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骚乱
醒来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阳光无声无息慢慢地向着岩洞深处寻觅,风微微吹着,如果能抛却这半月未曾清洁过的的皮囊,我的灵魂也像这个静谧的早晨一样轻灵透亮。
没有发现鸠婆婆的身影,身边一块洁净的岩石上放着半块饼,还有我的牛皮水囊。心头莫名一动,赤野千里,人鬼不分之时,还是有人在关心我,鸠婆婆应该是上天对我一路千金散尽的馈赠吧。
鸠婆婆已经在岩洞下方等我了,“双髻山麓的大营到了,此外最近的一处大营在五十里开外。”
我听不懂鸠婆婆说什么,睁大眼睛望着她,既然双髻山麓的军营举目可望,还管五十里外的另外一处军营干什么呢?
“要是双髻山那帮痞子不让我们留下,我们说不准还要去五十里外。”
“难道一定要去军营,或者我们可以去——去唐国,还有晋国、蜀国。”
“没个男丁在旁边保护着,我们自己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你别看那帮臭男人玩弄女人,个个是行家,可女人有时候还真离不开男人。刚刚取水时,听人说瀛洲城一人饿极,见尸体就咬,以前是夜晚不安全,我看如今白日行路也不见得多稳妥。”
我没有回答,瀛洲城于我,遥远而陌生。
“不管了,去了再说。就看那群痞子够不够聪明。”鸠婆婆大步开走,看她的样子很难想象只吃了半块饼,会不会她也半夜吃人,如果军营不接受我们,饿极后她会不会半夜煮了我。
“快走——”她回头瞪了在原地发呆的我。
我全身一激灵,想着没有她,我估计也出不了瀛洲城,而且她还送了我一个特别到古怪的面罩,如今也好好地戴在我脸上,我实在不该怀疑她。
可是谁让她性格那么凶,让人靠近不得,不像阿娘,干起正事,丁是丁,卯是卯,说一不二,平常相处却是难得的温婉和善,当然对我那个离经叛道的老爹是例外。
鸠婆婆啊,鸠婆婆,你怎么随时都像一锅沸腾的热油呢!
午后饥肠辘辘中,我们到了双髻山大营。
越国夹在唐国和楚国中间,仗着财力雄厚,基本靠着岁贡在唐楚两国中间周旋。楚国却打破三方和平协约,突击越国,如果越国的领土落入楚国的手中,唐国便没有了屏障之地,还不如抢下越国地界,再打楚国。
一路上鸠婆婆有的没的分析着战争形势。诚然,战争的确是恢弘的,动不动就攻城略地,只是这后面的一系列烂摊子却需要手无寸铁的小民经年累月去咀嚼,去吸收,艰涩苦辛有谁知。
“毫无办法,成王败寇,自古便是这样。”鸠婆婆简明扼要将我心中的感伤粗暴地抹平,指着前方一座旌旗飘扬的土城说道:“看,我们到了。”
没有激动,没有惊喜,更没有任何皈依,毕竟这是唐国,我一个越国人,稀里糊涂来到唐国的军营,只有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可又如何呢?我的故国已经沦陷,我的乡邻都泡在出海口喂了鱼。
我和鸠婆婆,好像两只倔强觅食的蚂蚁,蜿蜒在山岩间,目标是那座营垒。
阔野千里的一座历时修筑的土城,城墙上方遍插彩色旗帜,旗帜上均有一个篆体“唐”字,并不见城墙上守卫的士兵,及至越来越靠近城门,才听得一声破人心胆的呵斥:“干什么的?”
我抬头看城墙上方,不见人影。
鸠婆婆摆出一副我从未领教的笑脸,好似一坨干裂的面团,对着头顶的虚无,极其讨好却又异常坚定地扯嗓子喊道:“大人,我精通针灸药理膳食——。”
还没有等鸠婆婆说完,不耐烦的呵斥打断了她,令她毫无辩驳之力:“赶紧离开,多说一句,射破你的头。”
鸠婆婆转身便走,不多说一字。我的心跌落在谷底,虽然这里不是我的皈依,但至少给了我一线希望。
离土城正门稍远的时候,我很是失望地抱怨:“为什么不说完呢,可能他没有听清楚。”
“我看见有人拉弓了。”鸠婆婆默默地说道。
我不再说话,射死我二人,远比捏死蚂蚁要容易,死去是正常,活着却是非凡。
我望着鸠婆婆,想从她脸上的沟壑中寻找下一个目标,却见她正专注地看着土城的一个方向,我也开始注意了。
大约是土城正门的西面,闹哄哄的,好像是蜂子一股脑儿回窝,堵塞在家门口一般。
“走——”鸠婆婆是不知疲惫的将军,而我却是一个早已涣散游离的兵丁。
骚乱处,一群枯朽的人围着一个衣帽整齐的中年人争论着。看惯了破衣烂衫的饥民,突然出现一个装扮整齐,面色红润的人,倒觉得稀奇。
“你跟我说让我找多些人来,说这里需要杂役。如今来了这么些人,你又不需要了。”有饥民大声嚷着。
“就算是要些修筑防御工事的杂役也要不了这么多人,况且现在不准备修防御工事了,所以一个人都不需要了。”中年人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大人啊,你跟兵爷爷们说说,我们大老远跑来,如今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力气也没了,你不要我们,是让我们去死啊。”人群中一个人,说着竟然痛哭起来。
“别叫我大人,我也是个小杂役,连士兵都不是,说不上话啊。”这人对着一群乞丐一样的饥民,倒并没有仗势欺人,态度谦恭。
“我这边给你们每人发两个白面炊饼,你们再做打算吧。”中年男子的话让我差点热泪都涌出来了,来双髻山也还是有好处的嘛。
“两个炊饼能顶啥事?要不,我们也投军。”有人提议。
“士兵招募,也是本国招募啊。你们要入伍,先要去唐国。”中年男子答道。
“我们连双髻山这方圆若干里都走不出了,哪能去得了唐国。”
“你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死在这里。”
绝望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这个衣着齐楚的人连同一帮随从被包围在中间,人群挟裹着他们向着土城涌去。
“紧紧跟着,但也别跟得太紧。”鸠婆婆突然冒出一句,说句实话,我有时很难跟上鸠婆婆的所思所想。当我很想问问如何去做的时候,鸠婆婆早就抛下我向着人群而去。
人群中闹得最凶的一个人居然是瀛洲城我遇到的那个猪眼男子,他不知从哪里夺下一把刀,挥刀杀掉这管事之人,将头颅插在刀尖上,几个随从淹没人群,不知所踪。
“我知道西边有个狗洞子,那里靠近粮仓,我们从哪里闯。”猪眼男子咆哮着,饥饿的人一呼百应地嘶吼着,也不知道他如何知道狗洞子旁边就是粮仓的。
看见猪眼男子,我本能地往后躲,但他却看到了我,愣了一会,从他熟悉的笑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不是都“毁容”了么,这双猪眼果然毒辣。
没有躲避的地方,手上连石块都没有。
他指着我的方向,不知道对左右说了些什么,人群不怀好意地打着呼哨。
“丑是真丑,身段倒不错。”
“不看脸,是个尤物。”
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对,我还有牙齿,我可以咬。
我睁开眼,猪眼男子朝我步步逼近。
我咬牙迎面上去,我想起阿公经常吟诵的曹子建的诗: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跑是跑不掉的,与其苟且惜命连累他人,不如像个勇士一样去面对。
猪眼男子满口黄牙的奸笑被突如其来的夹着黄沙的野风吹得无影无踪。
马鸣嘶嘶间是大约十来名骑马的兵士,皮锁甲透着寒铁般的酷寒,腰间的长剑赋予他们杀伐决断的权利。
还没等人群反应过来,为首的一个男子手起刀落,一道惨红的血浆如钢针飞溅到人群前排几个好事者的脸上,映衬着他们更为惊恐绝望的表情。
猪眼男子的头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莫名地停住,我看见那闭上的猪眼,胃里面一阵熟悉的翻滚又涌起。
“再不离开,下场便是他。”平静的声音藏着惊雷,震得人群四下逃散。
说话的人正是杀人的男子,玄衣铁甲,剑端的鲜血滴滴滚落在沙土上。
“还不走!”我感觉这声音应该是冲向我的,马上的杀人冷面男子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不明不白的目标。
“将军,老身来自南诏医药世家,本是来中土购买药材,却不曾遭遇战乱。”鸠婆婆在我身后大声说道。
我等着一阵哄笑,可是却没有,这群骑马的兵士将我们团团围住。
鸠婆婆继续说道“我们是医者,并非匠人。”
杀人男子稍稍低头,认真地盯着鸠婆婆,苍白的面色下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冷静。
“为何来军中谋事。”他问。
“活命。”鸠婆婆答道。
他并不答话,而是攥紧缰绳,熟稔地扭转马头,朝着正门而去,其他的兵士也紧紧尾随其后,马蹄扬起的沙土模糊了视野,寂寥的旷野残阳似坠,最后一束阳光追着马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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