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第八十八章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 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尚未结束。
比如旌旗上书镇东将军、费亭侯、兖州牧大字的曹操, 他要面临的这场战争比起之前还要棘手许多。
兖州已经下起了雪, 而他所驻扎的钜野城中却未曾囤积足够的布匹,为他的士兵准备寒衣。
曹操不得不下令, 从城中征集衣物与粮食。
即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政令, 曹操想得也很细致入微——比如说在军中找出钜野本地的士兵, 给他们的亲人发放写明免除这次“赋税”的竹简。于是那些士兵可以感激涕零, 流着眼泪守在营中,看着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 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 而不必去细想那到底出自哪位亲邻故旧的箱底还是身上。
这支兵马离开钜野时, 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布匹和粮食, 但那些饥寒交迫的平民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已经不是将士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前方不远便是鄄城,已经被董承困守了许久。
是他们唯一的家园。
当臧洪走进这座军营时,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但军营的主人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皱眉,而是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这个体貌魁梧的大汉。
“子源果然来了!”曹操大声地喊道, “见到你的兵马, 我这颗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过誉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那只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岂不知?!但兖州眼下虎狼横行, 除子源外, 又有何人甘赴险境?!”这位小个子中年人松开了手, 很是肃然地向他点了点头,“子源此恩,我岂能忘?”
尽管一路奔波,样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时,那幅豪气干云的神采一瞬间便打动了臧洪。
臧洪心里的那些不自在渐渐地消了。
当初酸枣同盟时,他便觉曹孟德是个慷慨激昂的英雄。后来因为边让与张邈张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总觉得这人心狠手辣,城府颇深,并非值得倾心结交之人。
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为援救使君而来,”入帐之后,两人立刻开始讲起正事,“董承势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与敌,不若与我同归冀州,再图来日?”
曹操很认真地听他讲完,才皱起眉头,“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领五千兵马疾行至此,还有五千兵在路上,须臾便至,到时足可挡董承一时,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亲信。”
臧洪讲得诚恳,曹操听得仔细。
听过之后,曹操起身绕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个深揖大礼!
臧洪大惊,连忙起身扶住,“使君这是为何呀!”
“不瞒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为此事日夜悬心!”曹操的眼睛里渐渐起了眼泪,“我妻子虽不足惜,但族中许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难,我岂能……”
说到旧事,这个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枭雄也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化为了无声呜咽。
无声,却胜有声。
那双手宽厚有力,如铁铸成,他用它杀过天下闻名的贤士,也写过精妙绝伦的文章。
但它此时正在微微颤抖,将内心的脆弱与无助表露无疑。
臧洪最后一丝对曹操的怀疑也不见了。
“使君不必担忧,使君兵马疲惫已极,留在使君左右护卫即可!”他这样凛然许诺,“待明日在下兵马齐至,我必亲冒矢石,上阵与董承交战!誓死也要为使君救出亲眷!”
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如潮水一般,层叠而汹涌,“子源如此大恩于我,来日我必报之!”
夜深了。
士兵们睡得很沉。
他们原本是不敢这样入眠的,因为西凉人擅骑射,擅袭营。董承的这支兵马人数并不算多,毕竟京畿之地在诸侯们数度征战之下,已经残败不堪,养不起多少骑兵。
然而董承的手里不仅有李傕郭汜留下来的西凉兵,一路上还裹挟了一些其他小诸侯的溃兵。这支军队军纪败坏,但士兵中有经过战阵的老兵,因此战斗力并不算低,尤其面对一个被曹操几乎搬空的兖州,这支军队更加的士气大盛,足有数万!
比起西凉人,这些兖州兵士气低迷,疲惫不堪,因此更加惧怕夜间袭营。
但现在臧洪将自己的兵马带来合在一起,有这些友军在外面安营扎寨,兖州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士兵们已经睡了,谋士和武将却未曾歇息。
他们点起灯烛,将整座中军帐照得如同白昼,商讨军事。
“主公当真欲弃鄄城而归冀州?”
听到手下问出这样武将气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问题,曹操脸上却是一丝声色也没有。
“公明以为呢?”
“主公,袁公虽与主公有兄弟之义,但寄人篱下终非丈夫所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么好主意吗?”
徐晃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将们齐齐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刘晔与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胡子。
与需要激一激的武将不同,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绝境,以主公之心志坚韧,也断然不会弃城逃走的!
他输了徐州之战,为朝廷所声讨,的确棋差一着。
……但远未至绝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阵,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静地说道,“他既有此美意,我岂能不领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时造饭,点卯发兵!”
太阳渐渐升起,夜间凝结的冰霜渐渐开始融化。
这片平原已经迎接过数场降雪,表层的冰雪虽融化了,下层却仍闪着冰冷的光泽。
但它们很快也开始融化。
有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双草鞋,再一双草鞋,将它踩得更实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积雪上的脚步越来越多,渐渐又停下了。
体温透过草鞋,慢慢地传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来越快。
那些穿着草鞋的脚似乎是不耐严寒,跺了跺地面。
它们布满了冻疮,红肿开裂,因此若有人起了这样的猜测,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着草鞋的脚又开始走起来。
它们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那些被无数脚步踩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冰雪又开始融化起来。
这一次融化它们的是一整个的人。
他躺在那里,殷红而温暖的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将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在冰雪与鲜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静待来年春时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叶。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伤得并不重,他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地上划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尽全力爬起来。
但他失败了,他还没有完全起身,另一个人就冲了过来,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个刀手也没有坚持很久,一支不知哪里射出来的□□洞穿了他的头颅,令这个西凉人也颓然倒地,用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体温,慢慢融化这冷硬的冰雪。
这一点都不稀奇。
曹操亲眼见到这一幕时,他已经带着他最后的兵马绕着鄄城一圈,避开了敌军视野,来到了西凉军的身后。
“那些西凉蛮夷劫掠了这里,屠戮了这里,他们岂是为了什么朝命!”这位统帅厉声道,“什么样的朝命会令他们将兖州生民屠戮殆尽?!”
随着主帅高亢的话语声,那些疲惫的、颓唐的、痛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们频频地敲击盾牌,给予他们的将军以回应。
“他们既然踏足这里,”曹操冷声道,“你们便该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下来!将他们埋在这里!”
兖州军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声!
他们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到了今天,道义也好,公理也罢,那些东西都不能打动他们了!
只有胜了这一场!
他们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兽,也会在绝境中殊死一搏!
这支兖州军出现在西凉军身后时,原本已经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吗?不是需要臧洪来替他打这一仗吗?
他怎么敢用最后这不足万余的兵力,发动这样的冲锋!
但董承立刻发现,曹操用兵锐利与果决,远在他之上!
两军尚未接阵,曹操已经看出这数万军队当中,真正的西凉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军压阵,前军与后军皆是黑山、白波等众混杂而成。
因此当他集中兵力,自后而出时,又多整旗鼓,以壮军威——
甚至连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调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当,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饰齐整,盔明甲亮!
“稳住!稳住!”
敌军中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杀!”
“长牌,长牌兵——!”
“将军!他们已经逃了!”
军中一片骚乱。
面对这样的威武之师,西凉人的后军甚至还不待接战,便溃散开来。
他们可不是什么忠于大汉的军队!中平五年时,他们还在河东郡起义,讨伐过汉灵帝来着咧!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督战的校尉带着亲随奋力想要维持住阵线,士兵们却哗然起来,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这个西凉人的头颅!
镇守中军的董承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初时惊骇至极,而后便渐渐绝望起来。
“如……如之奈何?!”
“将军!”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将军难道忘了吗?张将军今日也将至鄄城啊!”
若不是张绣要来,他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发动进攻,不错,他原本是来争功的!
那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烟消云散,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落水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动,“不错!不错!他,他何时能来?!”
臧洪在前,曹操在后,若是多待片刻,他该如何是好?!
当上书“建忠将军、宣威侯”的张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兖州军中立刻一片骚动。
“主公!那必是张绣的援兵!”
“不若与臧郡守合于一处,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图后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为西凉人所困!”
骑在马上的主帅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便转过头来,哈哈大笑。
“董承小儿东施效颦罢了,我岂不知奉孝早有书信与张绣,他绝不敢来!”他以马鞭指了指,“那不过是些民夫,打了张绣的旗帜,也想吓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计!”曹操厉声道,“传令下去!一鼓作气,击破董承!”
“是!”
传令官将命令层层下达之时,满腹疑惑的刘晔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尽管是背对着这个文士,曹操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来,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冰冷而带着杀气,他一瞬间便被吓住了!
……那不是什么董承东施效颦的计谋,那的确是张绣的援兵。
但两军交战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战术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
大家都在咬牙坚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刘晔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这位统帅已经将头转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这片战场上。
他的神情桀骜而自信,没有半分迟疑,更没有恐惧!
张绣的前军虽然已经接近战场边缘,却没有踏足一步。
这近万人的兵马最后还是停了下来——战争已经结束了。
董承的兵马在臧洪与曹操的合围下,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围起来,想要寻一个出路,但三面都没有出路,只有濮水这一条。
无数西凉兵踩上了冻得并不坚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开裂。
而后河水沸腾。
注视着这一幕的将军握紧了缰绳。
“我为何不能去救?!”
“将军晚了一步,便上前,也只能为人鱼肉。”贾诩平静地说道,“曹操果是人杰,勘破前军疾行,已不堪驱使,只欲惊吓他罢了。”
张绣的呼吸从急促慢慢变得平缓下来。
“后军转前军,”他说道,“且退祁乡。”
“是!”
那位坐在轺车里的文士很是平静地裹紧了自己的斗篷,一点也没有因为友军溃败而表现出悲痛或是愤怒的神情。
这令张绣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将军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胜曹操,我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贾诩这样说的时候,又有仆役上前,递给他一个装好炭的手炉,于是这位鬓间已现银丝的谋士很舒服地抱住了这个小手炉,“但将军不当取。”
“为何?”
车轮咕噜噜地又开始走起来。
“陆廉将曹操的大纛送来,不过是为了唬你,青州战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惫已极,纵有心,也无力来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关云长来,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时莫说汝南,便是淮南,将军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张绣皱了皱眉,“先生为何不愿我取之?”
“两郡荒芜,将军从何处取军粮?江北有刘表,江东有孙策,将军又如何当之?”贾诩慢悠悠地说道,“将军想要的,不过是一块落脚地,刘表能给,刘备便不能给吗?”
……这是什么话。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刘表当一条看门狗。
难道替刘备当狗,就是他心中所愿了吗?
但贾诩似乎已经察觉到张绣那狐疑而愤怒的目光,因此又继续说了下去。
“将军,而今大势在刘备啊。”
“……大势?”
张绣是西凉豪族出身,书读得不多,但确实读过。
因此他听得懂“大势”两个字,但放在这里,他暂时听不懂。
贾诩也没准备再呛着风给他继续上课,而是将身体靠在了皮毛里,慢慢闭上眼睛,养一养连夜行军的疲惫。
现今光武事将重演,朝廷察觉不到,难道这些诸侯也察觉不到吗?这时候不与刘备结好,更待何时呢?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鲜血已经渐渐冷却,变成了红色的冰,因此许多尸体半冻在了泥土里。
士兵们必须立刻将他们刨出来,因为过了这一夜,就是真冻在地里,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辎重、粮草、布匹、金银、那些西凉兵在兖州大肆劫掠的东西,现下必须一件件地吐出来!还回来!
甚至也包括了那个领朝命而来的西凉将军。
他不仅是朝廷亲封的卫将军,他还是天子的岳丈!
他纵败了,只要曹孟德还是朝廷的兖州牧,就不该待他无礼!
他这样大声地咆哮着,那张染上血污的脸仍然带着勃勃的生气,臧洪也被他的话所打动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为其说项时,这名统帅忽然拔出了身侧亲随的长刀。
“曹公!”
一蓬鲜血如弯月一般,洒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颇为魁梧的身躯慢慢倒下去,转回头去看向曹操时,发现他甚至不是带着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说道,“就令人将他的头颅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样平静,似乎在说“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赋,写得很好。”
但注视着这一幕的兖州将士早已忍不住地欢呼起来!
他们的身体里带着多少压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欢呼和嘶吼就有多么的歇斯底里。
天渐渐暗下去了,夕阳落在了这片战场上。
臧洪的士兵已经回了营,兖州的士兵则是进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尸体被搜刮完毕之后,还有人留在外面,将头颅一颗颗地砍下,准备堆在城外筑起京观。
士兵们需要用这种残暴的方式来炫耀他们的胜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点起火把,立在京观四周,很快引来了鄄城的百姓围观,满脸惊骇,指指点点。
而带领士兵们打胜这一场的人,远远地骑在马上,注视着他们的兴奋与吵嚷。
他的神情里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连泪水都掉落得那样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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