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意
长京府作为都城府衙,掌管着长京城大大小小的事宜,上到王公贵族贪污,下到黎民百姓口角,事无巨细,都在它权力范围之内。
太子兼着长京府尹的职,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涉及到难以决策之事,通常会由权知府上报给他。
今日太平,没有哭天喊地的吵闹声,太子无需为宗室之间鸡飞狗跳的乱糟事费心。得了清闲的他抽出《景惠本纪》,一目十行地翻看着。
太子坐定,不用李太监示意,他手下的几个小徒弟就自发跑去厢房忙活着。太子有阅读后品茶的习惯,为了端上色香形味上佳的茶汤,底下人得时时预备着。
明正三十二年,燕王逼宫,拉开了明正朝十年内乱的序幕。
景惠帝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政治才能卓越,养的儿子也是个顶个的出众。
中宫皇后无子,诸亲王蠢蠢欲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景惠帝举棋不定,迟迟不立太子,不曾想这一拖拖出了乱子,燕王竟趁着他病重率军包围皇宫。
虽然被及时镇压,但景惠帝自此便犯了疑心病,高压手段让一众亲王噤若寒蝉,父子之间关系极为紧张。围绕皇权展开的斗争残忍酷烈,临了了众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囚的囚,反倒叫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十一皇子周言熙轻易登大宝。
遗诏一下,他便被匆匆推上至高无上的位子,改年号为昭仁。
剩下几页对先帝是非功过的评说,太子并不关心,合上书册,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新呈上的曲水雕牌。
不管阅读多少次,他都会感叹爹爹的好运气,连带着严瑞得了他的青眼后也跟着鸡犬升天。
当时的严太傅不过是个从六品起居舍人,一日昭仁帝心血来潮翻看《起居注》,被严瑞一笔行云流水般的好字吸引,与人畅谈几日,引为知己,不顾朝臣反对,将其破格擢为四品权知长京府事(权知府)。
一步登天,成为响当当的实权人物,约莫是所有做人臣子的希冀。
但几十年了,也只出了一个“严太傅”。
李太监揣摩着太子的神色,悄悄退了出去,算着时间将冒着馨香的茶汤端上来。
黑釉瓷制成的茶盏和纯白的茶汤相映衬,面上的沫浡超过盏面却未四溢,反而紧贴盏壁,形成极为难得的“咬盏”之象。
“殿下,新进的小内侍点茶手艺不错,您尝尝可合心意。”
太子将玉牌丢到桌子上,接过抿了一口,鲜醇甘爽,回味绵长,遂眉头舒展。这小龙团没被糟蹋。
“赏。”
“是,小的代他谢过殿下。”太子一个字便是莫大的荣光,叫李太监眉开眼笑。小徒弟会做事,他这面上也有光。下次若是机会合适,安排他露个脸也无妨。
他正思量着,外面一叠声的“殿下”叫人不得不回神。
秦念月气喘吁吁地进到屋内,后头跟着的通判阻拦不及,当即跪下称罪。太子摆手,示意他退下。
“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太子离开座椅,居高临下地望着秦念月,沉声问道。
“严夫人和严小娘子不知怎的昏倒在太子妃的寝殿!我、奴婢已经叫了太医,请殿下速回主持大局。”
不亚于晴天一个大霹雳往人脑袋上劈,李太监被吓地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都在打颤。
稳住心神后他偷觑太子,只得了一阵袖风抽过,太子三步并做两步,已是走远了。
李太监“哎呦”一声,连忙扶着自己圆润的腰身,小跑着跟上。
太子一路策马扬鞭,巡城的官兵原本见人纵马想拦下,被上官一个肘击,硬生生把吆喝咽了回去。
“你眼睛是瞎的吗?给我看清楚那到底是谁。”
小兵愣住,随即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又后怕不已。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皇城的青白砖墙遥遥地入了太子的眼。
太子今日着绛紫官袍,玉带束身,头戴软脚幞头,腰挂金鱼袋,脚蹬黑皮履。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一身素净清爽,反而叫人移不开眼。
“臣参加殿下。”
“奴婢参见殿下。殿下万福。”
林皎皎恭敬地垂着头,面上灿若朝霞,鬓角处缓缓落下几滴汗。
她看着它们溅到地面上,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痕迹。
刚才她扯虎皮做大旗,好不容易吓唬住门郎,出了宫门,谁曾想那边太子就携雷霆万钧之势,气势汹汹地疾驰过来。
这时间点卡得精妙,堪称前狼后虎,进退维谷。林皎皎咬牙,随大流跪下。
老天爷保佑,叫太子突然变成个睁眼瞎吧。信女愿给您塑金身,每日供奉不落下。她在心里诚恳祈祷着。
“起。”太子直接打马入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行礼的五人。
“殿下回来了可真是谢天谢地,只不过还没见秦女官,奴婢这心里放不下,还得再去探探。”逃过一劫,林皎皎是真的谢天谢地,麻利起身后跟门郎们解释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笑得甜美。
幸好老天爷偏爱她。幸好太子他不在意。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太子回到东宫时,混乱的局面已经平息。
因为秦念月三令五申不许走漏风声,目前这件大事还没惊动陛下和皇后。
老熟人孙太医已经给严夫人和严小娘子服下甘草水,只不过祛除毒性还需一段时间,他在一旁守候观察着。
“有劳孙太医,不知这两位情况如何?”熟悉的床榻上多了两个陌生人,太子不易察觉地拧眉,顺手解下悬挂着的玉佩。
“回殿下,依臣所见,严夫人和严小娘子是误服了名为曼陀罗的草药,适才臣验过桌上茶渍,里面留下了痕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太医无奈苦笑。
“这茶水是谁端上来的?”
东宫宫人自知兹事体大,里里外外,跪了一地。见太子发问,守在门外的何女官哆嗦着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连带着太子妃不知所踪的噩耗。
恰在此时,关键人物秦女官回来了。
秦念月跨进院子,穿过人群,第一次体会到万众瞩目的感觉。她紧张地双手交叠,好不容易找到空缺,随大流默默跪下。
“秦女官,孤叫你办的事,一件都没成。你可真是,太出息了。”
过宫门的那一刻,太子隐隐有种别扭的感觉。但他记挂着严家的事情,没有深思。现在一回忆,他无意中扫过一眼那小宫女,露出来的雪白颈子似是有一粒红痣,瞬息之间晃了他的神。
若是没记错,应是和太子妃的差不多位置。
秦念月迷茫地应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东宫奴仆护主不力,应重罚。”太子这话一出,跪着的下人就跟掉进了冰窟窿似的,算是凉透了。
世人多赞太子温文尔雅,性子宽和,有其父之风。
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却觉得,陛下是真的宽容,上回有小太监上菜时摔碎了碗碟,陛下不过一笑置之,还道“晚膳正应少食”。
而在殿下面前,若犯了错,是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因为走路重了、说话尖了、面上脏了等等理由碍了殿下眼的人海了去了,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一茬一茬地换着,唯有李太监是“长青树”,霸占着太子头等心腹的位置。
太子停顿良久,吊足了胃口才缓缓道:“然念尔等无心,且诸事繁杂,惩罚一事,延后再议。太子妃还在宫中养病,尔等行事如常,好生伺候着便是,若是有谁走漏了消息……”
底下跪着的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连呼“谢过殿下”,有些年纪小的甚至当场喜极而泣。
老天爷保佑。殿下今日大发善心了。
半个时辰后,严小娘子和严夫人一前一后,悠悠醒来。
两人头晕脑胀的,记忆停留在预备离开的那一刻,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奴婢进去的时候太子妃被吓得泪水涟涟,大呼……‘坏人’,奴婢也不大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三位之间有了争执。太子妃病体未愈……”秦念月抹着眼泪,满是忧愁。
这话听着不对味。难道还能是自己欺负了那冒牌货不成?明明她现在也难受得很。
严小娘子受不得阴阳怪气,当场就不干了。
“你……”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先行告退了。还望女官照顾好太子妃。”严夫人抬手截断女儿的话,她们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太子这才现身,差人抬了轿子过来。
严小娘子偷看了太子好几眼,见人丰神俊朗,眉眼清润,如同从传世画卷里走出来的皎皎君子,悄悄羞红了脸,心里越发欢喜。
这是她的郎君啊。
太子自是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他不动声色地套了几句话,诚恳有礼地送人出宫。
严小娘子不舍,掀开帘子,含情脉脉地回望一眼。
只撞上了个背影。
—
两更天的时候,东宫甘思阁的三交六椀菱花窗隐隐透出亮光。
李太监轻手轻脚地摸进书房,凑到青釉褐彩狮子烛台旁,点上新烛。
“殿下,夜深了。明儿还要上值,您可得保重身体。”他一张圆胖脸皱出了几个褶子,苦口婆心道。
“孤无事。你可自去歇息。”
太子搁下笔,靠在椅背上,伸手揉了揉眉心。
“殿下这话折煞小的了,小的就在外面候着,等着您随时传召。”李太监心里敞亮,知道太子不是在说客气话,但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太子没再出言,便是默认了。
等人退出去后,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将事情前前后后捋了一遍。
落水的太子妃装疯卖傻、严小娘子愤愤不平,严家人进宫探望却昏倒、茶水里的曼陀罗、扮成小宫女离宫的太子妃……
太子笔走龙蛇,犀管狼毫笔最后落在“妃”字上,重重一按,沁出饱满的墨汁,花了字迹。
装得真好,连孤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只不过,长京城就这么大,你可千万别被孤捉住了。
太、子、妃。
将这三个字圈出,太子轻笑出声,眼底的神色却晦暗不明。
太子不知道的是,他惦记着的“太子妃”正在跟真正的家人哭诉。
哭诉他冷漠无情、阴险狡诈、凶暴残忍……
属实是不当人的衣冠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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