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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dipdip


诗歌是你通往它的天梯正如

        巴别塔是另一种交通工具

        你只有跳出自我长时间地

        沉浸才能感到它向上的牵引

        ……

        dipdip

        研究表明,人九十分钟会进入一个睡眠周期,其中在最后阶段才会开始做梦。而当你一直打断这个周期,你就不会做梦。但随之,这个被你躲避的梦境将会变得相对庞大——如同鲸肚,在膨胀间,要侵占你、抓住你,直到你被吞食。

        如果你一直不去思考它,它就会一直迫近,甚至来到现实。

        这就是所谓的幻觉。

        在二十岁之前,我的梦境都是一片空白,且只要在床铺上躺下,我便能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几分钟后能进入睡眠。托少数医科经验,我能意识到这些缺陷,但这些实际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我专攻的并非神经学。我个人独有的求知欲偏离梦境,一定要划分属科,大概可以说医属外科分支。而旁人与我无关,至少在我的方面,个人研究优先级更高——我的研究是我的一切;它们成就我,我凭借它们以投入于另一个世界,这是能直观所知生命的第一途径。生与死,人类、生灵的第一命题,我们的成就却太少。

        与此相比,现实与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必需品,但并非全部。我想,只要保持最低限度的亚健康、每日以冷笑话排解忧虑,便能淡忘这一不太妨碍的生理障碍。事情也的确如此发展。

        但近来,在咖啡店打工的友人对我诉说了她的梦境。

        梦中,她躺在巨大的山洞里,水滴下来刻下巨大的伤痕,攒起很多的灰尘。轻轻地拨开那些暗淡如灰烬的印子,就会露出下方巨大的眼睛。如果她眨眼,那只瞳孔便会细细地泛起晕状的海纹。那种细微的,精致——她说,就像是曾经见过一样。

        咖啡香气四溢。银勺旋转了一周,时钟也旋转过很多圈,她帮我画上拉花。萨卡兹的发旋带着浅浅的粉。

        我不懂解梦,只能蹩脚地说道:不必害怕,思维的加工对梦境的产生偏重较大,现实并非主导大脑。

        咖啡饮下,并不苦。

        但因此特蕾西娅提及:萨卡兹经常梦见自己的故乡。那是大地的深处……四季都是冬天。干涸、干燥,流浪。如果下雪,那么就是节日。在雪里,眼睛都被埋得睁不开。古老种族相比先进的哥伦比亚,离现今的这一切都太遥远,太迷幻。如果要走回去,经历的是一条过于长、过于宽的河。

        ——时间。

        而梦境却能跨越一切——做梦的人通过如此感受一部分已经失去的东西,这是否是一种幸运?但它们却并不轻易从人们口中出现,因为独一无二,也因为个人性质浓重。

        若要谈起,则必然是因为它真的太过现实,或太令人沉溺。

        而这便是我想要去询问的。

        我为大学课程提供过地理志的相关讲座。不止是历史课,地理课程也能带领一眨眼的流逝。群山由广袤的大海分裂,这个世界是比爵士更圆润的东西。膨胀爆炸时,创造未命名的新生。

        我们在美丽的莱塔尼亚谈论一切。而学生们曾提问我:浪漫、优雅,在此刻,是一个好的词,还是坏的?

        我总以为,这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一切都并没有准确的属性定义,定义是人类所附加的东西,而人类,经历古文明的毁灭、重启又重建,至今仍旧太弱小。我们思考还未深、涉世还不足——当然,这也是我们的优点——也因此总要询问: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我向同医学院的同级咨询不做梦的情况时,不愿意先提出这个问题,她却主动伸出手来,帮我倒好咖啡,说:并没有太好,也不是太坏。或许你只是太累了……

        这份和稀泥的话让我有些恼,但她说下去,咖啡渐渐沉淀:也或者,你只是没察觉到你在做梦而已。

        博士喜欢喝苦咖啡。

        提神、对研究有好处,偶尔自己观察咖啡融合的过程也不错。她这样介绍——而她则是特蕾西娅介绍与我的。

        在此次咨询之前,我并未与她真正结识,不过她与另一位女性的名字经常在大学的公共实验室被提及,像是一棵大树上最醒目的两颗苹果。就近仔细观察,才知道她面色并不红润,反而皮肤异常苍白。解释说是天生,又道:总是会有这样的。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攻读了两个博士学位,一个硕士,与我本是同级,但又跨科,与莱茵合作,去研究源石原理。特蕾西娅说到她的时候,总会两眼放光——我知道,萨卡兹一直都对研究源石与现当代法术医疗抱有极大的兴趣。而这位正是此方面大名鼎鼎的专家,我粗读过一些她所属的论文,排句写得似乎很快很急,一稿后便没有过多修改,其中亮点着实锐利分明,但相关的攻取方向却延伸得太远——像是选择一条路,她又永远愿意走出七八个岔口。但汇集一处时,又浑然天成了。

        我觉得她的行文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还能是什么……但能肯定的是,这些如果再细细打磨,或许博士能拥有更高、更卓越的成就,却只在那些字里行间的意向中仅仅提出一个粗浅的印象,仿佛只为留后人定夺,仿佛只要找到一个岔口,落下路牌后,她便退去,去另一些地方,以此反复。

        她的家乡或许有与人为善的品质。

        特蕾西娅说一些城市的角落,会有路灯没有接到的地方。柴油的使用多于源石电力,月光偶尔也无法看见,那长长的路便倚靠走灯人。延伸至那些遥远的年代,也有敲钟人的出现。维多利亚有这类史实。或许博士便是如此。

        但我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你觉得,博士之前是在哪里生活?”一次吃午饭后散步的路上,我询问特蕾西娅道。

        她沉思了一会,才谨慎地回答我:“凯尔希,你知道我走的地方不如你多……但唯一一个地方,我是比你熟悉的。”

        我点点头。

        “在我的家乡的更南边。”她说,“在我族人没有离开我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讲邻居的故事。故事很简单,一位老人和一位老人成为了朋友,其中一个是萨卡兹,另一个的种族在黎博利、菲林中挑。总之,他们住得很近,这点增进了他们的友谊。老了,不喜欢吵架,天天一起喝酒。一日,他们去河边钓鱼,钓上来一个酒瓶。打开瓶塞,里面是一张很薄的地图——里面绘出的长长的曲线,他们告诉我,那就是卡兹戴尔的原型。这个故事能被解释出很多含义,比如说爱你的邻居就能相依为命有个伴啦,友人在一块石头也能凿出金子啦,世界在我们的左右等等等等。但我一直觉得这个没有结局、无厘头的寓言故事有另一种解答。

        她稍稍歪歪头,像是在回忆。

        “凯尔希,你知道吗?在我们故乡的更南边……”

        我的讲座上没有提到过这点,而是粗粗略过了。这个原因和特蕾西娅此刻的长音与停顿是相同的:

        卡兹戴尔,泰拉,最南的南边……理应是大海才对。

        “无关年岁,我们真的有那么一个邻居吗?跨过那一条很小很小的线——画在一个啤酒瓶里的地图上,能有几毫米?”特蕾西娅笑着看向我,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五彩斑斓的蝴蝶,但是如果用相片拍下来,就太多曝光了。我沉默地听她说下去,“——但是呢。”

        “也许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想到长长的路:没有月光、油灯、抛弃一切,浪漫、原始、脆弱与执着。不点灯,夜散发自己的磷光,灰色的,很淡,但不会淡得看不见,“诶!”

        特蕾西娅快走了几步。前几圈的树荫旁,一个影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博士!”萨卡兹喊道,露出一个笑。

        我看见照样裹在长袍里的人回头,于是也礼貌地笑了一下。

        而她朝我们干脆地招了招手,示意要走向研究楼。

        我们在拐弯分别。

        我很快意识到,这个人从未拐弯,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

        第一次咨询结束后,我准备离开征用的实验室,特蕾西娅接到短信,来找我喝酒。我的实验项目展示原定时间取消,被排到了下周三,多出来的时间用来适当地——“发掘”——博士语。

        玻璃的闸门没有关牢,我向小跑过来的萨卡兹挥手,一边叩着把手关门,无意瞥见专门配给的实验标表的数字不断上升——我立刻猛地推开门,迅速环视。

        没有不规范用品。没有可疑粉尘与可燃物。没有爆炸迹象与中毒显示。

        博士仍坐在原地,看上去神态自若,手里举着一支试管,说:“什么?”

        普通的试管,干净的桌台。

        咖啡没有喝完。

        “你在干什么?”我握了握门把,冰冷的攀升,问道。特蕾西娅也已加速迈步,与企鹅般快速地探头,“……什么?哎呀,你好,博士。”

        “你好,特蕾西娅。”博士若无其事地说,“我在进行收尾工作……你们要来看吗?”

        我皱了皱眉,闻到空气里与刚才如出一辙的淡淡的苦味。

        “咦?你们不是刚刚才做完心理咨询吗?”特蕾西娅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转过头来问我,“是吗?”

        “是的。”我退后几步,“但是——”

        门口的标表又恢复了正常。

        ……

        ……在莱塔尼亚,我待了至少七年,有三分之二的把握能抓到进行秘密违规操作的相关研究成员(不论学生或教授),但也有三分之一的可能因涉及非擅长领域而判断错误。我是不是理应利用专业部门举报更好些?

        “是什么的收尾工作?”我问。

        博士说:“刚刚想到的新点子——不过也照例是关于神经方面的(专业术语,很多专业术语)。”她轻轻地摇了摇试管,笑了笑,这个笑容很隐晦,要融进空气里了一样,“还有梦。”

        特蕾西娅向前一步,坐下,招呼我也过来。

        “咖啡?”博士问。

        特蕾西娅说:“待会还要一起喝酒呢!不用麻烦了。”

        我点点头,收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怀疑与冷漠:“请便。”

        “首先,每天晚上我都做梦,”博士慢条斯理地说,“在我来到哥伦比亚以前,我非常嗜睡,这为我带来了不便,甚至,会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像是蒙进了布中。

        我想:精妙的比喻学功底。

        “在我视野面前,触手可及的布。它逐渐生锈,增加重量,等到某一天看不见了,揭下来,竟可以比黑夜更厚些。为了避免更加糟糕的事,我开始研究大脑皮层神经部分与梦境的联系——研究梦境的代表性与深层心理反应、潜意识的构成与迁移,等等。我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先读了神经学,再转读心理学,然后,普瑞赛斯对我介绍了源石。这是三年前的事。”

        于是,她开始了真正的研究?

        “嗯……虽然我攻读了其中一个博士,但我对一直研究的神经学还是不如后来的源石所了解,有点奇怪吧?但也说自从来到莱塔尼亚交换后,我鲜有做梦了,那些以前略困扰我的问题迎刃而解……”她耐人寻味地拉长了音。

        我瞪了她一眼。

        特蕾西娅悄悄笑了起来。

        仿佛为了下定论,她略停顿,说:“——或许是因为我开始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读很长很长的历史小说不会困倦、通宵达旦地与同领域的学者们做研究,等等等等。最重要的还是,能够接触到真正的研究事物。”

        特蕾西娅没有说话,她聆听着,只是微笑。

        博士笑了一下,我从中读出了促狭的意味:“好的一面——我发现源石并不如传闻的这般神秘、恐惧,无可救药。当然,如果数目多就不一样了。或许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里遍地苍痍。”

        特蕾西娅说:“那么……”

        “请放心,特蕾西娅。”博士说,“现在可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我们先发现,先了解,先提出了疑问。有疑问,就会研究,做以解答,这是很好的事。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说:“你的梦?”

        “是的。另一方面,那就是‘坏事’了。”她近乎轻松地说,“我也缺少了真正的研究样本,有关我一直寻找的另一个方向:

        “那就是我自己。”

        我觉得,我认为,这个家伙是个怪物。

        她不为任何感到困扰,只有‘好’和‘好’。若与她说:“梦境才是真实!”——就像与哥伦布谈“地球是方的!”那样——而她若是哥伦布,绝对会新奇地说:“那挺有意思的。”

        她研究梦境、神经理论、心理实验与其他,且并不会为研究出的“真实”感到除惊讶之外的疑惑。

        我感到不适。

        但这是她的选择。

        我没有与任何人谈到这份……不适。我不愿意思考这点。但凡是研究者都所知,求知欲远超于整个世界,是吞噬一切的味蕾。

        她究竟在追寻什么?

        只是梦境吗?

        只是好坏吗?

        特蕾西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博士,后者似乎不想再说,一鼓作气把咖啡喝完了。我有点能尝到里面的苦味,感官偶尔会欺骗我们很多次。我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它们很狡猾,比起我来说,比起现实来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

        “和通常人们认为的、只有生活中的重要事件才会出现于梦中相反,进入梦境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做梦者来说,梦中出现的事件,有五分之一是一点也不重要的,有将近一半(47)是不太重要的。”博士打断我,道,“凯尔希,你知道吗?”

        也就是说,有三分之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兜帽里的人语气笃定,彷如在说“你不知道”。

        我不愿意说更多。

        喝完酒我们通常去湖边散步,黑夜如其所言,如一块浅浅的布。我与特蕾西娅习惯说起接下来的研究,她听了一会,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的耳朵便像是被磁石叮了一下。

        我向她看去——湖光里闪烁着点点的光晕,起初我以为那是校园内部灯光的反光,但很快这些光晕飞了起来,像是云朵,夜生的微生物。四处漫游……

        我突然有一瞬间想到:其实没有梦境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没有说话,这时候的沉默与之前的都不一样。我们很安静地看着湖面,萨卡兹的面孔与我的都浮去湖面上,看不太见,是一团相似的模糊的黑色。波纹泠泠的,一个歪斜的熄灯的月亮咬合正中央。

        没有行人看见这一切。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的那个博物馆吗?”她突然说。

        我说:“记得。莱塔尼亚国立博物馆不负盛名。”

        “那个最中央的那个大厦——我梦到了。”她似乎有点伤脑筋地说道,“梦里的时间处于白天,但我却以为那是黑夜。而且,那不像是——”

        假的。

        她看过来,白色的裙摆压在水面之上,说:“那像是一座塔。”

        我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办法。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再说什么,关于梦境之类,我没有一种资格去评判这些。但这样其实是逃避,我知道。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一幕。我一般不会去选择后悔。但或许,遇到一种情况后将一些部分——不论是假想还是真实——保存下来是正常的表现。人总愿意从一些走掉的东西之中获取什么,即便有些只是虚无缥缈的,可以说是信仰,也可以说是愚蠢。不过的确会因此增加了别的……算是一种可笑的缓冲,虽然我们仍旧不承认这些悲伤,烦躁,看不见的迷茫,仍然存在。

        我没有回答。

        这不是我的疑问。可已经很接近了。即便它变得不成样子,破碎却的确依旧能聚拢……但是无能为力。我研究时审阅过无数的课题,那些尘封在档案内的,没有记录在库里的少数,都是因为课题太漫长,时间不等人,人往往先离开了。我想也有这样的一天,在彻夜之后终于长眠不醒,没有告别。有时候我总怀疑身边的人是巨大的石碑,这很失礼。如此说来,我才是石碑才对。我麻木、冰冷,在潮湿中渐渐地丢掉一些零件。他们说我太拼命,我知道。但正如以上所说,又因为泰拉本身走得太快——人走得就太慢了。

        日冕永远不会跟随其他,日冕成为日冕只是因为它依靠太阳。

        除了日光之外的,却也是存在,这也是我始终没有放弃的原因。我永远忘不了夜晚剥去语言的这些时刻。黑夜的我们落入浅浅的河流中,但其实脚踩实地,没有哪一刻再这样实心。萤火似流星,我无法决定信任,但却忍不住接近。

        而总是先行离去的前行者有敏锐的嗅觉,会对离别做出预判。但为什么呢,人会害怕悲伤,却还是在某种程度更加亲近它,乃至在最后产生了安心感。直到成为我,我成为他们,我才知道这些。

        博士说,真实、梦境,两相交融。我知道。

        湖面很浅,显现出这片城市的只光片影。

        这些会拔地而起吗?那些——除梦之外的现实,它们就是这样拔地而起的吗?

        我们又在哪里呢?

        萨卡兹的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背,她担忧地看向我。

        “凯尔希,我不为这个发愁。”她说,“倒是你,总是为这些那些发愁。”

        反倒又是她来安慰我了。

        “梦到了,没梦到,都没什么关系。如果它真的希望,那么也是我希望的。那只巨大的眼睛,我可以看到它变得鎏金,发烫,好似要喷发的火山、静止的瀑布,像你口中的那样栩栩如生——说不准,这也有你的一部分存在呢。你能看见的,我也看见了。我能看见什么,这不是很好吗?我又不是因此失去了什么,也不会失去更多。”

        特蕾西娅看着我,不可抵挡地。已经很晚了,原处图书馆灯光一一熄灭,直至这段路只有夜灯与萤火点亮。

        “而你呢,”她说,“你必须要好好看看自己才行!这可不是小事噢。”

        我有种错觉,这种交谈已经发生千千万万次,不止于此。

        我也千千万万次撒谎。

        我说:“好。”

        要不要第二次咨询这件事,我很犹豫。散步后的一个星期,特蕾西娅去交换学校做一个公开授课,我的项目也开始正式企划。加上我、副教与助手,一共有六个。我习惯忙碌就忙很久,所以助手很会感到吃力,因此到收尾阶段,我通常会选择告知他们先行离开,休息一下,照顾好自己。亚叶是个很好的助手,手脚麻利、基础扎实,对项目很重视,主动提出继续帮忙,我解释了十几分钟后才让她回去。“好好冲一个澡。”我说,“放松一下。”她帮我带上门,将温热的咖啡袋塞到我怀里,微笑说,“凯尔希医生,你也是。”

        路上日光泼洒,眼球神经隐隐作痛,太阳穴稍微牵连地,迫使我一次又一次闭眼。光晕和呼吸都很烫,身躯如同在水里反复积压听从审判宣告的海绵,我试了试额头的温度,稍微眯着眼拿起手机,才发现收件箱里有博士的留言。

        “关于之前咨询里你最后的疑问,我认为需要给你讲个故事。”

        ……我记得我应该没问出那个问题才对。

        “一位先生,走过很多地方。但他走得太前面了,离悬崖太近,又离那能承载的断木太远。河流为他担忧:别再连遗言都没说就走啦。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河流便道:往日,至少你还能诉说往日。往日不去说,也就成了今日。你的今日就在这里的话,你又如何离开呢?而你所眺望的他处——注定的死亡,一人赴去的孤勇——也就停止在我处了啊。

        ps特蕾西娅向你问好。

        pss她手机摔坏了。”

        我叹了一口气,疲惫意外地没有重复爬上我的肩胛骨与神经。天空拆解成宵色,有水光闪闪。

        我并没有离开的愿望啊!我想。手里的榛子咖啡有些苦了。

        我也不是这样怨恨的。

        回到公寓,完成项目的我只想睡大觉,最好清清爽爽的,但我却做梦了。难得的……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不再在乎,所以一切回来了。狠狠地,却更单薄,好似一个狡猾的签名。我梦到特蕾西娅给我写信,而我正在回信。那刻我了解到为何我不愿意做梦: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在欺骗自己。那些不真诚、踟蹰,连诉说都迟迟拒绝——或许。我不清楚。

        梦里屋内,灯油已经燃尽。暴雨如木门腐烂在旧街旁迅速下滑,斜线斟酌着留下徘徊不去的阴影。我意识到这是哪里。

        卡兹戴尔。

        古老总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寻,时时刻刻,理所当然……正如我们接受名字以接受命运。

        而博士在我的旁边,她看上去与平日毫无差别,但我却想起了那次在树荫旁,一半是光点的那个背影。她示意我抬头——巨大的船只浮于天空之上,像是一座城市、一个石碑,一具——

        余光里,她苍白的脖颈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的笔涂在纸上,似枯枝折断。

        千年历史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我、她,我们都熟悉这段时间,而那个人却不在。

        萨卡兹在薄薄的信里,面对厚重的河流。

        “我们都坐在苦难上,却连沉浮的原因都无法接受,这是否是太过做作了?”特蕾西娅缓缓念道,“那么,我们都不愿意相互理解,看见彼此,却拥有的只是那一段酷似河床的距离,这是否不应该被褒奖?”

        一切就是梦境,我清楚。但这些仍旧在继续。

        天灾来了。

        浓重的烟云缭绕,这是泰拉最大的一次单体雷暴。墙云缓慢地折叠,彼此碰撞,极速地撕扯空间,热烈地欢迎一个新的毁灭的时代。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千年,直到海洋成为陆地。

        博士。我说,呼吸略急。

        她应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地摇头,像是学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像是第一次咨询那样,我们站立着,没有再多动作。

        学者似乎在哪里都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保持一种怪物似的偏执。但她与我不同……她研究的是世界。

        “——凯尔希,你如何区分梦境呢?”

        咨询中用问题来换问题,这并不公平。但至少是我先拜托的。我对此并不排斥,于是想了想,谨慎地给出答案:“也许是……能不能真正回忆起一切吧。”

        “没错,感知痛楚是不合理的——大脑机制很聪明。”她平缓地说,“尤其是医生你这样的人。

        “但所有梦境都没有过去,这是为什么呢?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她道:“有没有可能,梦境比现实更真实?”

        欢迎来到没有划分的、被接纳的世界。

        凯尔希。

        她的眼睛叫出我的名字。那份目光从来都没有这么亮过,实验室、路边、公寓楼里,她都总是低垂着目光,梦境里却那么亮。

        但是一切却破碎了。

        包括那枚通天的塔。光晕复杂却轻盈,摩挲着呼吸。我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意识到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骸骨。

        天上的,那是我们的骸骨,是行进处。我们是要去这里的。“迟早有一天”,那种荒谬的命定感,脆弱的无法再生,悲伤与仇恨戛然而止,也包括所有不堪。

        我从梦境里惊醒。

        这是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所谓的“强烈的个人情感特质体现”“潜意识预测模型与未来趋势”,还是“怀疑论证的最后可能”?

        电话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第一次咨询结尾,我被她的态度激怒,询问她是否想说什么。

        “若是感情不吞吞吐吐,潮湿又黏腻地顺着眼睛和嘴角爆发出来,会不会变得不同——你想说这个吗?”我近乎讥讽地说。

        “你想让我这样说吗?可这并不是我的疑问。”她拎了只烧杯,“每个人处理感情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你太过直接,太接近轻视地低估了它们,甚至几乎炽热地支配了这一切。这些看上去就像是仇恨了。”

        “……”

        “这是你的疑问。”她道,“我当然无法为此辩驳什么,又为什么要呢?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我说:“……说得好像你根本没有这么做过似得。”

        她很快说:“我当然这样做过。”

        我说:“……嗯。”

        “可是,”她说,“凯尔希,你又不是需要这些。”

        我没办法否认:“嗯。”

        实验室有很多能成为镜子的部分,玻璃无处不在,透明而无阻挡。明明是初次见面,但却已经明了,好像这是一眼就能明白的事。她、我,我们——好似彼此站在路灯下的两面,而飞鸟似的光线切割我们并不平整的侧面,仿佛,我们是钻石、化石,或者某个远古的遗迹。我们被切割,被漫长的一种不被诉说的痛苦侵蚀,风化,沉积,成为如今的样子。

        是这样吗。

        这是真实的吗。

        什么造就了痛苦与疑惑?

        我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来。

        特蕾西娅在后来提出过相似的观点……那是我们不太聚会,但难得的日子。不知道第几届的毕业会上,灯光奕奕照人。萨卡兹端着盘子,拿走草莓蛋糕、柠檬挞,倒了满满一杯浓红茶:“说起来,我总有种预感:凯尔希你会和博士应该是一类人唷。”礼堂内明亮宽敞,我心不在焉喝茶,她就半开玩笑地继续:“你看,你们的共同点很多:你们在同一个大学做研究,都喜好科研。你们对专业内容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也不求名誉、甚至喜爱同一家店的同一款咖啡。

        “最最至少,你们都是人。嗯,碳基生物的最基本体温,体表体内都相差无几——之间的温差不应该发生融化这种事情,熔点一说也太过荒诞!让人想到烧杯是否会孕育出大脑的课题。大概有职业病的一部分原因。所以为什么有时候你和博士真的很好玩。”

        她喝了口茶:“不过,你们却好像有巨大的隔阂横贯……存在,那是什么呢?”最后接近敏锐的自言自语。

        我安静地听着,又想到那夜说:这些都是真实。

        “我有很多次想问为什么,但现在不需要了。”萨卡兹说,做了个熟悉的、温和的噤声手势。

        博士走来了。

        我们重新拿起盘子。特蕾西娅取了樱桃吃。酒橙红色的,夕阳一样。博士本站在另一端,手插在口袋里,还留有披着白大褂的习惯,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时隔多年后。

        我想起来了。

        时隔多年,再次地,风吹过。窗帘鼓动,好似阴影蹒跚步行试图横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份谈话发生了太多次。就像无可救药的档案,一尊日日夜夜刻出的雕像。我伸出手,握到的是粉末和纸张,而她走过。

        一切都在不断下沉,像是梦一样。

        我接起电话。

        我梦到了你。公寓与研究室不远,我拉上窗帘,说。

        电话那头传来:是吗?

        还有特蕾西娅。我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好我们这里没一个人抽烟。我盯着对窗的办公室,否则都会是烟味……

        研究室禁烟,我们也没有抽烟的习惯,只灌下一杯又一杯咖啡。日复一日,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但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项目被终止,我决定搬离这个实验室;特蕾西娅帮我找了另一个办公室,博士与我共事一段时间,但也很快因为矿石研究需要实地考察而与我们告别。

        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再者是几年。她说。

        很长呢!特蕾西娅说。

        但不远。学者说,有机会捎手信。

        ……没问题。我说。

        时间缓慢下沉。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在遇见她们之后却因此习惯了。觉得一切如同巨网,我不知道那个织网者究竟是谁,却觉得是真心为你,觉得感到惊异的放松,残忍的留恋。

        我在第二次咨询时翻到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一份永远不会上交的实验报告。申诉:无任何违反实验法则内容。抗诉:无任何虚假成分。上诉:请永远地保存吧!在黑暗里。

        “暗物质按法语逐字翻译为“胆小鬼”。真是危险,我差点真的就这么做了。日记1,一片黑暗;日记2,一片嘈杂。梦境并非只有这些,但如果要弄清楚电视机的原理的话,也只能从纷杂的像素和该死的电波中寻找自己的部分。这里再次申明:实验体主观意识良好,并且能够有素质进行下一阶段试验。

        ……

        最重要的:看见。”

        她们好像早就这么说过?我想。

        每日撇去窗帘,灯光便拉长——日光就像是行灯,时常我们开车进校园;外面下了雨,车辙反复。我看见生、死,我纠结的问题本身。我看见她们蹲在走廊上,抱着甘蓝色的文件夹说话。

        水洼掀起浪花,看上去那么近,那么近。

        车窗升降,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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