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傅明淮醒了。
他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是透光的薄纱，往外瞧隐隐约约能看到点月光和婆娑的树影。
天没亮，大概还早。正巧通讯器嘀嘀嘀了几声，他开了空中投影随便翻了翻，大部分是催他还款还有缴费的通知。
直到他一路翻到最后，看见了一条橙黄色的消息提示。
橙黄色，代表的是联邦信息总局的播报。
这条通知很简洁，只有四句话。
“致7区45668号傅明淮先生。您被抽选为荣光计划参与者，请于三月十四号上午十一点前往1区体育馆签到。详细信息请前往联邦官方网站查看。感谢您的配合。”
要不是落款是联邦信息总局还有官方盖章，傅明淮还以为这是什么抽奖诈骗信息。
荣光计划他了解过，或者说，被迫了解过。
两个月前联邦议会就决定抽一批人返回母星驻守。据说是为了维护人类文明，不让那些无法搬离废土的文化遗址消失在人类历史中。一直到现在，新闻塔还在每周五晚上彻夜播报荣光计划的重要性必然性，洗脑洗得非常彻底。
傅明淮耳朵都要听起茧了，本来以为听听就过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抽中了。
还挺有意思的。
傅明淮正打算再去星网查查这个计划，却听见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住在7区有名的贫民窟，窃贼强盗是特产。虽然这儿偷鸡摸狗的事不少，但在七区呆过的应该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声”，偷到他房里多少有点难得。
傅明淮单手抄起一把小巧的蝴蝶刀，纤长五指灵活翻转，泛着冷光的刀片在指缝来回穿梭。
自从去年把新来收保护费那伙人教训一顿之后，他很久没动过刀了，希望来人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那人终于撬开了锁。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小角，瘦长身影挤了进来。
年轻的猎人靠近了猎物的巢穴，他信心满满地握住激光手枪对准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正欲扣动扳机，下一秒手腕就被强行扭折。
在猫鼠游戏里，傅明淮从来不是猎物。
他蜷缩着倒挂在天花板设置的横梁上，像一只夜行蝙蝠。在黑影伫立于床前的一瞬间，他屈起的腿一松，脚背依旧牢牢勾住天花板上的横梁，身躯一晃双手猛地钳制住来人手腕，利索一拧，就扭错了这人的腕关节。
激光手枪应声而落，被一跃而下的傅明淮一脚踢进了床底。
“看你样子，不像来偷东西的，是专门来杀我的？”他还有闲心思扯着慢悠悠的调子试图同杀手聊上两句，就像面对的不是你死我活的搏杀，而是一场必赢的赌局。
杀手没说话，狼似的双眼狠厉无情。虽然他右手脱臼，左手却一翻，并指夹住一支毒镖，往傅明淮面门刮去。
傅明淮连退两步，一个下腰以惊人的柔韧度躲过袭击，手掌往后一拍精准地按下了墙面上不起眼的凸起。一个能好端端地久居在第七区这样混乱之地的人，总会在安全住所里安装足够有杀伤力的防卫武器。
上百根毒针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密密麻麻地扎向中间的入侵者。从天而降系着绳索的飞镰以凌厉攻势逼减杀手的闪避范围，再配合上灼热的红外线飞速穿梭，让他退无可退。
杀手虽然穿了有一定防御能力的轻装，但毕竟为了灵活，装束受制于轻便的必要性，防御力也不够。几圈下来，他不仅气喘吁吁，还被毒针扎了好几下，肩膀上也被飞镰捅了个血窟窿，一时间疼得冷汗直流，头晕目眩。
傅明淮站在唯一安全的地方，欣赏着杀手手忙脚乱的模样，对于那些被暗器误伤损坏的家具视若无睹，毫不心疼。
年轻杀手看着傅明淮，杀意更深，在与红外线错身的一瞬间用手肘抵住墙壁，腿一蹬朝他脑袋飞踢而去。
傅明淮往后一仰躲过这一记，转身甩刀贴近杀手，手中利刃翻转开合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脚步滑动很快，和杀手之间在恰到好处的距离靠近分离，但每一轮靠近过后，只能用手臂双腿遮挡反击的杀手身上都会多出许多条血痕。
也就是短短十几秒，杀手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年轻的杀手终于不堪受辱，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嚯嚯嚯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傅明淮早点了结他的生命。
傅明淮虽然没玩够，但几乎可以说是失去战斗能力的杀手并不是他满意的玩伴。他深知这个家伙不会给他任何反馈了，便利索地甩刀割断了这人的喉管。
“阿威，来我家处理点东西，带上尸袋。”
傅明淮拨通熟悉的通讯器号码，吩咐道。
杜威被电话从美梦里拉扯出来，却也不敢违背傅明淮的命令，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被窝，一把扯起柜子里的尸袋，想了想又带上一条麻绳，从后院小道偷偷摸摸钻进傅明淮门前小院。
“傅哥，傅哥，开门——咦？”
杜威扒拉着房门小声往里喊，却脚底一滑一不小心直接闯了进去。
“傅哥你咋不锁门？”杜威嘀嘀咕咕地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
傅明淮没理他的疑问，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杀手尸体，向他示意。
杜威看上去斯斯文文，一副不敢惹事的胆小模样，实际上坏心眼多着，帮傅明淮处理这种烂摊子的事也做了不少。
“你先看看这人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之类的，搜干净点。”
傅明淮有点洁癖，搜身这类事都是安排别人做。
杜威做事心细，不一会儿就从尸体上发现了些踪迹。
“哥，这人纹了个大花臂呀。”
傅明淮探身过去看，借着手电筒的光辨认出这纹身依稀是个黑豹模样。
这是纹身店里常见的款式，只是那黑豹的眼睛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染的，血红中还有些流光溢彩。
傅明淮戴上白手套按上去，发现这眼睛并不是颜料染的，而是宝石一样的扁珠镶嵌而成。
“把豹眼取给我。”
杜威是个非常好用的工具人，他很会察言观色，还非常了解傅明淮。他拿刀将豹眼挖出来，然后洗得干干净净放进白手帕里包着递了过去。
傅明淮展开手帕，捏起豹眼细细查看。
这东西蛮硬，就算是他最锋利的蝴蝶刀在上面也留不下一点划痕。它质地轻巧，里面折射的光纹色泽看上去也挺特殊，应该不算大众用品。
“对了，阿威，我要去一趟第一区，指不定多久回来。”傅明淮往后一退，懒懒散散地坐上半人高的桌沿，长腿往下撂着，一边将豹眼石抛着玩，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杜威嘴唇一动，却犹豫着没有说话。傅明淮也装作看不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杜威还是没忍住，问：“哥，是不是不能带弟兄们一起去？”
说是带大家，但杜威眼巴巴的样子分明是在问能不能带上他。
“你觉得呢。”傅明淮轻飘飘地问。
杜威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从第七区到第一区，这是多少穷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们就是臭水沟里的老鼠，找到能住的地方就够了，哪里还能奢望其他呢。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杜威想。至少他眼前这个人不是老鼠。他第一次见到傅明淮就知道这个人不属于第七区，也不可能止步于第七区。
杜威带着尸袋走了。傅明淮心知自己这次去第一区必定危险，像这样的暗杀说不定要重复多少遍，实在没必要将杜威一起带去。
至于幕后黑手——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说不定还有他父母的原因。毕竟他父亲的叛国罪是实打实落下来的，对他这个不知为何没按照律法驱逐出境的后辈迁怒的也大有人在。
虽然他并不相信自己那个对帝国忠心耿耿的父亲会叛国就是了。
他被赶到七区已经过了整整八年，返回一区的路都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好在父亲生前颇有人脉，虽然树倒猢狲散，还是有念及往来情谊的人愿意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
“程叔，是我，傅明淮。”
挨到天明法定工作时间，他拨通了父亲至交好友的通讯号码。
通讯器投影出一个两鬓霜白的中年人影像。
“明淮啊，是来找小舟的吗？”
程时旭是二区的军委员长，在傅毕卫刚入狱的时候帮了傅家不少的忙。最后傅毕卫被彻底定罪判处死刑之后，也是他找了七区的人给傅明淮办理的移居手续。
但为了避嫌，再加上高位难坐，不能落人口实，傅明淮主动疏远了程时旭一家，双方差不多有四五年没有直接联系过了。所以这次收到了傅明淮打来的通讯连接，程时旭多少有些惊讶，只当是来找自家儿子玩的。
“我这次是想问问程叔七区到一区的通行证可不可以早点批下来，我被抽中参加荣光计划了。”
傅明淮很会装乖，或者说习惯于在长辈面前装乖。他平时懒散惯了，再加上在七区的都是欺软怕硬刀尖舔血的混账东西，所以戾气不敛，吊儿郎当，看上去又凶又疯。但在程时旭这样的正经长辈面前，只有装乖扮弱才能讨到点好处。
“不过我也没想到我能被抽中，能参加荣光计划太棒了！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傅家始终是爱国爱人类，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
傅明淮深情并茂地说出一番谎话，并不因此羞愧。甚至为了增强可信力度，他睁大了那双圆滚滚眼尾下耷的狗狗眼，眉飞色舞，说到激动处，还涨红了脸。
程时旭就被他的表演蒙蔽了双眼。他刚听到傅明淮说被抽中了荣光计划还有些担心，但瞧他这副样子就只剩下欣慰。他心中感慨老傅教子有方，更是决定要帮这孩子做点什么才行。
毕竟人家是要为联邦为人类做贡献，算不上什么政敌笔诛口伐他的把柄。
“我记得荣光计划过几天就要启动了，通行证批下来还有段时间。这样吧，我过会儿派个人开私人飞行器过来接你，你顺便也可以和小舟在二区一区玩几天。”
傅明淮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他很清楚程时旭和他母亲一样爱管教人，也爱照顾人，凡事都恨不得一手包办。
他本来也不打算申报通行证，坐飞行器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谢程叔！还有关于荣光计划的事我也想咨询一下您。”
程时旭大手一挥非常干脆：“没事，我过会儿让助理把资料发给你。”
“太谢谢您了。那我就先不打扰程叔办公了，程叔再见。”
通讯器那头挂断，傅明淮唇角的完美笑容垮了下来，长长睫毛跟着下耷掩住小半眼瞳，整个人都融入了阴影里。
这个荣光计划，不可能没有蹊跷。就像傅毕卫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死不见尸一样，看似光明的联邦政府之下，必定隐藏了不为人知的暗潮。
而离程时旭安排的飞行器到达还有些时候，傅明淮索性先去地下拳击场操练。
他平时心情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练拳练刀。这里也算是他一半的地盘。
空空荡荡的拳击场只有几声重重的拳击沙包的闷声回响。傅明淮一拳打飞沙袋，喘着粗气飞身将袭来的沙袋再次踹翻。他已经大汗淋漓，却兴致盎然，所有的烦恼都随着击打沙袋的力道消失在空气中。
突然，角落里传出了有人踏着硬底皮鞋缓慢走来的啪嗒声。
傅明淮皱着眉，按停沙袋，抬眼望去。
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西装革履，与拳击场格格不入。
傅明淮扫了一眼来人苍白病容但难掩俊秀的面孔，从喉腔里挤出一声冷呵。
这就是他只拥有这里一半地盘的原因。这里是平街两方势力的交界处，归属权一直相争不下。
傅明淮刚来第七区时在平街被人狠狠地坑了一笔，当时平街两帮势力相争，双方都想找个机会吞并对方，一瞬间他成为众矢之的。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他再能打也抵不住无数的围攻。他背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但他并非好惹，在关键时刻假意投诚，帮助金龙门消灭另一方，蛰伏五年后，带着自己收买培养的下属们叛离帮派，又在平街建立了第二方势力。
而那一次过后双方会战，他血洗平街建立威名。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原本的帮派再不济也没法被新生势力完全吞下，更何况他们换了一个精于算计的领导人。
“宋池，穿得人模狗样的来拳场挨揍吗？”对于自己厌恶憎恨的对象，傅明淮往往不吝狠话。
宋池，现任金龙门的老板，也是当初狠狠地坑了他的人。
宋池闻言笑了笑，他面无表情时深邃的眉眼显得很阴郁，笑起来却如同暖阳。他用一种亲昵的口吻说道：“小淮，你还是这么凶，像只小狼。”
傅明淮噎了一下，他目露冷色，重重一拳朝宋池面门袭去，一边骂道：“我像你大爷！”
宋池没躲，他以为傅明淮不敢打他，会撤回拳风，没想到自己硬生生吃了这一记。
宋池捂着脸，一股血腥味冲进喉咙。他毫不在意地抹掉涌出来的鼻血，苍白的脸上呛出了浅薄的红润。他浅色的唇染上了血，一开一合：“我以为你不会打我，你要去第一区，你们帮里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这个时候和我起冲突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消息可真灵通。”傅明淮冷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真是有点病，还是赶紧回家找你妈妈给你止血吧，别被人发现金龙门老板被一拳打死了。”
宋池叹了一口气：“你是疯子，我也是疯子，我们不就是绝配？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第一区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个计划别轻易参加进去。”
“谁和你是‘我们’。”傅明淮不愿再和他多话，转身就走，“你又是什么疯子，你就是个傻逼。”
一边往回走，他还背着手冲宋池比了个中指。
宋池站在原地看着傅明淮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没有动弹。血一滴一滴地顺着下颌淌到他干净的西装外套上，他也不在意，反而死死地盯着傅明淮离开的方向轻声笑了起来。但这次他的笑意不再温暖，而是带上了扭曲的痴迷。
主动踏入陷阱的猎物，他绝对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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