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六十八章
天气转暖, 草长莺飞,就连病体沉疴之人也会无端生出几分活力。因此难得这样一个好天气,婢女们在院中铺了毯子, 摆了凭几与小案,温了热蜜水, 一切准备妥帖后,才扶着戏志才出了卧室, 来树下坐一坐。
比起与兖州使者相会之时,这位青年文士已经又瘦了一大圈, 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上,青灰色的病气也越染越深。郭嘉看了一眼, 便觉得心如刀绞, 又不能转头不看, 只笑着扶了他一把。
“今日春光好,志才兄气色也好极了, ”他笑道, “若不是兄这般懈怠,你我出城去踏春,说不定还能引得女郎频频回首哪!”
戏志才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年少孟浪时的事了。”
“未及而立, 再孟浪几番也无妨啊。”
这位文士慢慢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凭几上,婢女又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后,他终于发出了一声舒适的轻叹。
“奉孝,南边之事如何?”
青年自顾自地倒了一盏酒, “我主既以休养生息为由,将兵力自武平撤回,袁术这几日已有动静了。”
“冢中枯骨, 不足以撼动刘备。”
“下邳那里,我也已派去许多细作。”
“可靠?”
“都是丹杨人,”郭嘉笑道,“怎么不可靠?”
戏志才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托起一盏热蜜水,与郭嘉手中的酒盏轻轻碰了一碰。晶莹的酒液荡了出来,落在案几上。
他一手托着酒盏,一手就着那滴水,想写一个字,但指尖落在案上时,他似乎又改了主意,只划了一道尖锐的角。
想要撼动刘备,除却大家心知肚明的井州人与丹杨兵之外,泰山臧霸而今屯驻东海,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但戏志才不愿意写出“泰”字。
他已经有意地避开“泰山府君”的名讳了。
这样惊才绝艳的谋士,也会在死亡面前感到畏惧,而这畏惧又是多么无力!郭嘉意识到这一点时,眼眶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浪。
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孙观、尹礼、吴敦等人……”他说道,“刘备新据徐州,立足未稳,这般豪强岂会真心服他?”
戏志才将那根手指收了回来,婢女在一旁立刻奉上细布,令他得以擦一擦手。
“奉孝知我。”
既知他想写哪一个人的名字,又知他为何不曾写出,甚至还知道该怎样轻飘飘将这一段跳过,重新将思绪放在正事上。
郭嘉挑了几桩联合这些人的计谋讲一讲,到时他们自东海出兵,吕布自小沛出兵,刘备主力既已南下,下邳如何守得住?
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已经不是戏志才感兴趣的事了,阳光透过一树繁花洒落在身上,晒得他很舒服,他准备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在心里想一想,有没有哪一个人没考虑到呢?
他脑海里似乎掠过了一个少年的身影,但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为他想要仔细回忆一番,那到底是谁,为何令他莫名想起时,那个身影已经融入进脑海深处的一片黑暗里。
她从一片黑暗的梦境中醒来,揉一揉眼睛,爬起来洗漱穿衣。
张辽似乎醒得比她更早,站在廊下看天。
“文远?”她招呼了一句。
张辽转过头来,冲她很和气地笑了笑。
“我今早觉得头有点痛,”他说,“昨夜必是酗酒过度,打扰到悬鱼了。”
“还行,你就算喝多了也还是很讲礼数的一个人,”她说,“就不像那个魏续……”
“说起来,我昨晚有些醉了,”张辽有意无意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什么孟浪的话。”
……最近大家都跟“孟浪”这个词有缘啊。
“没有,你倒是问了我好几次我家主公的事。”她说,“难道之前见过一面,就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了吗?”
张辽的脸色一点也没变,他甚至还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玄德公与将军不是一样的人,我一见便十分好奇,必是因此,昨夜才多问了几句,让你见笑了。”
这也对劲,她想一想,刘备的魅力值是肉眼可见的能打,和吕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确实不是同一种生物。
张辽井未留在这里用朝食,他还要回营去,因此她只能送他到门口,注视这哥们骑马匆匆离去的背影。
……也不知道他跑来到底干嘛的。
陆悬鱼心里这样嘀咕时,车轮在土路上“咕噜咕噜”的就近了。
“你清早便站在这里,”坐在车上的陈登说道,“是知道我今日要来吗?”
“不是,”她立刻说道,“我是送别一个朋友。”
“在你这里留宿的朋友?”
“嗯,张辽张文远。”她说道,“我们很早以前便相识了。”
陈登扶着栏杆,从车上起身,驾车的仆人早已跳下马,扶他下车。
“那正好,”他说,“我路过你家,想起来今日你该交一份经学文章,所以过来看看。”
“也不劳阿兄你来取啊,”她有点心虚,“我送过去就好。”
陈登瞥了她一眼,“我父年迈,生不得气,所以我先替你看一遍。”
……她就算不是学霸,也不至于就学渣到如此地步。
交了作业,陈登一边看,一边喝水,一边还有功夫问她和张辽昨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
“说起来很奇怪,”她想了想,“他一直问我,我家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陈登还在看作业。
“我出仕于主公帐下后,每日见到的主公什么样。”
“哦。”
“还有就是……”她想想,“我如何看待我家主公。”
陈登伸出一只手。
“哈?”
“笔,”他说道,“你这里有几句学问不通,得重写,我给你勾出来。”
这是个挺好的天气。
她可以骑着马去营中看一看,现在太史慈和田豫天天在替她操练兵马,据说操练得很不错了。
她也可以带着姐姐妹妹们去城外玩一圈,当然要先去肉铺买一块羊肉,切成小块,腌一腌,到时候烤一烤,再来两只烤鸡翅,再来一条烤鱼?要不就烤……
……烤根毛笔来吃。
她咬着牙,俯在案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写作业,陈登在旁边敲敲案几,又敲敲案几,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敲得她几次想抗议,又没敢说出口。
但陈登先把话说出来了。
“那个张文远,倒的确视你为知交好友。”
她抬起头来,“怎么看出来的?”
爱吃生鱼片的陈家大哥把脸一板,“写完了吗?”
……她继续低头。
这作业写起来太烦了。
因此有马蹄声奔赴到门口,而后脚步声匆匆而至时,她心里简直欢呼雀跃了一下。
但当她看到走进院中的是一名州牧府的亲卫后,她的心中一瞬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袁术大规模调兵遣将,逼近盐渎、淮安一代,考虑到徐州南部的广陵郡是个细长的半岛形状,而盐渎、淮安则是这一角的基底,因此不需要猜疑很久,大家就判断出来,袁术欲先取广陵郡,而后一路北上。
关于带多少主力南下这件事,大家有不同意见。
有人认为可以带丹杨兵走,有人认为丹杨兵最好留下。
“陶恭祖在世时,丹杨兵骄横,军纪散漫,虽经修整,到底不比使君自己的兵马,贸然带出,恐引兵变。”这是老成持重的糜竺先生的看法。
“留守下邳,恐怕亦不够稳妥。”陈珪老先生不是很同意。
“主公可留一员猛将,保下邳不失,丹杨兵不乱。”简雍和了一下稀泥。
“依我看来,不如驱使丹杨兵向前,如曹操用青州兵一般,”陈群冷冷地说道,“留他们在下邳,恐怕也是祸患。”
主公皱起了眉头,“陶使君临终前,唯一牵挂在心的便是这群追随他多年的丹杨老兵,而今陶使君尸骨未寒,我怎能忍心?”
陈珪与陈登父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众所周知,对刘备而言,陶谦是有知遇之恩的,不是那位老人将徐州交到他手上,刘备而今仍守着平原城不满千员的兵卒过活。
但这份恩情所带来的负担也太过麻烦了!陶谦这些年来纵容丹杨兵骄横不法,欺男霸女,劫掠商贾简直都是寻常,他将这样一支军队交到刘备手上,又再三要他承诺厚待这群老革,岂不是给徐州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但谁也没办法再指责坟墓里的陶谦,即使指责也没有什么用,眼下还是得商量明白,如何解决掉陶谦对同乡偏爱而留下的这个麻烦。
“翼德治军严整,”刘备叹了一口气,“不如将他留下来,镇守徐州,整治丹杨军吧。”
“主公若留翼德将军在下邳,”陈登忽然出声,“不如也令辞玉留下来。”
陆悬鱼有点懵地抬头四处看看。
留她作甚?
二爷和三爷也互相看看,众人的目光都有点诧异。
毕竟这位小陆将军之前曾在广陵代领过半年的太守,对广陵郡十分熟悉。她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万人敌”,留她在下邳陪着三将军守城做什么?
但陈登的态度极其坚决。
“主公,袁术其势汹汹,不过乌合之众,主公根基在下邳,而今徐州新败于曹操,士气低落,”陈登的声音里几乎透着一股警告的意味,“徐州六郡,主公政令能至几郡?”
刘备不是个糊涂人,他一瞬间便明白了陈登在担心什么。
“悬鱼,”他转过脸看向她,“你便先留下邳,若是广陵战事吃紧,再将你调去如何?”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三将军负责守城和整改丹杨兵,她是要负责干点什么吗?
“听起来好像大家都很忙,”她说,“只有我不太忙。”
甚至连吕布也很忙。
在袁术攻打广陵的消息传来后,盘踞东海的臧霸给小沛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措辞十分亲切,吹吹捧捧了吕布一番,先说他武艺天下无敌,又赞他诛杀董贼的功绩,然后夸他辗转在诸侯之间,留下了什么什么样的美名,如雷贯耳,天下皆知。
最后,臧霸在信中隐晦地向他问好,说待得时机成熟时,准备同他见一见。
除了这封信之外,额外还奉上了金帛与几匹良马。
“宣高懂我!”吕布一拍大腿,“现在正是春时,我在小沛待得早就无聊了,不如带上兵马去看看他怎么样?!”
高顺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将军欲何往?”
“东海啊!”吕布抖了一抖那封信,“宣高既唤我去,我看这几天左右无事,正好可以去游玩一圈!”
高顺上前一步,取了那封信回来,与张辽一同观看。
这信写得虽然隐晦,但……将军的那个解法,就很不对劲!
“将军,臧霸信中之意,我看……”高顺急急地上前一步,刚准备劝说吕布时,张辽伸手拦了一拦。
“将军威名,天下皆知,”张辽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想去东海会友,我等当修戈矛甲兵,以壮将军威势!”
“不错!我正有此意!”吕布兴奋地从胡床上站起身来,“齐整一千兵马,明日出发!须得盔明甲亮,不能令臧宣高小觑了我们井州人!”
看着主帅欢欣鼓舞跑出去的身影,中军帐中剩下的二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中。
高顺皱了皱眉,“文远,你这是何意?”
面对质问,张辽倒是一点都没变脸色,“伯逊欲使将军同臧霸联合么?”
这位沉默寡言的将军思考了一会儿,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臧霸此举,或许另有图谋。”
“不管有什么图谋,请将军亲自去一趟,”张辽笑道,“不就结了?”
开阳城中,臧霸正与自己麾下几名文士聊起这件事。
“郭嘉欲使我等与吕布联合,共图刘备,”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刘备是当世豪杰,又与吕布有恩,难道吕布当真敢对他下手不成?”
一名文士摸了摸山羊胡,“吕布轻狡无信义,丁建阳如何?董卓如何?难道刘备之恩,胜过他二人不成?”
这话很有说服力,但更令臧霸感到不安了。
这位将近四旬的魁梧壮汉在屋子里又走来走去了一会儿。
“不错,他连义父都杀得,又如何杀不得我?”他皱眉道,“与此辈共事,我心……”
“将军!有一支兵马向开阳而来!”
臧霸的瞳孔一瞬间收缩,“谁的兵马?!有多少人?!”
“旌旗上书一个‘吕’字!”小兵嚷道,“约有千余人,皆为着甲精兵!另有数百骑兵——”
“郭嘉小儿,几使我入其彀中!”臧霸听都不想听完就大骂起来,“吕布岂是欲取下邳?分明欲取我东海!”
“将军!”
“将军!”
“而今该如何退去吕布兵马?!”
臧霸在屋子里飞快地转来转去时,这支闪闪亮的兵马已经到了城下。
“宣高!”吕布策马上前,十分欢喜地高喊起来,“我来寻你出游!快开城门啊!”
听着一声接一声如挑衅般的叫喊声,臧霸铁青着一张脸,半晌才吩咐下去。
“取些白布来!”他说,“就装成城中闹了瘟疫!”
“是!”
“郭嘉,郭嘉!”这位盘踞东海的豪强咬牙切齿,“来日若再与曹操交战……我必杀此贼,方解我心头之恨!”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记》:时有东海萧建为琅邪相,治莒,保城自守,不与布通。布与建书曰:“……”建得书,即遣主簿赍笺上礼,贡良马五匹。建寻为臧霸所袭破,得建资实。布闻之,自将步骑向莒。高顺谏曰:“……”布不从。霸畏布钞暴,果登城拒守。布不能拔,引还下邳。霸后复与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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