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雨亭将两把铁算盘,左右纵横一交,沉肩含胸,稳如泰山,狼视鹰顾,不怒自威,哪里还像刚才那个,一脸面团团的掌柜模样?
杜雨亭这一步起势,不仅让萧铁马大感意外,就连江湖会的众人,也是第一次看到杜雨亭如此不一样的出手,不由觉得这五大堂主之首,心思武功,确实是深不可测。
萧铁马慢慢伏下身,凝住下盘,双手如抱球,指节微曲,可随时变掌为抓,拿他的铁算盘,他知杜雨亭这一对奇门兵器,必是专门砸人关节,断骨伤筋,点人一百零八处大穴,应是极难练的,而练成之后,肯定又是极难应付的,自己必须小心应对,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杜雨亭沉声道:“我与你曾有宾主之谊,请出招。”
萧铁马说一句:“承让了。”说完已猱身而上,两指如剑,直取杜雨亭双目,杜雨亭摇动铁算盘,一阵难听之极的金属刮擦之声不绝于耳,原来他铁算盘上的珠子,还有扰人心神之用。他用一招“如封似闭”,铁算盘封住上盘,紧接着一腿急扫萧铁马下盘,踢他一个立足未稳。萧铁马借势腾空而起,双腿连环踢出,杜雨亭两个铁算盘马上回撤,左右合击,敲向他的两个“足三里穴”,认穴之准,出手之疾,和他胖墩墩的身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杜雨亭东一下,西一拍,左支右绌,看似笨重之极,两个铁算盘,敲,点,砸,挂,崩,挂,划,挡,都是武林中少见的招数,打得萧铁马且战且退,看似已毫无还手之力。
战至片刻,杜雨亭双手突地一领,把两个铁算盘叠在一起,当成一件沉重无比的兵器,如一面厚重的铁盾,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竟然把“金戈铁马掌”的掌风瞬间压了下去。
杜雨亭见已经占尽上风,更是得势不饶人,一招“残山断水”,迎着萧铁马砸了过去,萧铁马旋身而起,越过铁算盘变成的盾牌,两脚连续侧踢,直取杜雨亭的头部,杜雨亭撤回铁算盘,如一面铁板护住全身,萧铁马在空中紧接着一拧身,足尖在铁算盘上轻巧地一点,身子在空中螺旋而起,夭矫如龙,随后他在半空中顺势而下,双掌蓄力直推,一招“破釜沉舟”,直击杜雨亭。
萧铁马的这一招,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原本都以为他会以“金戈铁马掌”与杜雨亭的慢慢周旋,谁知他一上来,便是两败俱伤的杀招,只有萧铁马自己知道,刚才他与雷天尊比拼,内力损耗太大,他再战杜雨亭,实在没有胜算的把握,只能兵走险棋,速战速决,这一招“破釜沉舟”,本是对阵时使用的,现在他空中飞身冲下,威力更甚。既名“破釜沉舟”,此招当是孤注一掷,绝地而战的杀招,他现在已是拼命而为,全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但这当头的雷霆一击,却是当者披靡,饶是杜雨亭的铁算盘招数诡异,怪招迭出,此刻也恐怕要先求自保,不敢摄其锋芒。
只见杜雨亭的铁算盘,倏地又分为两片,随势虚引,引弱萧铁马的两掌合推之力,又猛地撩出一腿,直踢萧铁马胸腹,这一招老辣之极,萧铁马人在半空,蓄力直下,已无力变招,这一腿,便是直入他的空门,萧铁马只得双掌下压,格挡他这记出腿,却无力抵挡他两个铁算盘的回力反击,只听一声大响,萧铁马被两个铁算盘拍中肩井,被打得连退数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但他的双掌,也直击在杜雨亭的腿上,将他打得飞出足足一丈有余,跌跌撞撞地直接倒在了江湖会众人的桌前,样子是狼狈不堪。
萧铁马凝身不动,察觉自己双肩虽然剧痛无比,但尚可活动如常,又看到杜雨亭被自己打得如此之远,心内不由大是起疑:自己被击中肩井,以他这两个铁算盘之力,断臂碎骨并非难事,而且我这一掌之力虽猛,但以他的功力,应该不会被打得如此狼狈,即便是要借后退之势卸去我的掌力,天底下也没有如此难看的打法,他这一退,可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江湖会众人原本看着杜雨亭步步紧逼,已经胜利在望,谁知俄顷突变,虽然萧铁马被打得口吐鲜血,但是黄金堂的堂主,却是彻底地倒在了地上。
此刻青木堂堂主邵千过急忙抢出,一个“海底捞月“,扶住杜雨亭,关切地问道:“老杜,你怎么样?”赤水堂堂主云娘,还有烈火堂堂主雷断,也都是探身向前,察看他的伤势。
江湖会立帮之时,本来只有铁将,杜雨亭,邵千过三人,后来帮会日益壮大,才设了左右江湖使,五大堂主之位,分出了前后座次。雷天尊和计无策的江湖使地位,虽居于五大堂主之上,不过是名分而已,并无实权。而五大堂主各有自己分管所辖之地,不亚于一方豪雄,实际上已隐然和左右江湖使平起平坐。这杜雨亭与邵千过同为开帮元老,感情甚笃,当初立五大堂之时,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划分,邵千过自请青木堂堂主,意思当是不言自明。且他出生蜀地,生就一副川人性格,性如烈火,耿直无惧,平时就连铁将也是让他三分,既然他都能甘居人下,众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起争执,反倒因为此事觉得他重情重义,不负江湖会开帮元老的风范。
杜雨亭在邵千过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邵,嗯,这个,这回让你看见我被打得,落花流水,你可是,有点开心?”
邵千过见他尚能和自己斗嘴,又试他脉搏跳动虽剧,但应无大碍,才放下心来,骂道:“你个仙人板板,整天拿着个乌漆嘛黑的算盘算来算去,结果把自己算成个趴趴!”
杜雨亭听了,咳嗽连声,笑着道:“我都趴下了,那你还不扶我起来?”
邵千过连忙把他扶起来,杜雨亭调匀呼吸,伤腿虚立,对萧铁马正色说道:“金戈铁马掌果然厉害,我这铁算盘上的功夫,看来,是真的是搁下了。”
萧铁马一抱拳,低头道:“铁马出手不知轻重,还请杜伯伯见谅。”
两人这一边的对决罢手,江湖会那一边的众人,脸上的神色却大是殊异。
铁如山沉着脸,看着邵千过扶杜雨亭在旁边坐下,欠身说道:“杜堂主有劳了。”
杜雨亭连忙摆手,“惭愧惭愧,”他刚说了一句,就又接着咳嗽起来,“咳咳咳。。。,嗯,这个呢,实在是愧对帮主厚爱,咳咳咳。。。,,有辱使命,有辱使命啊。”
计无策看着杜雨亭,说道:“杜堂主说得哪里话来,身为五大堂首主,您可要保重身体,虽然出师不利,但这次,也是情有可原啊。”说罢,一双眼,紧紧地盯在杜雨亭的脸上。
杜雨亭却是不停地摆手,道:“计左使说得哪里话来,雨亭,愧对帮主,愧对帮主啊。”看他一脸的情真意切,计无策却也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萧铁马轻捂胸口,觉得全身真力,已是气若游丝,双肩酸麻更是无力出掌。他能兀自挺立到现在,只是还念着义父的惨死,自己的身世未明,现在看来,就算是自己侥幸胜了这第二阵,也决计挺不到第三阵了。他轻轻闭上眼睛,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了,虽是心有不甘,
但单凭自己这一己之力,他似乎真的,已经无法看到尽头。
酒馆里的其余众人,见他凝身不动,似乎若有所思,也都在一旁静观其变,一时间,无忧酒馆里众人无语,只听见柜台上的更漏,一点一滴的滴答声响,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就在这更漏滴答声里,一阵清朗的诵读之声,从酒馆门外悠然传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恐琼楼玉宇,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歌咏之声,忽而飘渺悠远,忽而激昂清越,而声音的来处更是飘忽不定,听之在前,忽焉在后,闻之在左,忽焉在右,时而顿挫有力,时而婉转绵长,竟似许多人在一起朗声诵读,众人不禁心中纳罕:这夜深人静之时,是谁在这酒馆门外,读这首苏轼的《水调歌头》?
随着诵读之声渐灭,清风徐来,把酒馆的两扇门,吹得“吱呀”一声,就在这时,众人忽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衣袂之声轻响,再定睛一看,酒馆大厅的中央,竟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样子年纪甚轻,一身月白色的箭袖长衣,纤尘不染,眉目清秀,让人颇感文弱,但看到他右手拿着的那一柄长剑,剑鞘赭色质地,形质古朴,而且剑鞘上没有画猛兽卷云,而是一幅古人秋日山水,素衣的剑客,指路的书童,青山古松半山亭,白云弱柳溪上桥,又有一股阴冷肃杀之气隐隐地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酒馆里高手如云,竟没有人看清楚他是如何进来的,如足见他的轻身功夫,可说是已臻化境。
酒馆主人看见这白衣人翩然而至,似乎并不十分惊讶,只是问道:“客官好雅兴,如此月夜,这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正是应景。”
白衣人看了一眼酒馆主人,只是点点头道:“这偌大的妙溪,只有这一间酒馆灯火通明,如此热闹,”他睥睨着酒馆里的众人,接着道:“这里可还卖酒?”
“酒馆自然是卖酒的,只不过,现在,有点不太方便.”酒馆主人答道。
“哦?”白衣人扭头看着他,“哪里不方便?”
“这边各位英雄好汉,有一件江湖恩怨需要了结。”
“对,我们这里刀剑无眼,别再伤着你,你要喝酒,速速再寻别处吧。”石锐插口道。他看这年轻人进得屋来,态度傲慢,有心给他个下马威。
白衣人看着石锐,薄薄的嘴唇,唇角忽然微微上翘,这冰冷的笑意,让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冷酷和邪恶。
“好,很好。掌柜的!”他叫了一声掌柜,一转身,就坐到了萧铁马旁边桌子的椅子上,大喇喇地道:“来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我就喜欢在这种地方喝酒。”
众人不禁大哗,这江湖会堂主的话,可能还是第一次这么不被人当回事。
石锐的一张脸黑得如同锅底,他今天在无忧酒馆,算是栽够了面子,第一次出手萧铁马,本想就算是抢不了首功,也可以表个忠心,谁想到一招即败,已经是丢人现眼了,这次又被个无名小子抢白,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想到这里,他迈步而出,一双手左右掂量着自己的精钢双斧,来到他的面前,语带威胁地问道:“小子,你可是不知死活吗?”
白衣人又是满不在乎地一笑:“死又如何,活又如何?”
石锐按捺不住,一斧猛砍而下,他并未砍向白衣人的身上,而是手起斧落,直接砍落他身边桌子的一角,年轻人纹丝未动,只是一声哂笑。
这石锐确实被激怒了,他又是一斧,这回是削向白衣人的肩头,他并未想要他的命,只是想给他点儿教训。斧头刚刚砍到中途,却兀地停住了,因为年轻人长剑的剑鞘,已经直抵他的哽嗓咽喉。
石锐大惊,连忙翻身格挡,把双斧使得如同风车轮转一般,只听“叮叮”之声连响,待他收势停住,发现那一柄剑鞘,依然抵在他的喉结之上。
酒馆里的人见这个年轻人坐着,单用一把剑鞘,就把石锐的两把斧头逼到如此地步,都不禁暗暗称奇,同时也觉得这江湖会堂主的武功,实在是太过稀松平常,动不动就被人一招制住,实在上不得台面。
计无策出声道:“石堂主,不要与无关之人纠缠,我们办正事要紧。”
石锐看着白衣人,喉头“格格”作响,却无法作答,只得把拿斧的双手垂下,表示罢战,然后才慢慢往后退去,见他的剑鞘并未紧逼而至,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白衣人收回剑鞘,并未再看石锐,此刻跑堂的端上下酒小食,又把一坛女儿红放到桌上。他看了一眼伙计,对他脸上的面具皱了一下眉,又看了看四色小菜,说道:“这菜我没点。”
“这是本酒馆送的。”伙计看着他道。
“你脸上戴着的这个东西,干什么用的?”他说着拿起坛子,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
“小的脸上曾经伤过,伤愈后疤痕残留,客人见了,难免不舒服,所以特地戴上面具,以免惊吓了各位。”
“原来如此,那是我失礼了,我自罚一碗。”白衣人对着伙计把酒碗一举,一饮而尽,饮完还对他亮了一下碗底,以示赔罪之意。那伙计也不以为意,只是点点头而已,转身就回到柜台一边。
这白衣年轻人进屋后,虽然举止轻狂,但坐退石锐身手不凡,对伙计赔礼意态甚恭,行止无状,喜怒无常,众人不知他是敌是友,更不知他的来历路数,都各自小心提防,以免像石堂主一样,一上来就被人了弄了个灰头土脸。
酒馆主人看着白衣人的剑鞘,突然心里一动,问道:“请问客官高姓大名?”
年轻人看着他摇摇头,说道:“来这里喝酒,还要报上姓名?”
酒馆主人笑道:“非也非也,只是客官所持的剑鞘,颇像我的一个故交之物,故此相问。”
白衣人端起酒碗,看着他道:“如此说来,那我与你这酒馆,还真是有缘了。我姓叶,草字秋风。”
“叶秋风?”酒馆里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但却无一人知晓。
众人面前这个拿着长剑大口饮酒的,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不过,那只是今晚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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