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男人安静的躺在棺内,苍白的、皱纹遍布的面容上有一道血痕横亘整张脸,从右边眉毛穿过鼻梁直接划到下巴,皮肉外翻,形状可怖。灰色长袍包裹着的左腿段成两截,全靠黑色长裤勉强将其套在一处。
岑西眷身子一晃,扶住棺木才堪堪站住。他眼中有泪,眼神恍惚中又好像看到了幼时攥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教自己写字的父亲,那时候父亲尚算年轻,还没有续起胡须。岑西眷想了想,略微迟疑的探身拉住棺中人的手,熟悉的粗糙触感却带着刺骨的冰冷。从前父亲总是喜欢用这只手轻拍自己的脑袋……
世间的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或是不舍、或是忧愁,但直到今日岑西眷才明白原来有一种离别能让人如此痛彻心扉,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突然给他剜心一击,直打得他溃不成军。
在他心目中一直伟岸的父亲,现在却支离破碎的躺在他面前,任他如何呼喊哭嚎都不会再有回应,从现在起他竟是再也没有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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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七宝里弄
“母亲,我回来了。”
天色渐晚,半枝掐着时间比往日晚回来了半个时辰。一进门就弯下了背脊,垂下脑袋,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
“你个死丫头,还晓得回来?……今日赚了多少钱?”
女人原本在里屋,听见外边儿半枝的声音后才匆匆出来,也不知怎的脸色有些发红,喝了碗水才稍稍喘过气,腾出嗓子来骂半枝。
“母亲……今日只赚到了八十文……”
半枝瑟缩着小手将揣在怀中的铜钱尽数递了过去。
“怎的只有八十文?没用的东西!看你爹回家了怎么教训你!”
女人一把夺过铜钱,一边数着,一边骂骂咧咧的,一副嘴脸甚是可憎。
半枝将头埋得更低,不说话。
半枝并没有将今日得来的银子带回来,甚至连昨日母亲给她定下的一百文她都没赚到。半枝也是细细思量过了的。那笔银子是她的傍身之物,不能轻易动用,也不能拿来填补今日未赚到的钱,八十文已经比昨日多了许多,即使要罚她,想来也不会很严重。
“母亲,我实在没法子了……能赚到八十文已经是运气了……”
半枝想了想,心中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诉苦。
“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这话你同你父亲说吧!若是靠你这点钱,全家都要饿死了!让你绣些帕子,你还哭哭啼啼的不愿意,你父亲和兄弟天天下地种田都没说苦,你哪儿来的脸?”
女人并不买账,说的话反倒越来越刻薄。
半枝似是被吓到了,肩膀一抖,止住了抽泣,可在妇人瞧不见的地方却是抿了抿唇,嘲讽之意显露无疑。半枝早瞧见了女人方才出来时嘴角粘的蛋黄碎末,想来之前是被噎住了。明明自己在家里偷吃鸡蛋,如今倒是冲着自己叫嚷要饿死了。
“行了行了,真是晦气,滚去做饭,别在这儿杵着碍眼了!”
女人瞧着半枝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也不晓得说话,顿时生了厌烦的心思,只不耐烦地将她打发出去了。
……
天黑透了,王家父子一行三人才到了家。
“当家的,你回来了!”
妇人迎上去,脸上是对着半枝从未有过的殷勤笑意。
“嗯,开饭吧,今日都饿了。”
男人将手中的锄头和背篓递给妇人,先一步在破木桌前落座。只是看到桌上摆着的饭菜时,刚欲拿筷子的手一顿,下一秒就拍在了桌上,一声闷响倒是将屋中几人吓了一跳。
“又是野菜!顿顿野菜吃得我脸都绿了!”
男人的长相并不似庄稼人那般老实淳朴,反倒像是山匪贼子那样凶神恶煞的,眼下发怒的模样,瞧着更是可怖,连王吴氏那样的母老虎都畏惧。
“当家的……这饭是哪个死丫头做的,她这几日更是偷懒,没赚到几个钱,今天也只赚了三十文……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我虽心疼你们,可也没办法呀!”
那妇人生怕丈夫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自己私藏了钱不说,还全赖到了半枝头上。一边说着还假模假样的抹眼泪,端的是一副好妻子的作态。
“反了天了!把那个死丫头叫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男人也是个蠢的,那妇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眼睛一瞪,似乎要将半枝打死。
妇人心虚,现下瞧着男人暴怒的样子,不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的就跑出去叫半枝了。
“嘭!”
半枝正在屋子里绣帕子,忽的房门就被踢开。她瞧着气势汹汹的女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她钳住胳膊往外拖。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半枝现下也有些慌,也顾不得伪装什么,挣扎着询问。
“我警告你,待会儿一个字也不要多说!谁让你不赚钱,你爹生气你只有受着的份儿!要是你敢说出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妇人听着半枝询问,步子一顿,抓住她的手大力收紧,猛地将半枝扯到她面前,咬着牙威胁道,神情狠戾,像是盯着仇人。
半枝心中警铃大作,生出退缩之意,只是妇人拽着她,丝毫没有逃脱的余地。
“当啷”
妇人拽着半枝进门,伸手一推,半枝一个踉跄撞到了饭桌,碗碟碰撞溅了她一身汁水。
“啪!”
半枝还未抬头便又被站在饭桌旁边的男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力道之大,让她的半边脸都没了知觉。
“你个死丫头,我养着你可不是让你吃白饭的!赚不了几个钱,拖累得全家都吃不饱!”
男人打完巴掌还不解气,又上前一脚踹在半枝肚子上,登时疼得她蜷住身子,动弹不得。
“父亲……我没有偷懒,真的没有……”
半枝颤抖着唇,解释一句,再抬眸时却瞧见男人手中扬起的扁担。半枝眸子猛地睁大,似是惊恐又似不可置信,在昏暗的屋里像是刀锋折射出的寒芒,只瞧得王父心中一虚。男人动作一顿,只是下一秒,他手中的扁担便带着更大的力道落在了半枝身上。
“啊!”
扁担打在半枝单薄的脊背上,沉闷一声,却疼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你还敢瞪我!我是你父亲!你这个没上没下的东西!果然是我好些日子没教训过你了,你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父在外头窝囊,一肚子怨气只敢在家里发。方才被半枝一瞪,现下寻思过来,只觉得没脸。恼羞成怒更是扬着扁担对半枝打了好几下,丝毫不顾及半枝的性命。
“你又何曾……何曾把我当做女儿!”
半枝强撑着,忍住口中的痛呼,反倒是憋足了力气吼出这么一句。
话甫一说出口,她紧绷的身子一软,如释重负。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划过鼻梁砸到地上。
“孽障!你要气死我!”
男人显然是被半枝的话激怒,胸口大幅度的震颤着,扁担挥到半枝身上的力道更是下了死手。
可任凭他如何折磨,半枝始终没有求饶。
少女趴伏在地上,眼睛紧闭,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道鲜血,在流到地上聚成一滩,瞧着很是凄惨。
“父亲,她好像晕过去了!”
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瞧着地上半枝露出来的半边染血的脸,皱了皱眉,开口提醒。
“父亲!她……她好像死了!”
另一个稍矮些的少年,听着兄长这样说,便壮着胆子上前,伸出手在半枝鼻翼下探了探,却没有感觉到半枝的呼吸,登时被吓得瘫坐在地,慌乱叫嚷着。
“哐啷!”
王父闻言,手中的扁担忽的砸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只是走上前,亲自探了半枝的呼吸。果然指尖没有感受到丝毫触动,反倒是泛出些寒凉阴气。
男人神色慌乱,当即站起身,退后几步,显然是被吓到了。
门口守着的妇人,闻言也是一阵心虚,连忙垂了头,不敢说什么。
昏暗的屋子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众人心思各异,只是却没有一人是为半枝。
“死了就死了,慌什么!扔去乱葬岗就是了,这条里弄一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如今多她一个谁又会在意!”
王父到底是个心狠的,不过一瞬便决定了半枝的去处,竟是一副棺木都不愿给她。
……
丑时末
今日原是个晴天,只是这半夜却是起了大风,月亮也被乌云遮了去,眼瞧着便要下雨了。
“行了,就扔在这儿了!”
树木参差的林中,一男一女抬着个麻袋在其中穿行。待走到林中一处大坑时,男人抬手,向身后的女人招呼了一声,便停了下来,二人合力将手中的麻袋抛入坑中,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往坑内望过去,里头尽是尸体,层层叠叠的像座小山。有的骨肉尚还齐全,有的却是已经化为白骨,瞧不出模样。而刚刚被扔进去的麻袋里头则装着半枝……
忽然一声惊雷,白光照亮了大半个树林,随即豆大的雨便落了下来,又急又猛像是要将整个大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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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岑府
明日便是岑老爷出殡的日子,今日岑府在正厅设了灵堂,供众位亲友前来吊唁。
按照规矩来说,应该停灵至少七天的,只是如今已经到了盛夏,加之岑老爷的尸身损伤严重,且还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故此岑西眷不得不将父亲早日下葬。
岑府外早早挂满了白绫,门口和正厅也放置了花圈,正厅之中则停放着岑老爷的棺木。岑西眷跪在棺木一侧的蒲团上,有人上前祭拜他便躬身回礼。在他的左侧是面色苍白,泪流不止的岑夫人。
岑家老爷去世的消息来的突然,且丧礼办得仓促,但是凭着岑家在沪地的名声,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少。
“郁家郁夫人携郁小姐前来吊唁!”
岑西眷听着门口小厮的通报,眉头一松,抬眼望去,果然瞧见了缓步走过来的少女。
“姐姐节哀,眷儿节哀。”
王宝珠祭拜过岑老爷,又转身朝着岑夫人和岑西眷温声劝慰,神情很是恳切。
“岑伯母节哀,西眷哥哥节哀……”
郁锦白着小脸,悄悄瞥了一眼岑西眷又忽的垂下眼帘,细声细气的劝了声。
岑西眷抬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面前的少女,神情悲恸,漂亮的眼睛里有诉不完的情意。可郁锦却低头躲过了他的眼神。
郁锦心中大骇,她与岑西眷不过几日未见,他怎的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竟让她有些……
岑西眷这几日实在遇到太多难事了。他的腿尚未恢复,父亲便遭了难,母亲更是伤了身子。父亲的后事是他拖着伤腿一件一件亲自办下来的,岑府和布庄的一应事宜也都要他照看着。连续三日他只堪堪休息了几个时辰而已。
他原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被如此磋磨到底是没了往日的俊朗。故此郁锦前来瞧见的便是跪在地上,一脸病气,脊背佝偻的岑西眷。哪里还有她往日为之着迷的西眷哥哥的一点风采,到更像是个邋遢的穷书生。
“好姐姐,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说上一说,不知……”
王宝珠话说了一半,面色为难,眼神恳切。
“母亲,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岑夫人没有开口,倒是岑西眷先接下了话头。母亲身子本就不好,现下跪在此处也是强撑着,他心中担忧却又劝说无果,倒不如借着郁伯母的由头让她回去歇一歇。
“那……那好吧……”岑夫人不愿意走,只是岑、郁二家是世交,她与王宝珠的关系也一向亲近,方才见她似有难处,犹豫片刻,到底是允了。
王宝珠见状,上前将岑夫人扶起来进了内院。郁锦也跟了上前,岑西眷唤了她一声,她却好像没听到,头也没回的走了。岑西眷盯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倒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姑娘头一次见着丧事,心中有些不在罢了。
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便也收回视线,仍跪在原地,神情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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