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致深爱的你
夏霜有个闺蜜,是娱乐圈外人,两人常凑到一起分享心事,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订婚前两天,闺蜜问她喜欢周斯言什么。夏霜说,颜好钱多。闺蜜问,没别的了吗。夏霜也答不上来。
要说她多喜欢周斯言,还谈不上。她的家庭环境也复杂,她是家中的养女,这些年养父母没有苛待过她反而十分看重她,但隔阂总存在,离真正的家人始终差一步。去年,养父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在经历了种种艰辛与不易之后。夏霜替他们高兴,也亲身体会着那些关心爱护,一点点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她看似不在意,心里的危机感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她是个理性的利己主义者,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待在圈里,除了一张脸好看并未被老天赐予演戏的天赋,要发展下去,除了自身努力,还需要别的助力。
一言以蔽之,她需要另寻靠山了。
周斯言是绝佳的人选。
况且夏霜也调查过周斯言,他没有固定交往对象,感情经历几近空白,更不会有暧昧对象。刻薄一点来说,他更像一台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夏霜太笃定这一点,结果很快被打脸。
她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是很多张抓拍的照片,都是周斯言和一个年轻女孩约会的画面。他们像普通小情侣那样一起逛动物园、逛街、看电影、共进晚餐,要说是朋友,不太可能,毕竟有女孩与周斯言抱在一起的画面。
夏霜认得那女孩,她去机场接机那次,同周斯言一起下飞机的就是这女孩,好像是叫……叫邬奈。
因这名字听起来像无奈,又像无赖,太具个性,给夏霜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的她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古灵精怪的丫头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发件人约夏霜明日见一面,如果她不赴约的话——
对方嚣张地保证,后天的订婚不会圆满,周斯言跟照片里的丫头才会双宿双飞。
这威胁来得莫名其妙,但对夏霜却有极大的威慑力。她不知道周斯言和邬奈之间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们未免也藏得太好。她之前请私人侦探,没探出他们俩之间还有这段情。
邬奈成了一根刺卡在夏霜心里。
夏霜虽然还没有真正嫁给周斯言,但占有欲已经飙升上来。直觉也告诉她,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婚后更加麻烦。
她想赴约,想搞清楚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次交易,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钱或是索要其他的东西,事实证明,她想岔了。
订婚宴举行的前一天下午四点,夏霜驾车去城西一家会所赴约。
下午五点整,尾随她而去的保镖失去目标,断了与她的联系。
五点十三分,会所车库陆续驶出几辆黑色轿车冲入雨幕中,奔向麟城的各个方向,其中一辆上有夏霜。
晚上七点,周斯言接到绑匪电话,向他要钱赎人。
周斯言这人异常薄凉冷漠,正泡澡缓解一身疲劳被人扫了兴,差点开口叫绑匪直接去联系夏家,指不定能捞得更多。他扯了浴巾擦水,没见有一丝慌张,脑袋里飞速转着考虑要怎么解决问题。
他于七点十五分出门,没有带钱,也没有叫人,孤身而往。
凛冬已至,夜雨寒冷,雨丝斜飘入伞下打在脸上,他仍在想绑匪的那通电话。他明天与夏霜订婚,没打算公开,知道这件事的人数有限,绑匪是针对他而来。
四十分钟后,周斯言赶到城郊荒芜的住宅区。那里的大部分房子上画着“拆”字,门前长满及膝的野草,植物上的倒刺容易挂住人的衣服。周斯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去,衣服和裤腿晕开大摊水迹,早已经被沾湿。
他进了一座废楼,窗户还没来得及安装,偌大的窗口像一排排朝夜幕张开的血盆大嘴。
按照电话里说的,是在顶层五楼。
台阶上滚着细砂和碎石子,周斯言打着手电筒上去以后,直接在五楼正中的房间里发现了夏霜。她被捆绑在椅子上,被胶布封住嘴,旁边有两个戴面罩的魁梧壮汉。
“钱带来没有?”其中一个问。
他们发现周斯言两手空空。
周斯言面色冷淡地拨通了邬奈的号码:“你别闹了,让人把夏霜放了。”
邬奈吃惊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周斯言问:“你在哪里?”
邬奈越发觉得困惑:“当然是麟大寝室呀。”
“你在城郊的废楼里,离我只有一百米的距离。邬奈,开玩笑要适可而止,你把事情闹得太大了,会收不了场。”
邬奈只觉心惊肉跳,这出戏即便破绽百出,周斯言也不太可能一下就戳破真相。他为什么会地清楚知道她的位置?
“我在你手机上装了定位。”
约会当晚,周斯言临时回公司召开会议,邬奈等他等到睡着,醒来时他已经在身边。她不知道当时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里周斯言拿走了她的手机。
那一天从动物园开始,就有人偷怕他们,周斯言一直有察觉。他告诉过邬奈,邬奈不以为然,佯装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对劲。
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拿着摄像机穿棕色夹克的男人,周斯言在排队入园时就见过一面,他记忆力超群,更何况后来又在影院的洗手间偶遇过一次。两次擦肩而过,周斯言没把这当成是巧合。巧合的是,对方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当天的计划由邬奈制定,周斯言也不知道下一处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却在第一站就遇到了偷拍者,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除了邬奈在搞鬼,实在很难想出第二种可能。
所有收集而来的资料确切表明,号称“混世魔王”的邬奈,能去江鹤齐手里抢最后一个石榴的邬奈,在爷爷和爸爸棍棒底下磨砺出来的邬奈,不会轻易罢休。
周斯言和夏霜的订婚宴,不会太过顺利。
这是周斯言早就有的预感,他知道她憋着大招,只不过没想到会造就这样的局面。
“邬奈,我再说一遍,你让人把夏霜放了。”周斯言声音渐沉。
一阵轰隆的动静,电话那头发生了争执,变故横生。邬奈雇了四人,两人守夏霜,另外两人跟随邬奈身侧。他们嫌邬奈给的少,假戏真做,把邬奈也绑做人质,干一票大的。
周斯言喊邬奈的名字,只听见呜呜的几声模糊的回音。
随后楼梯间就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人架着邬奈走上楼。她头发散乱,双手被绳索束缚在身后,脚步踉跄,黑暗中望着周斯言的目光难以形容,似乎不太敢看他。
到这一刻,周斯言脸上才起了波澜,像完美无瑕的瓷器上裂开一条缝隙。
“两个人质,价钱翻一倍。”绑匪提要求说,“让人送钱过来。”
“不,”绑匪又临时改变主意,“你自己去取钱,要是还敢空手过来,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发现你报警,楼后面有个池塘,完了你去捞人就成,捞出来是死是活就看命了。”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再翻一倍,就给你尝点甜头,让你先带走一个怎么样?”
不知怎么就到了选择题时间。
一个永恒的命题,关于两个人同时落水,你先救哪一个的问题。这两个人有太多种自由组合,不仅限于女朋友和妈,初恋情人和结发妻子,兄弟手足和暗恋的姑娘,白月光和红玫瑰……如今摆在周斯言面前,变成了夏霜和邬奈。
一个即将成为他未婚妻的人和一个早该划清界限的人。
理智如周斯言,他该知道怎么选,所以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指了指夏霜说:“让她跟我走。”
手电筒没有温度的冰冷光柱里,邬奈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好像不可置信,好像没听清,好像刚才一秒只是她产生的幻听。
生死的抉择,他不过轻易做了一个选择题。
她恍然之时,绑匪已经开始给夏霜割断粗麻绳。解开了束缚的夏霜奔向周斯言的身边,她腿发软打战,脚步不稳,他将她背在背上,两人迅速撤离现场。
整个过程里,邬奈的目光一直尾随周斯言,片刻不曾离开过他。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发出任何声音,突然变成局外人旁观着全程。这分明就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闹剧,所有的后果,她都得担着。
从小到大,这是她玩过最出格的一次,输得太惨,像有人把她的骨骼碾碎了无法再缝补,可她又镇静得出奇,也没有滋生出悔意。
她听着外面冷雨淅淅沥沥打在荒草上的声音,看周斯言没有回头走出昏暗的视线,那口一直以来吊在心口的郁气化成尖锐的刺扎进肉里。
她不再感觉堵得慌,只是绵长无尽地疼。
一直无法接受他不爱她的现实,也终于可以接受了。
她之前总是不服气的。
幼年时就被灌心灵鸡汤,大人们教她说一切皆有可能。这世界存在那么多种可能,山穷水尽,又柳暗花明,为什么他爱她却成为不可攀越的山峰,变成永远无法达成的心愿。
强扭的瓜不甜,她乐意吃苦瓜,先把瓜揣怀里再说。邬奈是这么想的。
可她终究还是拿周斯言没办法。
她不服气也没办法。如同宇宙大爆炸留下的奥秘,人类文明中留下的古老预言,如何获得爱情也成为了艰涩无解的谜题。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再见才是真的再见。
周斯言背着夏霜离开以后,一个男人弯腰替邬奈松绑。她揉了揉僵硬的手腕,还有一丝带笑的抱怨:“捆这么紧做什么,我的手都要断了。”
男人摸了摸扎手的寸头跟她道歉,不好意思的样子配着张凶神恶煞的脸充斥着强烈的违和感。邬奈又笑:“没事儿,做戏要做真。”
几个大男人看她脸上的笑容,竟有点不忍,又一个个都不善言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默默低头收拾完工具整理完现场准备撤离。
邬奈随他们一同离开废楼,乘车离开。
冬天的夜似乎格外深沉,成串的雨珠蜿蜒在车窗玻璃上,阻隔了视线,车里的人越发瞧不清车外的世界。邬奈只好盯着玻璃上的某个点出神,她有点儿累,想尽快回家洗个澡睡一觉,那样或许能让她舒服一点。
快到家时,她接到江鹤齐的电话:“四哥……”声音谈不上多疲惫,平平静静的。
“事情办完了?”江鹤齐问。
“嗯。”
江鹤齐大约也知道了结果,说:“以后就别折腾了。”
“我知道。”邬奈点点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混世魔王懂事起来让人怪心疼的,江鹤齐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他坐在沙发上挂了电话,面前是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第二次来周斯言的单身公寓,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不用再拿高脚杯喝白开水。
周斯言一身湿漉漉地坐在对面,在水里蹚过,裤腿被挽起,讲究惯了的人没去换件干净的衣服,沙发上留下一块深褐色水印。
江鹤齐跟他说:“事情解决了,恭喜你终于得到解脱。按照我对奈奈的了解,这次以后,是真不会再找你了。”
周斯言脸上找不出任何与高兴相关的痕迹。他与江鹤齐联手,叫邬奈死心,现在目的达成,预期的轻松感迟迟没有抵达心上。
这场风波里,江鹤齐自始至终是参与者。
邬奈需要人手,但她无法动用邬家的人,否则很难不被家里人发现。她求助于江鹤齐,向他借人,所有计划对他和盘托出。江鹤齐问她有没有想过后果,她说无非是要搅乱他们的订婚。
再然后呢,江鹤齐问。
再然后,邬奈也不知道。
她喊江鹤齐四哥,是真拿他当哥哥,问他该怎么办。
江鹤齐在煮茶,小陶壶的水逐渐沸腾烧开,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出了到时候要让周斯言二选一的烂主意。
万一周斯言没有选你,你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说。
邬奈心里没有把握,但又还抱有期待。她同江鹤齐争执,说周斯言有一半的概率会选自己。
江鹤齐说,一切还是未知数,你也要做好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而后,他转头就将前因后果告诉周斯言。他告诉周斯言,奈奈设了局,要绑你的未婚妻,绑匪都是自己人,你也不必担心,谁也不会真的受伤。
所以二选一的环节里,周斯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夏霜,他知道邬奈不会受伤。
“你这样两面三刀,自己能得什么好处?”周斯言问江鹤齐。
江鹤齐说:“你也是有妹妹的人,站在一个兄长的立场上,应该很容易理解我。”
如果邬奈与周斯言两情相悦,自然皆大欢喜。问题在于周斯言对邬奈无意,江鹤齐要帮邬奈,真正地帮助她逃离他身边,而不是促她与周斯言成一对怨偶。
人人有人人的身份,人人有人人的立场。
江鹤齐放下咖啡杯,舒心一笑,有尘埃落定之后的踏实感:“我回家睡觉了,幼清在家等我。”
平淡一句话,周斯言却听出了几分炫耀的意味,越发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刺目,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慢走,不送。”
从浴室出来后,周斯言去厨房给自己煮面。他晚上吃过了东西的,折腾了一晚,现在觉得肚子饿。冰箱里剩满满当当一碗鸡汤。他用鸡汤煮米线,非常简单,几分钟出锅,一个人捧着大碗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吃。
明明感觉到饿,尝了几筷子之后就没有了食欲。
他记得邬奈食欲好像很好,胃口也大,就是吃不胖。想起在多伦多的自助餐厅里她教他怎样吃最科学,怎样把本钱吃回来。想起她还喜欢随身携带小零食,约会那天掏出梅肉干喂长颈鹿,长颈鹿不吃她自己吃,还有喂羊驼的胡萝卜她也忍不住尝了一口。
想起她问他:“你不喜欢我这样的,那你喜欢哪样儿的?”
他说:“我会跟夏霜结婚。”
“我没问你乐意跟谁组建家庭,是问你今后会喜欢上怎样的人,这并不是同一个问题。”
“我会跟夏霜结婚。”
他到底,是在说给她听,还是在告诫自己。
~02~
邬爸爸的长相自带匪气,心情愉悦时像生气,心情愤怒时像五脏六腑突突往外冒火,脸上仿佛刻着四个字——别惹老子。
邬爸爸去了麟大,找邬奈的系主任商量事情,决心让邬奈放弃本次期末考,直接明年来补考,因为小兔崽子被关禁闭了,这一整个冬天都别再想出门。
系主任清楚对方的底细,又本着为人师表的责任,该打听的还是要打听,况且这位父亲看上去崇尚暴力,系主任问邬奈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回学校。
邬爸爸说她心术不正,人都没做好,还谈什么读书,说她现在还不配来学校。
这事主要怪邬奈自己。
她受了情伤没办法自愈,借酒消愁,在SMALL WORLD喝得酩酊大醉。酒吧老板开车送她回去,她晕晕乎乎报了邬家的地址。她头痛欲裂,想抱着她娘亲痛哭一场,变成个胚胎重回羊水中,躲在妈妈肚里避开所有伤心事。
邬妈妈抱住从车上滚下来的女儿,想问她怎么喝成这个鬼样子。邬奈先是趴花坛边一阵吐,吐完开始唱大戏,妈妈啊我心里苦。
随后开始往外倒豆子,绑人、搅和人家姻缘,她干的那点儿缺德事,全都说出来了。
她不知道她老子正巧也在家,屋檐下拿报纸的那位就是。她醉得连亲爹都不认识,没察觉到危险,还以为屋檐下立着的是个稻草人,毫无顾忌地抱着母亲大人吐槽。
从隔壁家跑过来凑热闹的柴犬被她当成大饼,啃了一嘴的毛。柴犬大叫,邬奈大哭,场面一度很热闹。
邬爸爸高血压差点犯了。
邬奈自从酒醒后再没能离开邬家一步,手机等通讯设备全部被没收,与世隔绝,待家里好好反思,抄家规祖训。没错,都二十一世纪了,邬家还在流行抄家规祖训。邬奈原本还要挨鞭子的,被妈妈护下来。
她能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后院,好在她家后院大。
倘若邬爸爸不在家,她就能在两棵石榴树中间绑上吊床,躺着看蓝天白云。只是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阳光一日比一日稀薄,在外面待着很冷。她就裹着床被子出来,勉勉强强挤在吊床上,呵着气,好好反思她哪里错了。
喜欢周斯言,是不是错了?
至于绑架夏霜,其实谈不上绑架,夏霜从江鹤齐那里得了好处,是自己答应配合的。网络上,夏霜的颜粉远远多于演技粉,小众的演技粉中还有一半是黑粉,可见这姑娘确实不怎么会演戏,这次却还算合格。
邬奈用照片约夏霜出去是没错,接着两人就谈起了条件,只要夏霜答应被绑架,明年江氏旗下的一个重要品牌代言双手奉上给她,而且她完全不会有危险。
威逼利诱下,夏霜点了头。
墙壁上有挂历,离周、夏二人订婚已经过去七天,整整一个星期。邬奈摇了摇五颜六色的彩虹吊床,没别的念头了,脑袋里还剩下比较强烈的念头是吃大餐。
被关禁闭的日子,连伙食也被克扣。餐餐食素,清减欲望,戒骄戒躁,离出家只差剃头这一步。
邬爸爸还不许别人前来探望。
鲁滨逊沦落到荒岛上后来还有了星期五的陪伴,她只有隔壁家柴犬偶尔过来探探班。狗子聪明通人性,邬奈隔着后院围墙叫它,它汪汪汪。过了会儿,邬奈以为它走了,谁知它在地上刨了个坑钻进来了。
这些天,邬奈总算高兴了一会儿,抱着狗感动,直呼心肝儿,你就是我的忠犬八公!
在煎熬的日子里,所幸她还有一条狗。
以前去隔壁喂的那些肉骨头,没浪费,值了。
邬奈被关禁闭的第十一天,她觉得自己开始发霉了,不论其他,字倒真有进步,更上一层楼。以前的书法老师要是知道了,也会倍感欣慰的。
中午,她继续抱着被子在吊床上午睡,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爸要她把抄完的家书吞下去,她大声抗议抵死不从,说她要吃肉不吃纸。梦里急着挣扎,吊床没系稳,从石榴树上掉下去,她被摔醒了,好在裹着被子,不然得轻微脑震荡。
“八公”又钻洞过来找她玩,看她呆呆坐地上不起来,在她被子上踩了两脚,然后顺势一躺,四脚朝天露出了肚皮。
邬奈:“……”
“狗怎么进来的?”邬妈妈进后院发现石榴树下一人一狗十分惊讶。
“八公”的脸手感极好,邬奈把它揉圆搓扁,装傻充愣道:“不知道呀,小家伙,你从哪儿进来的?”
“汪汪!”
邬妈妈说:“别逗狗了,把头发理一理,有人来看你了。”
邬奈站起来,奇怪地问:“我爸不是不准人过来探望吗?”
邬妈妈神色为难,斟酌了之后才做决定:“趁你爸不在家,你跟人见一面吧。”
邬奈抱着被子拍了拍上面的草屑,理所当然地以为来的客人会是江鹤齐、赵岑宇他们几个,也可能是幼清。她压根没敢往周斯言身上想。
周斯言怎么会来看她,她又没疯,天上也没下红雨,太阳没打西边出来。
可出现在眼前的人,不是周斯言是谁。那副冰冷模样,立橱窗里能被人误当成精致的人体模型。
他同邬妈妈客套几句关怀问候,她搂着“八公”心理又忧又愁。
他头发一丝不乱,她袜子一只长一只短。
他谦逊有礼,她裹着睡衣。
邬妈妈先看不下去了,指挥邬奈:“赶紧回房间换身衣服再出来。”
要换作之前,邬奈肯定秒速飞奔回房间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好比约会那次,她为了见周斯言从妆容到衣着打扮每一样都费尽心思。今时不同往日,周斯言已经是别人家的大白菜,她用不着拱了。
她要再肖想他,就蠢如猪。
邬奈回房间慢吞吞,梳头发慢吞吞,换衣服慢吞吞。她不想见周斯言,不断猜测他此行的目的,得出最靠谱的结论是他多半是来找麻烦的。
如今夏霜已经和他成为一家人,他定是来替夏霜讨个说法,追究那日雨夜发生的事情。
等邬奈再下楼,会客的厅堂中安安静静没有人,周斯言在草坪上逗“八公”,邬妈妈特地避开了,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谈谈。
冬天草木枯黄,遍地落叶,一片萧条之景,院中只有几株墨兰还开着。邬奈拨了拨兰花叶,又搓搓手,驱赶寒意。周斯言背对着她的方向,露出小半边棱角分明的侧脸,“八公”看见她冲她汪汪叫,周斯言也就这样回了头。
反正躲是躲不掉的,人都找到家里来了。
十几天之前,她赖在他身边不想走,现在她走了,他却又找过来。命运总爱捉弄人。
大不了再跟夏霜道个歉吧,她脸皮厚,面子也可以不要。邬奈这样打算着,也就坦然了不少,朝周斯言走去。
“我没有跟夏霜订婚。”周斯言开口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从他出现在邬家开始,邬奈就处于一种惊讶状态,现在更加摸不清状况。
周斯言又说:“我是来,向你……”他顿了顿,用了一个于他而言非常罕见的词,“告白。”
邬奈的大脑处于当机状态,无法再运转。
他继续说:“你可以不用马上接受,但不妨把我当成许多个选择里的其中之一。”
每一个字邬奈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之后串联成句,她似乎无法理解句子的含义。她问:“你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斯言说:“我不想错过你,我喜欢你。”
他终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周斯言与夏霜解除订婚关系时,夏霜没有感觉到多意外,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周斯言向她坦言,即便邬奈没有绑人闹这么一出,他们的订婚宴也不会顺利进行下去。
因为他想要悔这一步棋。
夏霜问:“为什么会是邬奈?”
周斯言说:“她永远热情无限,陪我一辈子也不会倦。”
夏霜笑:“你是不是缺爱?”
周斯言没有否认,他确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这段感情里,他看似处于主导地位,握有绝对的主动权,他又比邬奈年长几岁,按理来说他更应该是劳心费神的一方。但其实不是,邬奈才是付出得更多的一方。她从来不计后果,赤诚天真地爱他,想把所有觉得好的东西塞给他,只要他要。她爱得并不成熟,不像个真正的大人,也不太讲理,可这样或许就是周斯言要的。
他这辈子得到的感情太少了,只有这样一个邬奈才能汹涌地把那些缺口都填满。
夏霜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若非要拎出一个既定的时刻,周斯言觉得或许是约会那一晚,他从会议室出来,发现她强忍着睡意在那里等他,等到睡着了。那时候觉得,她好像可以陪他很久很久,一直都不离开。
如果她心性未定,那就陪她定下来。如果她爱玩爱闹,就等她闹完再回到他的身边。
之后在废楼里,他背着夏霜走下五楼的台阶,一步步背离她的方向,明知道一切是假,却有无法遏制的情绪在汹涌澎湃,无法真正将她放下。
那时候才笃定,真的是她了。
在他的公寓里,江鹤齐满心以为纠葛都到此结束,还为两人斩断了孽缘而开心了一把。他却已经在计划如何卷土再来重新侵占一个人的心。
江鹤齐以为的结束,是他决心要的开始。
江鹤齐算计了他,他睚眦必报,分毫不透露内心想要把小姑娘追回来的想法。
且等着瞧。
因为反悔这桩婚事,除了幼清,周家上下与周斯言发生了龃龉。今时不同往日,羽翼逐渐丰满的上位者不再是当年被领回周家雏鸟般毫无攻击性的孩子。他因周家门庭而考虑联姻,因个人私欲而解除联姻。
终究不是彻底隔绝了七情六欲的机器,也有了想要追求的一生所爱。
他问夏霜需要什么补偿。
周氏坐拥娱乐圈的半壁江山,任由她挑挑拣拣。
夏霜识时务地选了两部戏,至于别的,也不再纠缠。
她抬头看周斯言,这人分明还是端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杀伐决断,谈及婚姻大事也像在谈判桌上进行一桩交易。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这样的话他又是如何说出口的。
他大门紧闭,从不给人机会。唯独邬奈坚持不懈,用血肉之躯撞出一道口子钻了进去。
~03~
幼清小店的装修接近尾声,她擦窗户拖地彻底地进行一次清洁,忙了一整天。冬天天黑得早,外面一盏盏路灯亮起。她衣服上脏兮兮的,累得直接瘫坐在地板上。
附近有家新开的餐馆,味道很好,她吃了几天都还没腻,划开手机点外卖。
半个小时后外卖送过来,她洗干净手准备享受这一顿晚餐。
“你吃饭了吗?”幼清喝了口罗宋汤,一边从袋里摸出手机跟江鹤齐发微信。
“在吃。”江鹤齐秒回。
幼清对准外卖盒照了张相发过去给他看,江鹤齐回她的是工作餐的照片。摆在一起,莫名还很相称。
“大概还要一个小时能把店里收拾干净,我两个小时后到家。”
“我这边差不多,你等我,我过去接你。”
“不用啦,你过来又不顺路,还得绕远。”幼清估了下时间,“我打车回去吧,咱们家门口见!”
江鹤齐说:“注意安全。”
幼清赶忙找了个点头的表情包发过去。把垂下肩头捣乱的头发拂到一侧,目光透过玻璃窗瞥见对面的奶茶店可爱的招牌,她问江鹤齐:“你想喝奶茶吗,我买了带回家给你?”
“你想喝奶茶?”他猜透了她,分明自己想喝。
幼清内心挣扎:“刚才点外卖的时候就打算去买的,但是怕长胖,忍住了。”
江鹤齐失笑:“你还怕长胖?”
“哪个女孩不怕。”幼清说,“奶茶是味蕾的朋友,身材的天敌。”她饮食规律,也有意识地节制。
“只喝一杯没关系。”江鹤齐怂恿她。
幼清想了想:“还是算啦。”她简直佩服自己,自制力超群。
“你嘴上说算了,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情愿。”
“人艰不拆啊,江先生。”
晚上八点,幼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关了店里的灯,拿着钥匙串出来锁门,遗憾地发现小街对面的奶茶店同她十分默契,店员摘了棕格子围裙打算下班。
她光顾着窥伺奶茶店的动静,一时忽略了玻璃门上映着一道修长的影子,月亮挂在天穹,影子的主人身上撒落了月亮淡淡的光芒。
他拎着奶茶杯,看幼清何时能发现他。
幼清从对面街收回目光,锁好门,走两步一顿,扬唇笑了,挎着帆布包一路叮叮当当朝人影欢快地跑去,钥匙口红和硬币撞击奏乐。
“你怎么来啦!”
“接你下班。”
“不是说好我自己打车吗?”
“我乐意。”声音还带着点傲娇。
他从暗处走出来,路灯下,眉目变成了幼清喜欢的模样,变成她的江先生。
幼清注意到他手里的奶茶:“给我的吗?”
江鹤齐挑眉一笑,轻飘飘的语气在冬夜里呼出白雾,他逗她:“不是,买来暖手的。”
幼清伸出双手举到他面前,提出一个绝佳的主意:“我比奶茶好用,我来给你暖手怎么样?”
“奶茶归你,你归我。”
“成交。”
“江太太,天太冷了,一起回家吧。”
过年前,幼清彻底闲下来,陶艺店一切准备就绪,等明年开春挑个好日子开张。她前一阵累得很了,最近天天窝在家里补眠。偶尔碰上晴天,兴致来了就出门逛逛,去市场上淘一些可爱的小物件放在店中做装饰。
而江鹤齐还处于年底加班加点的状态。
往往他回来了,幼清已经陷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有时候抱着她安稳地睡个觉,有时候坏心思冒泡,用熬了一夜新长出的胡楂故意蹭她颈下的软肉。
幼清觉得痒,睡得迷糊想避开骚扰,不断往被子里缩。脑袋离开了枕头,脸全埋了进去,不断往下滑。江鹤齐在她溜下床前把人捞起来,幼清总算被折腾醒了。
“你怎么这么烦啊。”
“你再说一遍。”
“不……不敢了,你刚才听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睡眼惺忪,说话带点鼻音,“江先生加班辛苦了。”
“哼。”
“江先生加班辛苦了,亲一个吧。”
“呵。”
江先生挑眉,那意思是你还等什么。
纤长白皙的手臂带着被窝里的温度圈住他的脖子,就像一团柔软的白云被人从天上摘下来将他包裹。冬天这样寒冷的季节,反倒容易让人感觉到绵长无尽的温暖。两个人抱在一起睡很舒服,睡前低声说着琐碎零星的话。
“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熬了汤喝,下午随便在网上看了部电影,有点无聊就没有看完,下楼喂猫去了。”
小区的保安在门卫室里养了只猫,叫小黄,很招人喜欢。谁去门卫室坐一会儿,它可能就趴你身上来了,特别黏人。
“它是不是都该认识你了?”
“也才喂了几天,估计还没记住我。”幼清说到猫,睡意跑了一些,声音精神了点儿,“今天有看见一个新成员,是只灰猫,爪子和半张脸是白色的,鸳鸯眼,又凶又漂亮,小黄好像很怕它……”
“你小心别被它挠了。”江鹤齐说。
“不会的。”
“它有多漂亮?”
“猫中潘安。”
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幼清说:“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呢。”
江鹤齐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晚安,今天被小灰迷住的江太太。”
第二天幼清也早起了,与人有约。她两个月前订购了一组橡木架子放在店中陈列陶艺品,厂家派人送来的架子跟她事先定好的有很大出入,而且木材也不是橡木。幼清打电话联系家具厂说明情况,那边同意更换。
前前后后拖沓了许久,今天终于把橡木置物架重新送到店里来。
因对方态度敷衍,办事情效率又太低,江鹤齐怕幼清性子软受欺负,上班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不要和颜悦色给笑脸,装也装作严肃点儿。
幼清果真板着脸去了店里,下公交车之前还拿着牛奶罐在喝牛奶,下车之后扔了罐子摆出一店之主的架子来。
这次对方非常守时,踩着时间点开车把柜子运过来了,几个师傅下车帮忙抬进室内。其中为首的那位,同样穿着工装服,年纪不大,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见了幼清不到五分钟,嘴上道歉一直没停。幼清也不好再为难人家。
男人给了她一张名片,还自我介绍。他叫卫钟,家具厂是他家的。他是接班人,才刚开始接触这一行,跟着工人们多跑跑了解市场情况。
卫钟性格活泼,浑身洋溢着热情,还说为表歉意要请幼清吃饭。
幼清招架不住太自来熟的人,委婉地拒绝了,她比较想找江鹤齐一起共进午餐。
江鹤齐跟她心有灵犀,想得差不多一样。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有人推门进来,不是江太太是混世魔王。今天是邬奈关禁闭后出来蹦跶的第一天,原本她今年都别再想出门,结果不知道周斯言跟邬爸爸说了什么,邬奈最终被减刑了,提前释放出笼。
跟大家好久没见面,第一站来看看她的老四哥。
江鹤齐一听周斯言的名字又从邬奈嘴里冒出来,恨铁不成钢,不太想搭理她:“我忙着呢,滚一边去。”
邬奈说:“四嫂是在家还是在她店里啊,我去找她!”
“你也别找她了,你这么烦,吵着她睡午觉了。”
江鹤齐看时间快要正午,估摸着幼清已经办完事情回家了,又改口跟邬奈说:“去陪陪她也行,拉她出去逛逛街。”
邬奈问:“她店里的装修是不是弄完了?”
江鹤齐点了一下头,下逐客令赶人:“所以她最近很清闲,一个人也容易闷,你赶紧过去。”
被嫌弃的邬奈伺机报复,看了看江鹤齐桌上摊满的文件,想起昨晚坐马桶上刷到的微博情感营销号,上面怎么说来着。
“夫妻俩一个太闲,一个太忙,迟早会出问题。四哥啊,给你敲一记警钟,你可别大意……”
江鹤齐叫秘书拿胶带进来封嘴,邬奈挣扎着逃命。
江鹤齐说好了同赵岑宇去城郊看一块地皮,不跟邬奈多废话,带上助理就出发。途中恰好要经过蘅水湾,邬奈决定要搭一程顺风车。
时间不算宽裕,但也来得及,江鹤齐想起陶艺店装修完后幼清向他炫耀夸赞,描述店内如何如何漂亮,他作为二老板投了资入了股,还没去看一看最终成果,突然叫助理更换路线走小街绕一圈。
他以为幼清已经办完事情回家了,没想到在店门口看见了她。
幼清似乎同人起了争执,面前的年轻男人捧着一束花塞到她手中,她推拒回去,几次三番,花束最终落入她怀里。
粉色的绣球花中插着几株泡泡玫瑰。
这场景,生不出暧昧,但也让人不怎么舒服。
邬奈趴在车窗上看,想说什么,瞅见江鹤齐的脸色,张了张口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给幼清送花的是卫钟。
幼清拒绝了他要请吃饭的提议,没想到他随家具厂工人走了之后又找回来,硬要送花。
热情到奇怪。
吃饭,送花,只为向一位顾客表达歉意,似乎有些过了。
晚上,夫妻俩被窝夜话时间幼清跟江鹤齐提起这事,江鹤齐说别理,他想起卫钟的样子,不认为那个人能对自己稳定幸福的婚姻生活构成威胁,但心里不太舒坦。
他双手摸到幼清腰际,吻她的时候在唇上咬她一口。
一觉睡醒,“卫钟”这个名字已经被抛却脑后,他送的花也被分给了小街上的路人。幼清万万没想到还会接到卫钟的电话。
当初购买木架留下了联系方式,卫钟不去陶艺店依旧能找到她。说这是售后服务,问幼清木架使用感受如何,有没有意见要提,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左右不过一个置物架摆放东西,送进店中还没开始使用,幼清没什么可说。
卫钟却还不挂电话,从家具聊到诗词歌赋,再聊到天文地理,讲起了小时候的憧憬和现在的志向。
幼清诽腹,这人是不是没什么朋友,随便逮住一个顾客也能倾诉衷肠。可他性格外向,看上去十分擅长社交,没有理由把她当知音,明明只能算是比陌生人稍微熟稔一点的关系。
她正这样想着,卫钟直接投下一枚鱼雷入水炸起无数水花:“周小姐,我可不可以追你?”
“不可以,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还可以离婚。”
幼清皱眉,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非常爱我的先生。”
幼清挂断电话以后,卫钟再打过来,她就把人直接拉黑了。
这也不过是生活中激起的小小波澜,没有漾开多大的水花,已经归于平静。
幼清再次见到卫钟是在过小年那天。她和邬奈去看一位小众歌手的个人演唱会,规模不大,地址在芥子洲附近。
看完演唱会,邬奈囔囔着想吃火锅,拖着幼清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家店。才跨进去一步,想起什么,倒退出去看招牌,她神情为难。
幼清问她怎么了。
邬奈指了指人家金碧辉煌的店名,说这是沈迦宁开的火锅店。
邬奈怕幼清尴尬,提议说要不要换一家店。
幼清作为当事人反倒比她坦然,江鹤齐亲口解开了他与沈迦宁的误会,沈迦宁这个伪情敌在幼清心里已没有多少存在感,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你不是说这家好吃?”幼清推着邬奈进门,“懒得再另外找地方吃了,多麻烦啊。”
临近深夜,店内的客人依旧不少。热雾升腾,响起碰杯的声音。邬奈心说应该不会那么倒霉碰见沈迦宁,老板哪能这么晚还在店里待着。结果上天好像听到她腹诽,立马给她安排了一出巧遇。
沈迦宁和几个朋友就坐在不远处涮火锅,有说有笑。
幼清在那群人里发现了卫钟。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把卫钟这个人跟沈迦宁想到一块儿去,哪知道两人看上去已经是旧相识。
幼清和邬奈等锅上桌,拿着小碟子去调酱,卫钟走到幼清旁边搭话,诚恳地建议说:“麻酱里面加点腐乳味道会更好。”
邬奈对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抱有莫名的敌意,警惕地盯着他,小声问幼清:“四嫂,你朋友吗?”
谈不上朋友,幼清摇摇头。
卫钟仍然笑着看幼清:“能给我几分钟聊一聊吗?”
正好幼清也有几句话想问清楚,于是把手里的蘸酱交给邬奈,就跟着卫钟一起到火锅店门口说话。
里头太吵,一扇门把寂静和热闹隔开。外面很冷,幼清只想长话短说,问了卫钟三个问题。
卫钟直认不讳,没有再隐瞒她。
原来卫钟是沈迦宁出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对沈迦宁有好感。
来追幼清是打赌输了的惩罚。沈迦宁提的,卫钟抱着玩一玩的态度接受了,刚才他们那一桌上还有好几个朋友是游戏的见证者。
名片是假的,身份也不是家具厂老板的独生子,拿钱让送家具的师傅们配合了一下,找了个接近幼清的理由。
名字倒是真的,就叫卫钟。
沈迦宁在背后来这一手,自己也知道没多大的意义。哪有可能派个朋友去追一追周幼清,就轻易搅散了周、江二人的婚姻。
却足够硌硬人的。
幼清说不上来有多生气,犯不着为无聊的人浪费自己的情绪,她解除了心里的困惑也就跟卫钟没有别的话要说,转身回店里吃火锅。
邬奈刚好捞了一勺虾滑出来,见她进来,就放进了她碗里。
邬奈问:“刚才那个真不是你朋友?”
幼清说:“是沈迦宁的朋友。”
说到沈迦宁,邬奈还知道点别的消息:“她之前准备进娱乐圈发展,还跟你们周家合作过,后来合作中断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沈迦宁在周氏摄影棚内拍照那次,幼清碰见过她。至于后续,没太关注,合作中断的事幼清完全不知情。
邬奈喝了果汁,笑容十分得意:“周斯言亲自发话的,说她不符合代言人的形象,具体还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反正沈迦宁不太好混下去了,还不如专心经营火锅店。”
幼清没想到周斯言也牵扯进来:“他这算不算擅用职权?”
“周氏现在由他掌权,他说了算。”邬奈撇嘴,“他就是个隐形妹控。”
幼清窘了一下。
邬奈吃味地说:“你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有多护着你。”
幼清说:“怕是你的幻觉。”周斯言嘴巴毒,不损她她就谢天谢地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幼清问邬奈。
邬奈把肉丸沾满麻辣酱,吹了吹,往嘴里送,含糊其词:“还没怎么样……”
~04~
过年最热闹,正月里走亲访友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新的一年,来邬家拜年的人里多了一位周斯言。
邬妈妈善解人意,看得出家中女儿心系于他,只是摸不准两人明明对彼此有意为什么还没有在一起。但小伙子十有八九以后会是她女婿,招待时又热情了几分。周斯言送她的玉镯子她直呼满意,立马就戴在了手腕上。
邬爸爸跟周斯言一起去湖边钓了一次鱼,收获颇丰,回来之后对周斯言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凶神恶煞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笑,让邬奈大跌眼镜。
到了现在,整个家里就数邬奈还别扭着。
她跟周斯言也没什么交流,来者是客,说声请坐,替他沏茶端茶,像一餐厅服务员,以前缠上去怎么也不肯放手的人似乎不是她。
饭桌上,周斯言给她夹一筷子菜,她居然还客客气气说了声谢谢。
吃完午饭周斯言本就该走了,他又跟邬爷爷下起了围棋,一下就下了几小时,直到老人家熬不住才收场,外面的天也已经暗了。
黑灰的天空飘着零星的小雪,如一床棉絮被人扯得稀巴烂兜头撒下。一出门,他就看见邬奈和小孩在扔摔炮,她玩得开心,大笑的声音肆无忌惮又畅快得像一阵风吹过来。
周斯言摸出打火机走过去替她点燃了仙女棒,立即蹦出闪耀明亮的火花,燃得很快,几秒钟后就变成一截灰烬,短暂地映衬了他英俊的眉目,叫邬奈看得愣神。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周斯言问她:“那天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她关禁闭那次,他过来告诉她,他喜欢她。
邬奈点头。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周斯言问。
“考虑什么?”
“跟我交往,做我女朋友,跟我结婚,做我的家人。”
邬奈看他的唇一开一合,头顶的烟花绽放又陨落,周围明明灭灭,如同幻境。有些话即便第二次听也依旧让人震撼,足够心上刮起一场海啸。
她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斯言。
这一点儿也不像她。按理来说,她的正常反应应该是笑着大声说我愿意,你可不能反悔,反悔了是小狗。
可她沉默了。
“你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说。”
邬奈戴着毛线帽,帽子上落着一层莹白,她揪了揪自己发红的耳垂,把帽子往下拉,彻底盖住耳朵。
“我自己也觉得我现在……挺矫情的,你都答应跟我交往了,我还摆什么谱啊。可是……你突然就转变态度,突然就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真的,也不知道你准备跟我好多久,这些都会让我担心……”
“我像是拿这种事情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那你还不是和夏霜说订婚就订婚,说不订就不订了。”
“……”
周斯言一时词穷,想来想去,挤出干涩的几个字:“你是不同的。”
草坪上玩闹追逐的小孩朝这边冲过来,其中一个摔了一跤,邬奈若无其事地把小孩拎起来,拍了拍他的膝盖,又把人打发走了。
“向你告白对于我来说并不突然,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在认真审视过自己的感情之后才做的决定。”他仿佛在谈判桌上,语气冷淡而克制,“你说我如果错过你,会后悔,如你所愿——我后悔了。可我迷途知返,希望你给个机会。”
邬奈想,那些本该在天空里盛放的美丽烟花,为什么会在她的脑袋里砰砰炸开呢。她从第一次见周斯言开始,就对这个人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此时此刻,仍只有举手投降的余地。
“来玩个游戏吧。”周斯言说。
“什么?”
“这次过来,不只是给叔叔阿姨带了礼物,你的一份在我这里,还没来得及给你。”
邬奈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只见周斯言从裤袋中掏出一枚戒指,邬奈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手掌心。
周斯言双手背在身后:“来猜左右手。如果你说的那只手里有戒指,就跟我在一起。”
他几乎带着蛊惑地说:“赌一把,我们听从上天的安排,怎么样?”
50%的概率,她跟周斯言会一起。还有50%的可能,会让她和周斯言错失彼此。这对邬奈来说无异于一场豪赌。
“好。”邬奈平静地答应着,身体里却血液沸腾,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定在了一点。周斯言将握住的两只拳头伸到她面前来,她看不出任何端倪,是真的只能凭天意。
“右手。”邬奈听见自己说。
“你确定吗?”周斯言问。
这让邬奈又紧张起来,左右摇摆不定。周斯言似乎在暗示她,又好像没有。
“右手。”她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你确定吗?”周斯言再次问。
“确定,我选好了,不会改的。”邬奈努力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显得不紧张,其实藏在身后的手指捏得发白。
“如果右手没有戒指,我们就不会在一起。”周斯言郑重道。
“左手。”在答案揭晓前的最后一刻,邬奈终于改口。
“确定吗?”周斯言问。
“确定。”她重重地点头,“这次真的不改了。”
周斯言左手的五指缓慢松开,左手手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戒指。
邬奈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周斯言笑了:“你紧张什么?是不是怕选不中?你其实非常愿意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邬奈咬牙切齿,但无从否认,朝他吼:“对!老子就是怕选错了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后白白便宜了别的人!”
她话音未落,被周斯言扯着脖子上的围巾利落拉到眼前,凶狠的吻不由分说落下来,唇被碾压着,氧气被剥夺走了,呼吸也艰难。
在邬奈的视线盲区里,周斯言右手手心里攥紧的另外一枚相同的戒指滑入袋中。
若她执意要选右手,结局照样不变。
只要爱你,天意也可争取。
~05~
新年一过,就传出沈迦宁要结婚的消息。
婚礼定在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举行,赵岑宇、蒋跃,包括江鹤齐都收到了邀请,据说这次请了不少老同学。
幼清看见江鹤齐扔在客厅茶几上的请柬,右下角水彩勾勒着一朵淡雅的玫瑰,拿起时隐隐有花香萦绕。江鹤齐收到的这一封与旁人的略有不同,由新娘手写:“……届时恭候携妻入席。”
江鹤齐仍在休假中,昨晚碰了许久不玩的游戏,跟赵岑宇他们组队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幼清坐在旁边看了会儿,喂了他块柚子,没什么兴趣就回卧室睡觉了。不知道江鹤齐几点睡的,今天早上他果然赖床了。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江鹤齐揉着头发下楼,盘腿坐在地毯上,从后面抱住幼清的腰,把下巴搁她肩窝里,拿过请柬看了看,问,“你要去吗?”
幼清不明白沈迦宁为什么要特地添上携妻入席那一句。
“我该去吗?”幼清问江鹤齐。
他摸了摸她的脸:“你那天有空的话,可以去玩玩。”
他又随性地说:“要是到时候觉得无聊,咱们就早点走。”
沈迦宁当初在祁盛高中人缘极好,是被奉为女神一般的存在。她的婚礼现场相当于小半个高中的同学聚会。大家被安排坐在一起,许多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面,热闹地寒暄起来。
幼清也是祁盛高中的,比他们小一届,发现其中也有几张她眼熟的面孔,只不过不知道名字。
她挨着坐在江鹤齐的右手边,席上的老同学无论男女都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约莫是好奇心作祟,一个个都想瞧清楚当年的江校草最后娶了怎样的姑娘。
“你是不是在祁盛念的高中?”趁江鹤齐起身去洗手间时,穿皮草的男人隔着两个座位探过身来询问。
幼清点了点头。
“难怪我觉得好像以前看见过你。”
这话让幼清有点儿吃惊,男人还在努力回想,忽然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在学校外面的星剑网吧里……枇杷膏!”
他一提起网吧和枇杷膏,幼清顿时有了印象。
当初为江鹤齐做过的傻事,她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忘。
那年学校秋季运动会以后江鹤齐感冒了,据说他们班为庆祝校运会上取得总积分第一的好成绩,周末组织了一次郊游,在湖边遇到落水的人,几个同学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江鹤齐是其中的主力军。事后还有人送锦旗到学校来,幼清站在走廊上的人群里一起围观。
只见江鹤齐一边打喷嚏一边接了锦旗,随手递给他们班主任,揉了下鼻子说我回教室睡觉了。
他一时口误说了真心话,人群爆笑。
班主任怒目而视,他立马改口,我回教室上课了。
幼清也跟着一起偷笑,觉得这人真的好嚣张。
江鹤齐从小感冒不爱吃药,等它自然好。幼清路过他们班教室总有意无意朝里面瞥一眼,那几天总见他趴在桌上,低低地咳两声。
她吃胡萝卜包子闲操心,记挂他感冒怎么老不好,做习题的效率直线下降。熬到放学时,她忍不住在走廊上来回溜达,等江鹤齐他们几个出了教室门她就偷偷跟上。
他们一路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幼清目睹他们跟网吧老板熟络地聊了几句,然后挑了排座位开机打游戏。
幼清在网吧门口徘徊不定,想来想去还是跑到药店买了盒感冒药和枇杷膏。非常贴心,甚至买好了水。
关键怎么给江鹤齐,是个天大的难题,人家压根不认识她。
幼清踟蹰又踟蹰,网吧老板发现有人已经在外面给他当了俩小时门神,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过去问她什么事,是来上网还是找人。
幼清说找人。
老板仗义地说,你找哪个,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吼一声人就出来了。
幼清可不敢让他吼,把手里的感冒药、枇杷膏和矿泉水一块儿给老板,问他能不能帮她把这些交给……交给江鹤齐。她觉得老板一定认识他。
老板一脸恍然,开玩笑问你怎么给他送药,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幼清脸憋得通红,心里乱成一锅粥,不知怎么脑袋一热口不择言,他是我哥!
哦,兄妹呀。老板说得意味深长。
幼清更加不好意思,支吾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老板见她脸皮薄不再逗她,跑腿去给江鹤齐送温暖。
“喏,你妹妹给你的。”
江鹤齐正处在等下一盘游戏开始的间隙,摘了耳机,拿起枇杷膏晃了晃,刚才他没听清,问老板:“谁给的?”
“你妹妹。”老板没好气地说。
江鹤齐上一局逆风翻盘赢得漂亮,心情好,眼尾上挑着坏笑:“我妹妹多了去了,你说哪一个?”
老板往门口的方向一指,江鹤齐也跟着望过去,幼清突然受到惊吓般蹿开,转头就跑。江鹤齐只看见个轮廓模糊的侧脸,一闪就没了。
婚礼酒席上,男人还在回忆当时的情形:“当时我用的那台机子离门口最近,你又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我就注意到你了,记得你手里拿了枇杷膏……”人总会不自觉地被美的事物所吸引,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
对方不明白事情的究竟,仍在追问:“那天你跟老板说了什么?你也不像是会去网吧的人哪……难道是去找江……”
“我去趟洗手间。”幼清微笑着打断了这次对话。
走出几步,江鹤齐正好从外面进来,他揽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出来找你,一个人待着闷,那些同学我也不认识。”幼清说。
江鹤齐笑了笑:“刚接了个电话,赵岑宇和蒋跃两个在路上堵了半小时车,现在到了。”
正说着,大厅的门就被推开,赵岑宇他们进来了。赵岑宇看见幼清,眼前一亮,越过江鹤齐,先跟她打了招呼:“四嫂,你好你好,久仰久仰——”微微鞠躬,热情地伸出手来。
幼清只好回握。
赵岑宇握完后面还有蒋跃等着,蒋跃后面还跟着两个一块儿来的玩伴。大家排着队等。
幼清:“……”
“你们搞什么,粉丝见面会吗?”江鹤齐把幼清拉过来,“别理他们。”
赵岑宇说:“见四嫂一次不容易,我们集体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
江鹤齐说:“滚远点。”
“粉丝见面会”结束不久后,司仪主持婚礼仪式开始,新人入场。
头纱下的新娘踏着脚下红毯而来,最终去到新郎身边,他们将携手成为相伴彼此一生的人。
刚才在席上幼清才听说,新郎还有一重身份,是沈迦宁火锅店的投资人,男方追求她已经好几年,如今两人结成连理,他终于如愿。
穿喜服的男人看上去身材普通样貌普通气质普通,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望着沈迦宁的那双眼睛却仿佛有光。相较之下,沈迦宁脸上带着适宜的微笑,如同维持端庄得体走一场人生必经的秀。
到了敬酒的环节,沈迦宁举着酒杯过来老同学这两桌。大家纷纷碰杯,祝福又感慨万千,女神就这么嫁人了。
沈迦宁特地跟江鹤齐碰了杯,仰头将酒喝下时余光看的却是江鹤齐旁边的周幼清。
撺掇卫钟插一腿,在婚礼请柬上亲笔写下携妻入席,自己也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如今再亲眼看一看,好叫人死心。
得不到的永远抱有遗憾,可没有缘分也只能是这样。
幼清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蒋跃给他自己倒了很多酒,眼角泛着可疑的红。后来听赵岑宇说,这天蒋跃喝多了,酒量特好的人最后在回家的途中吐了一场,差点把胃都吐出来。
幼清想起那个叫不勒斯的账号,动态更新停止在六年前。
他明明已经坦然地来参加婚礼了,感情也好像慢慢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化了,没那么喜欢了,但遗憾总叫人意难平。
那天,幼清和江鹤齐走得很早,从举办婚礼的酒店出来之后准备回蘅水湾。路上经过一所学校,想起元宵节这天一贯是祁盛高中开学的日子。
车在路口拐了个弯往回开,江鹤齐突然提议:“想不想回学校看看?”
“好啊。”幼清说。
快到目的地时,车辆明显增多,全是接送孩子的家长。两人下车走了一段路,从寻常人家的小巷绕步到校门口。仅能容两三人通过的巷子安静许多,正值太阳明媚的午后,头顶一棵巨大的老樟树在微风中摇曳枝丫。
出了巷子口不远就是祁盛高中的校门,由于开学,大门敞开着,两人混在学生家长中间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幼清放眼望去,学校没有太大的改变,花坛里山茶花开得正好,红的白的,在苍翠繁茂的叶子中间露出花苞。脚下的路通向教学楼,通向图书馆,通向篮球场,过往的一幕幕好像瞬间浮现在眼前。她曾在这里的每一条路上走过无数回,扫过香樟树叶,排队站在操场上集合,踩着铃声跑进教室,没戴校徽被值日生抓。
她曾在这里待了三年,度过了生命中宝贵的一段时光。
也暗恋了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牵着她的手,一起把各个角落都再走一遍,时光好像在倒流。青春期里写在日记本上最隐秘大胆的念头,不过是这一刻——
“江先生,我有个愿望。”
“什么?”
“就站在这里,你亲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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