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信
暮云舟睡得正熟,忽而觉得有人在推自己。很轻,但没有停。
皱了皱眉,暮云舟不甘心地睁开眼。
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帷幔,昏黄的烛火照亮屋室一角,暮云舟身侧跪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有点怕暮云舟,低着头说:“陛下,谢芜村攻进朝天门了!”
尖细的声音听得暮云舟一愣。
这是个真太监。
不对,重点应该是谢芜村才对。
谢芜村是《让戏》这本书的主角。
如果这个太监没认错人的话,他现在就是这本书里愚蠢至极已经挖好坟坑的小皇帝。
所以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不愧是天子,乱臣都攻到家门口了,陛下仍旧面不改色。
王福热泪盈眶,觉得自己没跟错人。
“陛下,奴才为你更衣。”
暮云舟黄袍加身,鎏金冠垂与额前,整个脸紧绷着,阴郁笼在眉头,戾气藏不住。
眼下纷争四起,火光冲天,厮杀声与冷兵器相撞声迫不及待要飞出皇城,暮云舟紧握城墙,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说他不怕死,可他有痛觉啊!
把自己手心都掐痛了他也想不出应对法子。
趁着兵荒马乱,暮云舟仔细回忆了下原主都干了什么。
罢免丞相,将丞相一家子流放了。
太傅以死劝谏,原主非常欢快地把这份勇敢赐给了人家九族。
还有数不清的官员被罢免,流放,诛九族。
只有一个人例外。
国师陈书序,赐死。
暮云舟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陈书序的脸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宽大褐色衣袍上白线钩织的仙鹤栩栩如生,它的主人却躺在阴冷的大牢中再无生气。
想了想,暮云舟转身回到大殿,最后叫来王福,说:“大殿太暗,你去取几只灯烛来。”
国君点燃那一根根灯烛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王福看不懂。
只是在宫殿亮起来那刻,陛下久违的露出点笑意,闲步落座到龙椅上,对他说,走吧。
陛下仁厚又稚嫩的声音响在景和殿上,王福沉着脸叩首,口中唤道:“陛下珍重。”
暮云舟点点头,直到宫门阖上才睁开眼眸。
这地方不该有他立足之地,早点解脱未必是坏事。
可他终究是害怕的,身体痉挛到发酸,发痛,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迎接死亡。
大门却在此刻被人推开,寒风吹入殿堂,烛火摇曳,熄了三四根。
暮云舟斜靠在龙椅上,随意挑了一眼门外人,长剑滴血,朝暮云舟走来时身上铁甲碰撞声刺耳,脸色难看得要命。
“陛下可有想过今天?”谢芜村挥剑刺空,灯火残影中有灭了几根蜡烛,“乱臣谋反,冰甲相向,陛下想过吗?”
谢芜村走进几步,血剑置于暮云舟颈侧,“身陷人囚,众叛亲离去,陛下,这滋味如何?”
暮云舟理解谢芜村的火气,他也没想怎么反驳,说:“朕如今已是摄政王囊中之物,想再多也没用。”
“摄政王想听朕的感想……”朕编不出来。
暮云舟扶着额头出神地望着谢芜村,烛光在他眸子里跳动,若没有混乱,又该是怎样一幅宁静画面。
“陛下,”血剑刺入暮云舟皮肤一分,“孤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想自我了断,还是孤帮你?”
刺痛令暮云舟小幅度颤抖,铁器搁在伤口处更不舒服,“皇叔,帮朕。”
废话,就他那点力气,砍十刀也未必杀得死自己,何必遭罪?
“还真是小瞧陛下了,敢拿先帝压我,当真以为我不敢?”
利刃又刺入一分,谢芜村欣赏着暮云舟痛苦的表情,说:“还有什么法子,使给孤看看。”
暮云舟:???
“皇叔”这个称呼有点用啊!
谢芜村自然也捕捉到暮云舟眼里的错愕,他笑出声,声音还是冷的,“陛下可有悔?”
暮云舟不答。
他确实答不上来。
殿外又有人进来,穿得一身黑,鬓发也是乱的。
他走到谢芜村身侧,侧耳说了几句什么,谢芜村脸色更黑了,他死盯着暮云舟,眼里的杀意快要化为实质。
半个时辰前暮云舟已经确认过国师的尸体早不在大牢了。
他处理掉了所有知情者,至少今晚谢芜村绝对找不到关于国师的任何一点消息。
还没等谢芜村问出个所以然来,又有人走进景和殿。
来人立于群臣之首,手持朝笏跪于大殿之上,口中呼着“废帝无能,恳请摄政王亲临朝政,以正社稷!”
跪拜声此起彼伏,有人抓着暮云舟的胳膊将人拉下龙椅,鎏金珠发出嘲弄声。
谢芜村收了剑,正襟危坐于朝堂之上,鄙睨文武百官,包括暮云舟。
“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景可谓大快人心。
太宁元年,景废帝囚于冷宫,摄政王把持朝政,百官拥立,人人呼之和之,普天同乐。
只有锁在冷宫的暮云舟笑不出来。
冷宫常年无人居住,风水极其偏僻,按暮云舟的话说:就是这地方不闹鬼都对不起它努力营造的氛围。
可他也实在寂寞。
三天了,四天了?
无法活动,没有食物,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一般,脱离了整个世界。
所以当谢芜村来审他时,他甚至都听不清谢芜村说了什么。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严重脱水情况下,暮云舟说话都吃力,声音小小的,嘶哑着,表达着无奈。
回答他的是下巴撕扯的痛楚。
“陛下,孤问你,国师呢?”
脑子一片混沌下暮云舟忽而笑起来,低沉的声音微不可察。
“摄政王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一个人吗?”
“皇叔,朕累了。”
眼眸微抬,暮云舟看着谢芜村,又想起自己曾为他孤独一生黯然神伤的样子,只觉得可笑。
现在谁比谁可怜啊。
“孤没那个耐心,陛下实在不想说,孤就换个法子。”
在暮云舟呆愣的时间里,太后被人押上来,动弹不得。
老妇人上了年纪,眉间皱纹深深,云鬓混乱,华服尽是褶皱,疲惫的脸上挤出慈爱望着暮云舟,说:“我儿,受苦了。”
“那是你姑母,”暮云舟盯着谢芜村,“你拿母后威胁我?”
“国师对陛下而言,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陛下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谢芜村走到太后身旁,“而这位可是你的母后,陛下还会犹豫吗?”
“还是说,陛下想要借国师压制孤,连自己母后的生死都不顾?”
暮云舟真的累了,从身到心,他一点都不想和谢芜村争论,“是……是朕……”
“陛下,我儿,”一旁的太后念了小皇帝的字,“羽辞。”
那一眼包含太多东西,暮云舟只觉得心口一痛。
太后望着谢芜村,“国师胆大妄为冒犯圣上,本宫给了他个好去处,摄政王想知道?”
“姑母,你的玩笑话我只有小时候爱听,”他挥挥手,示意身旁人将人带下去,“去吧,孤不想见你。”
等所有人撤下去后谢芜村也有点坚持不下去了,他并不想把这副样子摆给小皇帝看,他默默走出门外,坐在冷宫秋千上。
身侧杂草丛生,光都是冷的,没有温度。
暮云舟想起来了,原文有写摄政王从小不被先帝重视,一度关在冷宫中,受尽虐待。
他与国师初见也是在这个地方。
在一个长满藤蔓的秋千旁,小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国师对可可怜怜的小摄政王说:“我会陪你。”
国师对摄政王意义重大。
可后来呢?
知道国师身死后,摄政王会怎么办?
这本书讲的啥来着?
暮云舟本来就没看多少,他最后暼的那一眼是在摄政王流放,国师身死那一刻。
书里这样写:
摄政王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伤痛来。
明明只是分隔一天而已。
可就是这短短一日,就要了他半条命。
后来暮云舟就没看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本书应该是摄政王的逆袭之路,没想到一来就是他与国师的情感羁绊。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这样的句子总让暮云舟别扭。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早知道该全文背诵的。
摄政王黯然神伤够了,又走到暮云舟面前,说得言辞恳切,“阿辞,孤这一生从未为难你。不论是皇位、皇权,孤哪样夺了你的要这样折磨孤?”
“孤从未有谋反之心,陛下宁愿相信三言两语也不相信孤一片真心,为什么?”
为什么?
小皇帝已死,这个问题暮云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斟酌字句,暮云舟做了吞咽的动作,“皇叔,朕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朕……”
“不好了,不好了,太后……”忽而有人疾步跑到摄政王跟前,跪下,“太后自/戕了!”
“什么?”
暮云舟与谢芜村皆是一惊,谢芜村更是抓着报信人衣领将人提起,“你说什么!”
“太后……太后去了……”
人这一生多的是波澜起伏,毫无章法,往往晃神心悸间,世事就轮了好几番。
谢芜村终究是念着太后情分,将其安葬在皇陵中,许暮云舟送太后最后一程。
去皇陵路上,暮云舟与谢芜村同坐马车上,相对无言。
车轮滚过沙石声仿佛能给人心安抚下来,暮云舟端坐一旁,心情不怎么好。
特别是在谢芜村审视的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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