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眠
曲翡十四岁时，师兄曲白以一己之力斩杀妖王狱陀左膀右臂——当时的八大妖之首琅玡，救下一个镇子的生灵。
这一役后，曲白在灵衍宗拥有了开辟山头收徒的资格。许多人都赞他是仙门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修者。
这年曲白不过三百出头，是灵衍宗久远历史中最快达到收徒资格的——当然，这个记录几十年以后被曲翡打破了。不过当时的曲翡并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觉得满满敬佩。
其实曲翡极少能见到这位师兄。曲白在六年前她八岁正式入端玉门下修炼后，就开始在人间各地斩妖，曲翡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一面。但八岁前的照料她感怀于心，所以还是很与有荣焉。
曲白正式被灵衍宗掌门赋予收徒资格的那日，曲翡特意去观了礼。
许久不见，曲白的气息比曲翡印象中更冷了——大约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杀戮和鲜血吧。
其实他的面容并未改变，只是从前还有些许少年气，如今更显冷冽无情。
礼毕，曲翡去后山帮师父端玉采喂灵兽的芨芨草，却正好遇上曲白。
曲翡愣了下，赶紧端端正正行礼：“见过师兄。”
曲白乍一见曲翡，却显出一瞬的愣怔，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微微皱起。
曲翡有些奇怪：“师兄？”
曲白这才回过神，点头回了她的行礼。
“师兄怎的有些恍惚？”虽然曲白向来拒人千里，但曲翡是个旁人不直接甩脸色她就可以厚脸皮套近乎的活泼个性，\"师兄该不是忘了我这个同门师妹吧？\"
曲白看着曲翡，与幼时的干瘦相比，曲翡如今出落得莹润许多。她本就五官端正，这几年长开了，更显娇憨美丽。曲白耳边不自觉响起一个声音，那个稚嫩的声音宛如空谷回音：我还不知道我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我好疼啊……
曲白突然说道：“昨日，我入清玄境，出境后，我整夜未眠。”
曲翡有些懵，师兄怎么一副要找她倾吐心事的样子？
曲翡一头雾水，只得继续往下听。
\"我在想一个问题。\"
曲翡从没见过这位冰雕师兄如此有表达欲，不免好奇：“想什么？”
“清玄境里，我经历了一段试炼幻梦。”
清玄境是灵衍宗的试炼之地，只有通过了试炼，宗内弟子才有资格收徒。故而宗内每一位师尊都是经历过清玄境的。
曲翡道：“想来师兄很顺利地通过了试炼吧。”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典礼了……
曲白却直直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什么其他的景象。直看得曲翡心里发毛了，他才说道：“没什么，是我多言了。”
曲翡：“哈？”
曲白随口换了话题：\"听师尊说，小师妹最近刚入了灵者境？\"
曲翡点头：\"正是上月之事。\"
\"修炼不过六年，便已入灵者境，小师妹之天资果真……\"曲白顿了顿，垂下眼：\"师妹修炼之余，也多注意休息。修炼一事，不必追求……快速。\"
曲白也会主动关心人？曲翡心里毛毛的，讷讷道：\"多谢师兄关怀。\"
曲白点了下头，转身要离开。曲翡刚松了口气，没想到他却走一步后又停下，背对她问道：“小师妹，拜于师尊门下，可好？”
曲翡见他说到师父端玉，不自觉就笑得如春花般灿烂。她重重点头：“能拜于师尊门下，是阿翡此生最幸运的事。”
曲白沉默一会儿，似乎是轻叹了声，最后没再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曲白一脸茫然地目送曲白走远——他是在幻境里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儿了？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曲白。
能收徒了便代表已经正式出师，曲白便极少回端玉的七云峰。
日子一天天过去，曲翡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淡。
曲翡的心里、眼里只有师父端玉一人。他给予了她此生全部温暖，她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曲翡十五岁时。
一日上午，曲翡照旧在端玉指导下练剑，练了两个时辰，端玉说道：“阿翡，上午便练到这，你师姐今日回七云峰，我们一起下山迎她。”
七年前师姐曲虹跟随端玉一起回七云峰后，端玉因着要开始教导曲翡了，一些需得跑得很远的事务便由曲虹代做了。
曲翡曾为自己耽误了端玉的事务而感到惶恐，端玉却温言安慰：“没有比育才更重要的。普通弟子尚且值得用心教养，更何况阿翡你是仅此一个的天才。”
端玉说她是天才，拥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行根骨，这样的期待让曲翡是打了鸡血般修炼，成长的速度倒是没让任何人失望。
曲翡跟着端玉下山等候，没多久，便见一气质严肃清正的白裙女子御剑而来。这便是曲翡的二师姐曲虹。
曲虹甫一落地，便对端玉行礼：“师父，弟子有愧，未能寻到佛手乌。”
端玉笑得温柔，安慰道：“罢了，佛手乌难寻，即使寻到了，其生长之地盘踞强大妖兽，也极是难采。又怎能怪你？”
曲虹却依旧惭愧：“如今之计，也只能等曲白师兄从西南边境斩妖归来后，请他去采了。只是……西南妖祸肆虐，师兄也不知几时能回来。”
“佛手乌之事往后再议吧，我们先吃午饭。”三人回七云峰峰顶，刚到主屋，端玉想起什么，又对曲虹吩咐，“下午你将五彩匣归还宗门。佛手乌既暂不能采，还是将法宝还回去罢。”
曲虹点头：“知道了。”
端玉去后厨拿菜，曲翡同曲虹落座，师姐妹两个许久不见，亲亲热热说话。
“师姐，你刚才同师父说的那个佛手乌是什么？”曲翡问道。
曲虹回答：“那是修补经脉的灵药。十六年前师父与妖王狱陀曾直面一战，师父不敌妖王，身受重伤，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曲翡点头：“这和佛手乌有什么关系？”
“自那一战后，师父因为经脉受损，修为再难精进，甚至从真人境末期，慢慢倒退到了中期。”曲虹难过地叹了口气，“师父本是快突破大罗金仙境了。”
曲翡只知道端玉与妖王狱陀曾有一战，却不知那一战后他受损至此，顿时心疼得厉害。
“佛手乌能修补经脉，师父若用了它，便能恢复全身受损经脉，虽损失的修为回不来了，至少能开始继续修炼。”曲虹道，“但佛手乌难寻，我们寻了十六年，前不久才有了消息，据说东荒的萍沭山深处长有佛手乌，于是我便去那儿采药。可佛手乌生长之处盘踞妖兽，我未能带回……”
曲翡静默一会儿：“十六年时间，师父修为便倒退一重小境界，岂非拖得越久，师父的情况越糟？”
曲虹：“那又有何办法？为今之计，便只能等曲白师兄回宗门，我上他那十一石峰、请他去东荒一趟。”
“可曲白师兄归期遥遥……”曲翡说着，便停了声音，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
曲虹沉浸在忧虑中，倒也没发觉曲翡的异常。
曲翡思索一番，忽又问道：“说起来，五彩匣又是何物？”
曲虹道：“佛手乌需得活的带回给师父，五彩匣乃我灵衍宗法宝之一，可令死物维持生机七日，我是准备采了药以后，用这五彩匣装回来，这样师父拿到佛手乌时，还是活的。”
曲翡点头。
两人正说着，端玉便从后厨回来了。曲虹回来，七云峰菜色颇为丰富。
半是曲虹爱吃的，半是曲翡爱吃的。端玉为人温柔细致，对待徒弟极为上心。
可一向胃口很好的曲翡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老半天也不动一下。
端玉奇怪：“阿翡，怎的没胃口？”
曲翡回过神，支支吾吾：“啊？没有呀，就是师姐回来一趟，总不能与师姐抢吃的。”
端玉笑了，给曲翡夹了几筷子她爱吃的：“我七云峰伙食足得很。”
曲翡低头看着碗中那小山般的菜肴，心中那刚起的念头越来越坚定——这样好的人，她必不能见他继续衰弱下去。
她要去东荒萍沭山取那佛手乌。
次日，灵衍宗刚归宗的法宝五彩匣失窃。经众长老排查，竟是门内弟子窃取的。
与此同时，曲翡已经携五彩匣直去东荒。
佛手乌在萍沭山深处，萍沭山本就凶险异常，越是往深处走，越有强大妖兽盘踞。
曲翡虽修为精进极快，但到底修行不过七年，灵者境比之寻常人自然是厉害，可在妖兽面前却有些不够用。
好在她除了修为外，体术身法也极为诡谲，加之头脑聪慧机敏，九死一生地终于取到了那传说中的灵草佛手乌。
要离开时，虽万般小心了，她却依旧惊动了守护佛手乌的大妖兽。
那大妖兽以曲翡之功力断然无法打赢，她飞速逃窜，但身体本就已经严重受伤，速度未能提到极致，一不小心便被妖兽一掌击中。
身体痛极，她如枯叶般被妖兽拍上天，晕厥前的最后一秒，她的脑子里依旧执念：要把佛手乌带回给端玉。
靠着这念头，身受重伤的曲翡竟不出一个时辰就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她艰难撑着剑站起来，眼前的景象却令她震惊：昏迷前还耀武扬威的大妖兽，如今竟已鲜血淋漓地死成一坨肉山。
这妖兽力量强大，怕是真人末境的修者对上也很难处理，竟然就这么被斩杀了？
她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翡虽疑惑，但到底不敢多在萍沭山多停留一刻，便压下想去查探那妖兽尸首的好奇心，直接转身逃离。
从东荒回去的过程很顺利，两天两夜后，她就回到了灵衍宗。
曲翡拼着最后的力气，御剑一路冲回七云峰。远远看到师姐曲虹，她从怀里取出装着佛手乌的五彩匣，然后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力竭晕了过去。
曲翡听说自己足足昏迷了七天才醒过来。
醒来时，是师姐曲虹守在床榻边。
师姐见她醒转，素来稳重的脸上难得出现极明显的高兴表情：“阿翡你醒了！”
曲翡虚弱笑了笑，却只问道：“师姐……佛手乌……”
“别多说话，好生养着。”曲虹握住曲翡的手，“你且安心，师父已服下佛手乌，经脉尽数修复，不日便可再度修行。”
曲翡终于安下心，笑了起来。
……
而师父端玉却是第二天才出现在她房里。
一出现，曲翡就敏锐地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
曲翡担心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端玉却难得强硬，抬手一把将她压回床榻上。
“孽障，我教导你七年，就是让你这样行事的？”端玉冷着语气，“盗窃宗门法宝，擅离宗门，随意踏入凶险之地，曲翡，你这样的行事，我已经可以将你逐出七云峰。”
曲翡被端玉一推，本是浑身都在疼，可听了这话却忘了疼，倏忽红了眼。
曲翡张口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闭上眼：“随师父处置，但曲翡不后悔去萍沭山。”
话落，房内安静了许久。
曲翡先撑不住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慢慢睁开眼，却见端玉低头看她的神色极为复杂。
曲翡有些怕这样的端玉，冰冷得像是诸天神佛。于是她小声出言讨好：“师父？”
端玉轻叹，自她榻边站起，转身要离开。
曲翡急了，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师父！师父！您真的要赶走我吗？我什么惩罚都愿意接受，求师父不要抛弃我。”
端玉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背对她缓缓说道：“修仙者，唯一的使命便是守护生灵，所以值得你豁出命去做的，只有也只能有守护生灵。曲翡，你把这话好好记住了。往后若再如此行事，我便只能放弃你。”
“那我现在……”
“你好好休养，功课已经落下很多。”端玉说完，径直离开。
师父没有要真的赶走她！
曲翡靠在床头，低头笑了。
好几天后，曲翡才知道端玉为何是在她醒后第二天才来看她，又为何来看她时是那般虚弱模样——
她擅自盗窃师门法宝是重罪，按照宗门律法，当受三道雷刑。于是她苏醒的第一时间，掌门便带戒律长老来了七云峰。
可她在萍沭山受了重伤，哪里能再受三道雷刑？于是端玉为了保护她，生生受了双倍的刑罚，以抵消她所犯之错。
知道端玉为了维护她受了那般重的刑罚，曲翡觉得心疼极了，只恨自己还不够强大，竟让端玉代替她受了惩罚。
可那剧烈的心疼里，又有一丝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小而深刻的动容与幸福。
曲翡想，他希望她能够守护生灵，既是他的愿望，她必然会照做。
她会成为卓越的修者，与他一同守护他在意的世界。
……
萍沭山中所受的伤，曲翡足足养了一个月才恢复。
恢复后，她加倍修炼。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全用来提升修为了。
一日，在听掌门开坛讲道时，曲翡又听说了一个消息。
原来一月前，她重伤回到宗门的那天，在西南边境打赢了妖兵的曲白师兄也回来了。
虽是赢了妖兵，但曲白本人却受了重伤。
“我原先听说的是曲白师兄大获全胜，全然没听说他受了伤。没想到最后他竟会这样伤重回宗。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严重的伤势呢。”药师长老的弟子是这样告诉曲翡的。
曲翡后来想去十一石峰探望曲白，可却没被允许进去。最终她只好遗憾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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