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五十七章
新任的广陵太守写信回来告状了。
这位广陵太守姓陈名瑀字公玮, 出身下邳陈氏,历世著名,说是徐州的婆罗门也不过分, 但在广陵郡这里还是吃了瘪。
……刘繇把广陵城给占了,不还他。
只能在几十里外的江都城暂且栖身, 十分可怜。
跟这位广陵太守的信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刘繇的信, 信上内容特别绝,大意是——玄德贤弟既领徐州牧愚兄我也很为你高兴, 但一州之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报经天子同意是不行地呀,我也是听说陶谦故去, 广陵又没有郡守, 所以才过来帮忙照看一下, 等你什么时候拿了朝廷的文书让我退出去我一定不会拒绝的!请一定要记得咱俩是宗室子弟,兄弟手足, 我惦念着你, 你也要惦念着我呀。
……信写得特别客气,特别有风度,特别不要脸。
论理刘繇宗室出身, 不该这个吃相, 奈何大汉朝廷除了给他一个扬州刺史之外实在没给他兵马钱粮根据地,他只好自己能占一点是一点,脸面什么的也就顾不得了。
刘备拿了这封信开了个小会,问了一下大家的意见。虽然众口一词, 都认为刘繇不要脸,但比起出兵,还是该先写一封信骂一顿, 顺便调拨兵马南下至江都,防备刘繇拿了广陵城后继续侵占广陵全郡。
与此同时,陆悬鱼没有太关心广陵郡的事,她有别的事要忙。
明天是个好日子,主公准备领她去陈家登门拜访一下,方方面面都得准备妥帖。
比如说冬天里好不容易整到的大雁,比如说猪腿,比如说新织出的丝帛,垒起一座小山,又赶走了好几次企图伸手拍拍打打的小郎之后,她在毛毯上坐下来,继续背世家谱系。
徐州有几郡,每郡有多少世家,这些世家和另一些有什么姻亲关系,她也不知道背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仗着记忆力好,就硬背。
有人敲敲门,而后带着一股清冽的寒风走了进来。
“阿兄还在用功?”董白端了个盘子进来,“同心姐姐新做的点心,吃一块再学吧。”
蜂蜜烤饼,上面洒了芝麻,啃一口,食物残渣立刻窸窸窣窣往竹简上落,还好她手疾眼快地将竹简挪开了。
“你也背过这个吗?”
董白低头看了一眼竹简上的东西,“嗯,背过。”
“你是背雒阳长安的世家?”
“不,”董白说,“十三州的阀阅世家都要背。”
……听起来好辛苦啊!
“那你觉得,背这个东西有用吗?”她一边啃饼子,一边问。
小妹子菱花般的嘴唇一翘,“如何算是有用?”
“比如说,背完之后,他们就会拿我当自己人了吗?”
董白将餐盘抱在怀里,那颗小巧的头颅歪了歪,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
“若背这东西有用,”她说,“那我便不会出现在阿兄面前了。”
天气很冷,靴子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响,但万里无云,绝对是个好天气。
她穿了一身新制的细布直裾,是一群姐姐妹妹精心制出来的,手工主要是同心来,样式则由董白拍板,万无一失。
但她还是很紧张。
即使是刘备,也不能掐着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脖子要求他给自己干活,还是好说好商量一番,陈珪才同意让他领着陆悬鱼登门聊一聊的。
因此刘备也有点紧张。
这个“紧张”最直接的表现是,他递给陆悬鱼一个胡桃。
“……这是干嘛的?”
刘备看了她几眼,又看了她几眼。
“这是提醒你,要是绷不住自己,特别想开口说话,”主公说,“你就咬一口胡桃。”
“……然后我就会说话了?”
“然后你就嘴麻啦!”
……主公可真爱说笑话。
……虽说如此,她还是将胡桃接过来,藏进了袖子里。
比起广陵徐氏,下邳陈氏门前立着的这根阀阅……气派出了一个数量级!
司马迁说“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就是说功臣们“明确了功劳等级,叫‘伐’,积累下来的资历岁月是‘阅’”,因此看一眼阀阅,就知道下邳陈氏虽不及袁氏四世三公,但也出了一群两千石的大佬,不与那群土包子士人同列。
于是她感觉更紧张了。
【怎么办?】她说,【有什么办法让我不紧张一点?】
【有两个办法,】黑刃说,【你想听哪一个?】
【都说说?】
【你可以将那枚胡桃塞嘴里。】
【……另一个呢?】
【放轻松一点,】黑刃说道,【除了你身边这位主公还可堪一战之外,这附近就再没有能打的人了。】
仿佛是担心她听不懂,黑刃又耐心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丢脸,你可以将这附近所有的人都灭……】
跳下马的她晃了晃脑袋,企图把黑刃的声音晃出去,这个细微的动作引起了主公的主意,立刻略带一点责备地盯了她一眼。
她赶紧老老实实。
中门大开,一群年龄不等,总体来说在三十岁以下的世家青年们簇拥着一位老者,缓步而出,也是世家标准的高冠博带造型,但如果和徐孟比一比,她觉得这位老者的神情更端肃些,举止言谈中除了风度外,更明显地带着那种分寸与疏离感。
老者当然是陈珪,周围那些则是陈家子弟与学生,出门来迎时,刘备也立刻上前,端端正正地见过礼,又介绍了一下她。
“这便是陆悬鱼,自青州随我至此。”刘备这么说道,“虽未及冠,却立下了不少功劳。”
老头儿很矜持地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无怪乎看着面生。”
没了。
主室里也不见什么珍奇珠玉,但能坐几十号人的大屋子这么暖和,她寻思着木炭消耗量还是很惊人。
陈珪与刘备聊了几句之后,注意力便转到她这里来了。
“陆小郎君师从何人?”
“不是什么大儒,”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胡乱读点书,认几个字。”
老头儿捋自己白胡须的手一顿。
“乡野隐士,不愿留姓名于世,也是有的,”他这么评价了一句,“小郎君受过什么书?”
“……《孙子》?”
老头儿的手又一顿。
子弟们开始窃窃私语。
……她总觉得回答得可能有点非主流,考虑到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她好歹也该将儒家经典读一读。
……但高顺的军营怎么可能系统地教什么经籍呢?
陈珪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又转向了刘备,不紧不慢地开始聊起了今天的天气,什么时候下雨,今年收成又该如何。
她全程没有用上胡桃,因为除了那两个简短的问题外,陈珪再没和她说话。
当然礼物也没收。
回去的路上,刘备也有点不太开心,但还是劝了她几句,“下邳陈氏世代两千石,想要和这样的门第交际的确有点难,但没关系的!”
像是在给她打气,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主公这么说道,“过几日我再寻几家试试!”
“其实也没什么的,”她小心地说道,“主公你这般,倒像恨嫁似的……”
刘备骑在马上,瞪着她不说话。
……难道胡桃是这时候用的?
“你若是个女郎,”主公嚷道,“何至于这般艰难!”
她先将主公送回府,又慢慢骑马回小沛时,已经夕阳西下,小沛城中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回家生火做饭。
只有她那套暂住的宅邸门前特别不一样,停了车马。
“谁来了?”她问门口的亲兵。
这个自平原城跟她一路至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粗鲁汉子疯狂地摆起了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一串儿定语,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
陆悬鱼走进正室时,李二正在疯狂地跑来跑去,被陈珪支使着往炭盆里加炭,加了炭还不算,一个炭盆不够,得再来一个。
“我老人家年岁大了,怕冷,把那个炭盆挪过来,离我近点,”陈珪理所当然地说道,“还有,要新煮的热茶送一壶来。”
于是李二忙不迭地又跑出去煮茶,正好与台阶下的她撞上。
……有点尴尬,这老头儿是如何跑到她家来了?还跑得这么快?早知道她拉着主公一起来好不好?现在留她自己和一个胡桃有什么用?
……她得冷静点。
“啊这……”她搓了搓手,脱了鞋子,走进来,“陈公光临寒舍,蓬荜生……”
“你年纪这么小,”陈珪说道,“骑马这么慢,竟让我好等!”
……她想搓搓脸。
但陈珪也没留她在那里拿脚抠地毯,又径直问了一句,“你带的东西呢?”
猪腿、大雁、金帛,搬回来放在正室里,堆了个小山。
陈珪捋捋胡子,“刘使君今日带你上门,若我应了,别人难免说老头我畏惧权势,也难免说你因人成事。”
“陈公说得对。”她小心地附和一句。
老头儿瞥她一眼,指了指面前,让她坐下。
“这会儿我到你家坐了坐,咱们也就不是陌生人了。”
“嗯嗯嗯,”她坐下后赶紧又附和了一句,“咱们就是熟人了。”
老头儿又瞥她一眼。
……这话好像说得也不对。
但是她现在处在一个社恐大爆发的状态,就差要从袖子里拿起胡桃塞嘴里了!
但是塞了胡桃还怎么答话!主公又不在这里!
“今日去我家,是刘使君的谋划,而不是你自己愿意登门的,是也不是?”
……这怎么回答?
她又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胡桃。
李二小心地捧了茶进来,暂时解救了她。
陈珪喝过茶后,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虽然很不会说话,但心性倒好。当面求人,不现阿谀之色;被拒以后,也没有怨愤之气。”
“这也没什么,”她小心地说道,“陈公当面拒绝我,是磊落之人,总比那班当面交好,背后使坏的人强多了。”
捧着茶碗的陈珪看着她发呆。
又过了几秒,老人家终于又把话题艰难扯回来了。
“若说平日,你这样的孩子,我便认作故旧子侄,也不为难,”陈珪说道,“不过此乱世也,我究竟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总得清楚明白些。”
她赶紧坐得端端正正,准备听题。
“你既非徐州人,何故去国千里,跟着刘豫州一路至此呢?”
她想了一会儿。
“我在雒阳住了一岁,又在长安住了二载,”她说,“关中没有人保护百姓。
“我自长安一路向东,也不曾见过谁保护百姓。
“前不久南下广陵,见过那等阀阅世家,人人都只顾自家,不顾黔首死活。”
夕阳扫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将她周身染上一层火般燃烧的光。
“我不是那等矢志封侯拜相,名留青史的人,我觉得当平民也不错,”她说,“但我想要一个海晏河清,黔首也可安居,不为人所践踏的世界。
“我想刘使君也许能重整秩序,再立江山。”她慎重地想了想,然后很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完,“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陈珪摸了摸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小心地伸手去拿茶碗,刚准备喝时,陈珪又发问了。
……她赶紧再把茶碗放下。
“徐州上下皆知你屡立战功,刘使君招兵买马,麾下已不下万数,你既为重将,为何却只有这些兵卒?”
……当然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所以招不来那种又强壮又忠心又聪明又勇敢的人啦!
“我非韩信,”她最后还是这么说道,“纵使千军万马,韩信亦能如臂使指,我却不能。”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环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她身上。
“我听说你追笮融,缴获了金山银海,怎么自奉如此简薄?”陈珪问道,“你若是悭吝之人,为何又将十车金银赠与故友还债?”
她挠挠头。
“金银之物饥不足食,寒不足穿,拿来接济朋友不是正对吗?况且我也没有亏待自己,我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每天的饭食里有肉,这就够了啊。”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这次终于点头了。
“小郎君虽出身寒微,德行却可立于天地间,”他说道,“纵使孔孟复生,你也配立于门墙之下,广陵那班势利之徒不足挂齿!休放在心上!”
之前亲耳听见广陵士人在她离城后如何奚落她,心里的那点委屈和气愤,此时突然就卷上来了。
但还没等她倾诉一番,陈珪又招招手,喊她近前。
“只要行事磊落,胸怀天下,年轻人言语冒失些也没什么。”老头儿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要是怕开口冒失太过,得罪了谁,我教你个法子,你在袖子里塞一枚胡桃……”
数日之后便是吉日。
古人加冠与取字都要在宗祠进行,陆悬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因此开的是下邳陈氏的宗祠,考虑到她原名“悬鱼”,陈珪给她新取的名为“廉”,字“辞玉”,用的是“子罕辞玉”的典故。
但她改了名字之后,竟然没什么改名的感觉。
归根结底还是“名”这东西别人不能直呼,因此多半喊“字”或“号”,于是大家还是喜欢喊她“悬鱼兄”、“悬鱼贤弟”、“悬鱼将军”之类,不如说这俩字既然不再是她的名了,叫起来反而更方便,更亲切了。
大家这么叫了几天,还没叫满一个月,广陵那边又传来新消息了。
陆悬鱼见过徐孟和蔼可亲的脸,也见过鄙薄尖刻的脸,但这一纸血书让她很难想象那张脸声泪俱下时什么样。
……她其实没有真心实意想过要报复广陵士族。
但她万万没想到,驻扎在广陵附近,容貌俊秀,年纪也比她没长几岁的那位孙策孙伯符将军,是个撕起士族户口本毫不手软的抖s。
作者有话要说: 顺带一提,作者就是这种和陌生的岁数大的长辈或者领导讲话时整个人都会紧张社恐然后一不小心就乱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啥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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