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第九十三章
比起刘大, 那几个人的装束显得体面很多。
尽管也不过是交领窄袖,上衣下裤的半旧布衣,但不打补丁, 更无破损, 脚上甚至踩的也不是破烂的草鞋,而是一双布靴。
这样的打扮在战后的青州的确不容易见到,因此格外有了颐指气使的资本。
但他们现下脸色难看至极,互相看过一眼之后, 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带头的男人。
那个人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剑,又慢慢转向她的脸。
“把东西还给他们。”他低声说道, “咱们走!”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一扭身便跳过了倒塌的栅栏,脚步飞快, 不用说“走”, 甚至不能用“跑”来形容。
……真就健步如飞。
“阿, 阿兄!”那几个人神色慌张,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敢,丢下衣物便疯狂地跑了!
都不走院门!
都非要走那位阿兄走过的老路!一个个跟羚羊似的跳过去!
其中有一个身材略笨重了些, 一跃时大头朝下, 摔了个头破血流, 引发了刘大一家的一阵惊呼!
但是还没等她好心上前扶一把时, 那人已经领悟了祖先曾经驰骋在草原上的诀窍, 四脚并用地快速爬走了……
“……认个错不行吗?”她喃喃自语,“就老老实实留下来认错, 我也不会真杀人啊。”
破布衣服散落了一地, 其中也有那套给老人预备的, 准备带去地下的新衣服, 于是刘大珍之重之地先去捡衣服,还被媳妇踹了一脚,才连忙跑过来跪下。
“将军大恩!”媳妇先嚷了一句。
“将军大恩!”刘大跟着嚷了一句。
“小人这辈子也不能忘啊——”
她赶紧制止了,“行了,一个人说就够了……”
……万一这件事也被写进史书里,要是一句一句地记录下来,史官还得被骂骗字数呢。
庭院里洒落了一地的干柴,拖出来的藤箱,藤筐,还有几条破木板混在了雪地里,一见便知是被这些小吏们用相当粗暴的态度翻找过家当。
但她还是有些纳闷,“那些人是原来的里吏吗?”
刘大老实地摇摇头。
“不是?”
他额头便沁出汗珠来。
“将军在这里,有什么不敢说的!”媳妇大声道,“你去将阿翁和孩子们接回来!我与将军细说!”
“……我刚刚还想问,你家的老人和孩子们?”
“都藏起来了!后面小山坡下,藏着我家的地窖呢!怕吓着他们!”媳妇很自豪地说,“原本是我家阿翁来应付这些人的,他是个老头子,里吏们便是骂几句,敷衍过去也就罢了,总归不敢动手。”
……还挺机智的。
“那现在为什么换了你们夫妻俩来呢?”
妇人的眼神便暗了下去。
“将军,这乡间原来的那几位里吏,逃的逃,死的死,十不存一,前几日便换了这一批人来,听说都是城中派来的……”
“派来乡下收税?”她说,“就这么收?也没督邮管一管?”
妇人一面收拾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一面迎她进去,寻一张草席请她坐下,又赶紧拎了个炭盆生火,就这样手脚快忙出残影,也没落下与她说话。
“他们的根基都在城内,听说与城中的贵人有亲有故,再说督邮是什么样的贵人,哪有空看我们呢?”
于是她全都明白了。
因为战争,北海东莱两郡的基层行政系统必定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但她想发动一场新的战争,就一定要让这个官吏系统拼命运转起来,集齐人力物力资源。
田豫和孔融全力维护,也只能维护到县或是乡,等到了真正的乡间地头上,空缺的部分就由这些自动出现的土豪劣绅添补上了。
他们可以完成最基本的任务,同时也会为自己谋求私利。
如果她看不到,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
在她心无旁贷地发动一场复仇战争,要将战线重新推回平原时,这一路上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那些粮草与寒衣,要从谁的口中,谁的身上夺下来呢?
等到她打完这场漫长的战争,再回过头时,有多少人会死在这个冬天呢?
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苦。
她是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一听说别个村庄有老人被里吏殴打了,立刻就将公公送走,自己和丈夫留下来应付这些凶恶的小吏,其实她也没想到,公公竟然将那套衣服藏了起来,若只有另外两件破衣服,其实也不值得她和丈夫挨这顿打……
这妇人讲得兴起了,甚至说走了嘴。
“我早就谋划好了!他便是来抢粮,我那两石过冬的麦子早就藏好了,绝不能——”
她看看这位坐在席子上安静听她讲话的女将军,忽然一张脸就白了,要哭不哭起来。
“将军,小人绝不是想违逆将军的命令……”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站起身,“你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留些存粮是应该的。”
“……将军欲何往?”
“嗯?”她迈步往土屋外走,“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啊。”
“将军还未用过饭食!”妇人连忙拦住了她,“将军!将军!我家尚存一只母鸡!杀了来款待将军可好!”
……这谁好意思留下啊!
虽然不好意思,但因为这一家子苦苦哀求,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但也并没有真的杀鸡,陆悬鱼态度很坚决地说,要是杀鸡的话,她肯定不留下来了。
即使如此,也没真让她吃了麦糊和盐豆子,女主人还是有留手的。
她从房梁上踅摸到了一块咸肉,颜色和烟火熏过的房梁也差不多,的确是一般人找不到的。
咸肉洗净了,一锅热水也烧好了,这边煮汤时,那边又令几个孩子去林子里,趁着太阳没下山采几个蘑菇回来。
“蘑菇就不用了吧!”她有点胆战心惊,“我吃不惯蘑菇的。”
“可鲜了!”妇人一边往锅里下干菜,一边嚷嚷,“我们全村吃席时,都少不了它!”
……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并没有被安慰到。
土屋并不大,挤了一家子老小之后就不那么冷了,烧起火盆后就更加暖融融的。
主菜是咸肉炖干菜,又用油盐煎了一盘蘑菇,主食则是用麦粉烙出来的饼子,质朴且热气腾腾。
尽管这户人家比起去年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但桌上的饭菜仍还残留了一些当初红红火火时的影子。
但谁也不动筷,都敬畏地盯着她看。
就连应当上座的老翁也不敢动筷。
……还得她三番五次地命令他们一起吃,大家才终于吃起来。
老百姓是不懂“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的,她也不太懂,于是正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这一场战争,败了你们不少家业。”
刘大抓着个饼子,咧嘴笑了一下。
“人还齐全就行。”
他们活得很狼狈,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变卖的几乎都变卖出去了,能征用的也都征用走了。
但是孔使君向他们承诺,打完这一仗,明年除了三十税一的粮税之外,其余徭役和赋税全免。
他们因为这点信念,坚持到了现在。
“而且将军有所不知,”刘大很得意地说道,“我家还藏了一点私!”
媳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汉子臊眉耷眼地低头继续吃饭了,留下看不过去的老翁咳嗽了一声。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交税……只还是新开垦的地,种了几株冬麦,不知明岁收成究竟如何哪……”
那片荒地的位置不怎么好,在背阴的山坡上,而且有许多碎石,土壤也坚硬得很。
但因此鲜少有人在那里走动,附近的林子里甚至还有狼出没。
没有了牛,一家人究竟如何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垦荒,她有些想象不出来,如何去浇水,她就更想不出来了。
但对于刘大来说,似乎这些都不算困难。
只要明年春天能收几斗麦子,他说,几斗就行,他全家就不会饿死呢。
只要弟弟们回来,他说,他的两个弟弟被征走去做民夫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要是能回家来,开春时赶紧种点菜,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去赊两头小猪仔,他弟弟也是个养猪的好手,唉唉唉,春天时赊猪仔可不容易啊!
他这样站在山坡上,同她聊天的时候,夕阳洒在这个男人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那样淳朴热忱,而又天真无力的希冀。
“你想的那么多,”她笑眯眯地说道,“要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呢?”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看,你既希望明年的冬麦收成好,又希望弟弟们赶紧回来,还想能赊几头猪仔,”这位女将军笑道,“若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刘大,你选哪一个?”
这个农夫忽然懵了,他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酉时过半,城门将关。
但城门口有人来来回回地转圈,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她骑马而归时,那人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将军——!”
陆悬鱼愣了一下,“子庸?”
陈衷冲上来抓住了她的缰绳,“将军是往何处去了!”
“去城外溜达,溜达溜达,”她不自在地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天使降临!将军速进城沐浴更衣要紧!”
……………………
她瞪着这个满脸喜色的青年文官,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要被砸个粉碎。
“你再说一遍?”
“朝廷的使臣来了!”陈衷大声说道,“带来了天子的封赏!将军!”
……哦,天子使臣,古人是爱这么用。
……但还是很惊怵啊!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去,沐浴就算了,但一身整齐衣服还是得换的。
等跑到刺史府时,“天使”正在等她。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而且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这位“天使”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余岁,生得很俊俏,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既像是在戏谑,又像在讽刺。
……就是那种如果她要是个疑心病,光是看到那双眼睛就想给他一拳头的眼睛。
但这位“天使”在降诏的时候倒是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很是正经地念了一遍诏书。
“制诏徐州别驾陆廉:斩逆讨贼,决胜千里。忠以卫上,礼以厚下。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今遣议郎杨修授印绶,封为纪亭侯,骁骑将军,食邑三百户。敬之哉!”
念完诏书,杨修上前一步,将诏书与印绶递给她。
“开汉四百年,纪亭侯是第一位军功封侯的妇人,”他感慨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今日在下亲见,方知竟真是这样一个年轻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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