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半枝瞧了瞧在屏风后头沐浴的岑西眷,抿了抿唇还是背过身去,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素白帕子展开。这方帕子没什么绣花,只是在灯光下细细瞧着便会发现上头有些暗暗的水波纹,竟是用浮光绸裁的帕子。
这种料子半枝没用过却也是知道的,是个稀罕东西,即便是岑家布庄眼下都找不出几匹。岑西眷虽说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却不会用这样的料子。半枝蹙着眉,手中帕子翻动之间还隐约有些香味儿,并不是岑西眷身上的味道……更像是脂粉香。
“你在做什么!”
岑西眷不知什么时候洗完了澡,站到了半枝身后。
“啊……”
半枝正瞧着帕子沉思,岑西眷忽的出声倒是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岑西眷扯得身子一晃。
岑西眷瞧见了半枝手中捏着的素白帕子,眼神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下一瞬便冷着脸上前从岑西眷的手中将帕子扯了出来,料子摩擦间让半枝的指尖生出一抹痛意。
“阿眷,对不起……我收拾衣服瞧见了,这……这帕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我好想没见过……”
半枝瞧得出岑西眷生气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毕竟……没什么毕竟,就是想问,她必须要问。
半枝带着笑,只是越往后说笑意越勉强,待到说完最后一个字,面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我房里多得是你没见过的东西,难道你也要一件件问么?你有这功夫问,我却没这功夫回答。”
岑西眷略略一顿,伤人的话便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还将那帕子塞进了怀里,从头到尾都未看半枝一眼。
“阿眷,你今日是不是去见郁小姐了?”
见岑西眷这反常模样,半枝无端端便想起那封信来。信上写了什么郁锦不知道,只是瞧着当时岑西眷看完信后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现下想来怕是件棘手事了。
“阿眷,你若是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瞒我,无论好坏,我总得与你一起扛着。”
半枝见岑西眷不语,只默默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仰头瞧着他。柔柔的目光里含着些心疼和不容拒绝的坚定。
岑西眷很少瞧见半枝这样坚韧霸道的一面,瞧着小丫头泛着细碎光芒的杏眼,他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化成一滩水,再没办法朝她冷脸。
“阿眷,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又或者是受到了威胁?”
半枝心思敏感,岑西眷这样明显的变化,她怎会看不出,只是她并不觉得这一切是因着他与郁锦旧情复燃。倒不是半枝自夸,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晓得岑西眷的为人,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这般朝三暮四之事,岑西眷做不出来的。既是如此,能迫着岑西眷这般行事的,只能是他遇见难以解决的麻烦。
岑西眷正沉溺于半枝的温言安慰,只是听到半枝的这句话,顿时就清醒了过来。就此妥协的心思即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半枝猜的没错,岑西眷如此待她就是因为选择了郁锦给的第三条路。放在从前,胡培这样的威胁,他必不会看在眼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岑家败落,他又成了个瘸子,如今再对上知县之子胡培,岑西眷没有半分胜算,他可以不顾性命,却不能拖着半枝一同犯险。
岑西眷自是不相信郁锦的承诺,只是她的想法却是没错的。只要他能让胡培相信他厌弃了半枝,那么胡培便极有可能对半枝失了兴趣。至于到底有几分可能,便在于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了。
岑西眷打定了主意要在胡培动手之前将半枝划到阴谋之外,方才一时心软,现下却是再不能贪恋眼前的片刻甜蜜了。
“我今日的确是去见小锦了……她过得不好……”
岑西眷不再对半枝表现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反而拽住了半枝挽在他臂弯处的手,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慌张无措。显然是在为郁锦的处境担忧。
半枝了解岑西眷,所以即使在他身上翻出了来历不明的女人帕子也依然相信他,岑西眷也同样了解半枝,只是眼下却是不得不利用这点了解来让半枝死心。
果然,半枝闻言身子一僵,岑西眷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掌中的小手忽的攥紧。
“阿眷……郁小姐如今已是胡少夫人了……”
半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力的吐出这么句话来,心中有些希望岑西眷能明白他与郁锦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知道!可是胡培待她不好!他竟敢对小锦动手!他竟敢……”
半枝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句话竟能引得岑西眷这般大的反应,岑西眷忽的将胳膊从半枝手中抽出来,半枝被带得一踉跄,堪堪稳住身形后便有些茫然无措。
岑西眷似是没有注意到半枝面上的寥落之意,只是犹自发泄着对胡培的不满,大手将桌子拍的哐当作响,连向来冷清的眼里都翻腾着汹涌的恨意。
半枝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瞧着岑西眷发疯,像是瞧猴戏似的,水润的杏眼一眨不眨的极为认真,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笑出声。
岑西眷还在卖力的演戏,猛然听见身旁传来的笑声,手中的动作一顿,猩红的眸子忍不住转向了一旁兀自笑着的半枝。待瞧见了她满目嘲讽之后,岑西眷只觉得心上被狠剜了一刀,左脚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就想要将人搂进怀里,只是还没等他露馅,半枝便主动开口:
“阿眷,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半枝说完,脸上露出了一贯的乖顺笑意,好似真的只是在同他讨论如何搭救郁锦这个‘苦命’的女人。
“枝枝,我……”
岑西眷自打瞧见半枝委屈至极的模样就乱了心绪,眼下哪里还能回答半枝的话,无力的张了张嘴也只吞吞吐吐的没说出个所以然。向来能说会道的岑西眷竟是被半枝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阿眷,你是同情她还是爱着她啊?”
半枝也没有等岑西眷回答的意思,只是定定望着他,又接着抛出一句锥心之语。
岑西眷按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却是无话可说。
“阿眷,女子嫁人犹如再生,若是嫁的良人,从前受的苦便也不算什么了,若是嫁的不好,那从前再怎么享福也是白搭,所以我很同情女子所嫁非人,只是……我并不同情郁锦,……阿眷她本该嫁给你的,你是世间少有的良人,可郁锦抛弃了你,在你为她断腿之后,她抛弃了你!我讨厌她,所以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
半枝一字一句说着,像位夫子一样耐心细致的教导岑西眷,唯恐他重蹈覆辙。明明是温声软语,可岑西眷听得出字里行间的千钧情意。
“你闭嘴!……小锦与我一同长大,即使她嫁给了别人,那也是我岑西眷的妹妹!”
岑西眷垂着眼,装作极其恼怒的模样冲半枝吼着,实则是不忍去看半枝已有泪意的双眼。他语气严厉,却满满都是对郁锦的回护之意。
半枝原有多信任岑西眷,现下就有多失望。岑西眷是个值得人信任的人,方方面面都很让人放心……除了在郁锦一事上。半枝来到岑西眷身边的第一天就瞧见了岑西眷因着郁锦出嫁而喝得烂醉如泥,现下想起来,他那时醉着说的胡话,句句都在挽留郁锦。如今一句一句都在半枝耳边回响,将她砸得头脑昏沉。
半枝早就知道岑西眷对郁锦用情至深,虽说后来岑西眷不止一次的对她表明心意,但半枝潜意识里到底是有些疑虑的。倒不是不相信岑西眷,而是不相信她自己罢了。半枝向来都有自知之明,甚至是有些自卑的。
郁锦是大家闺秀,而她只是个不识字的丫鬟,二人放在一处就是云泥之别。半枝原是不可能和郁锦有任何交集的,可现下因着岑西眷,她竟是生生的被钉在了这般尴尬的境地。半枝晓得她与郁锦之间的差别,本就自卑的心更是被扎得千疮百孔,但是为着一个岑西眷,她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卑微心思说起来许是有些矫情,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也就没有这样的烦恼,只紧紧扒着岑西眷就是了,可半枝这样年纪的小姑娘的的确确是难以忽视心底的自卑。
半枝性子软和,心思又敏感,说起来也是不适合呆在岑西眷身边的,只是她又是执拗倔强的,既是喜欢了岑西眷,她便不准备放手了。所以在察觉到岑西眷对她的心思时,她也没有退缩,只是强压下心底的惶惑不安,笑着走到了他身边。
半枝那时想着,即使这样的时光只有一刻她也满足了,如今的场面倒也是意料之中了。可即便心中早早有了猜测,真的走到这一步,半枝心中的痛苦却不会因为早已料到而少上半分。
“果然,偷来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半枝嘴巴一撇,又些想哭,可到底忍住了,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垂眸呢喃了一句,便不再去看岑西眷。
“时候不早了,少爷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岑西眷盯着半枝的发顶,心中未必比她好受,二人走到这一步,无异于互相捅刀子。
沉默半晌,半枝终于开口了,普通的几句话,却是比任何话都绝情。半枝说完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岑西眷一个人呆呆站在屋内半宿。
这一夜,隔墙而睡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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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次二人闹了矛盾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这段时间以来,沪城又发生了几件风月轶事,而这几件事竟都与岑府那位瘸腿公子有关。
只说那位瘸腿公子当初是为了救如今的胡少夫人才落了残疾,后来郁家同岑府退了亲,那位郁小姐才有幸做了胡府的大少奶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倒是段佳话,只是哪晓得那瘸了腿的岑西眷竟还不死心,能下地走动了就开始痴缠胡少夫人,让这对儿恩爱夫妻不堪其扰。
岑西眷倒也没做多过分的事儿,只是但凡胡少夫人出府就撵在她后头,不近不远的跟着,也不上前搭话,若是胡少夫人闭门不出他则在胡府门口转悠,赶也赶不走,无端端的恶心死人了!
胡府的守门家丁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人围住打了一顿,刚清净了没几天,岑西眷竟是又来了,如此两三次还是不见成效。便是衙门的大牢,岑西眷也是被押着去过的,奈何定不了他的罪,关上一天半天的便又被放了出来,整个人就像个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后来还是胡培少爷宅心仁厚,只吩咐了下人护好少夫人便罢,岑西眷若无别的举动就随他去了。如此一来,胡培的口碑在这沪地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提起他都是一片称赞之声。而岑西眷则恰恰相反,不少人都嘲笑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罢了,还是只瘸了腿儿的癞蛤蟆!与此同时,昔日少年天才,如今痴傻疯癫的传闻也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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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府
年关已至,如今正是冷的时候。前几日沪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停,好在雪势不大,没酿成什么灾祸,倒是添了几分年味儿。
眼下将近正午,天上仍旧飘着小雪。半枝撑着伞在院门口站着,握着伞的手冻得通红却没有丝毫要回屋的意思,只是站门槛外,时不时垫脚瞧着前头,一双杏眼隐隐透着焦急之意。
她在等岑西眷。自打三个月前开始,岑西眷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消遣半枝对他的爱意,到了如今,半枝已经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只是瞧着他那样疯癫的模样,却也不能狠心丢下他不管。
如今岑夫人不在府中,能照顾岑西眷的只有半枝一个了。就在她同岑西眷决裂之后不久,岑夫人便被娘家弟弟遣人接走了。半枝不知是什么缘由,只晓得这一走怕是要一年多。岑夫人原是想将岑西眷一起带走的,只是被他以看顾布庄为由拒绝了。半枝想到岑夫人临走前拉着自己说的一番话便忍不住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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