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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老妇


  倒地的是位虚弱的老妇人,她全身靠着我,亏得她干瘦如薄纸,我这一丝微弱的体力倒还能坚持一会。

  我焦急地左右张望,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用力摇摇老妇人,把她摇醒。

  可阿爹说虚弱的人不能摇动,要转移到树荫下,有阳光的地方可以找到树荫,黑影沉沉中又去哪里寻找阳光。

  “水——水——”老妇气若游丝,我欣喜若狂。

  我迅速打开牛皮囊水袋的塞子,将剩下的水很是小心一滴一滴倒进老妇牙关之中。

  水洇着老妇干枯萎缩的嘴皮,润湿的嘴微微动了,我又继续将牛皮囊中的水倒进她微微张开的口中。

  大约渴极了,老妇将囊中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我也长舒一口气。

  我跪坐在地,将她的头小心地枕在我的腿上,空出手伸进荷包取出炊饼,我想这老妇大约也饿了吧。

  老妇眼睛微微睁开,西边天宇有星子率先出现在没有完全暗下去的天际,她的眼睛从星子转移到我的脸上。“老夫人,您饿了么,我这里有——”

  还没等我说完,老妇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天黑了,我得找个地方凑活一宿。”

  她嘴里嘀咕着,盯着我手中的炊饼,说道:“你有多的,把这个给我也行,我饿了便吃。”

  我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可能起来地太快,头一阵眩晕,站不稳的身体差点往后栽倒。

  妇人接过我手中的炊饼放进随身的包袱里,不吭一声扭头便走。

  我扶着一处干枯的树干站着,想着要不要也找个避身之所。但只觉呼吸不畅,气短胸闷,腹中似有狂风席卷着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我眼前一黑,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潭底,我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

  我闻到了火烧松枝的香味,是的,我确定,因为我还听到了松枝在火中燃烧的脆响。

  隐隐约约,我看到了宇文赞那挺括的背影。我俩经常结伴去山中寻觅神仙。寻觅的结果往往是迷失在山野间,我负责捡拾松枝,宇文赞生火烤我们从家里偷拿的食物。

  只是他不是两年前去了唐国学经商么?三年的学徒期还差一年呢。

  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应该是外酥里嫩的馅儿饼,怎么不是黄澄澄、油滋滋的烤鸡呢,哼,准又是被宇文赞这家伙捷嘴先吞了,可恶。

  睁开眼睛,火光掩映中的背影佝偻着,融入在悲戚的天幕中,这不是宇文赞。如果是宇文赞,那就证明几个月炼狱般的经历只是山野中荒诞不经的一个梦而已,就算长了些,可怕了些,终究是个梦。这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

  “你醒了,把这个炊饼吃了吧。”还是那个老妇,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焦躁,手中是冒着热气的炊饼。我小心地接过饼子,擦了一下微润的眼睛,注意着四周。

  头顶的屋宇被凭空掀掉一半,没掀掉的一半约略摇摇欲坠了,到处是火舌舔舐过的残痕,败草中横着一块废匾,仅残存着一个“琴”字。

  尘土积聚在琴字的横竖撇捺之间,差不多也就半年,琴断人亦亡,如果是梦,它的的确确太真实了。

  “这是兰大人的琴治堂。”我用袖子擦去琴字上的灰,琴字柔中带着刚,飘逸俊秀如初。

  “你来过这里?”

  “这块匾是我外祖父为兰大人题的,记得当时兰亭榉兰大人很是高兴,他说自己为官一方,最仰慕的莫过于政简刑清,垂拱而治,还是我的外祖父最了解他。”

  “好一点的地方早被人占了,太平年月怕是野狗都不来这样的地方打窝。”老妇根本没有听我说什么,她只按照自己的逻辑说话。

  太平年月?

  太平年月,这儿是何等威仪棣棣,府衙在此,地方大族兰氏祠堂亦在此,腰缠万贯的地主,珠光宝气的西域商人掷多少银钱都不可能在这里置下一份产业,这儿曾经是瀛洲城的灵魂,是最神圣与不可触摸的地方。

  我刚想接话,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暗黑处缓缓来了三五人,他们走路基本无声,火光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我听到为首一个人的声音:“南边儿崇阳门内夫子庙旁有一口水井,很是干净,若是二位也想取水,夜深路远,可以同我们一道前行。”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不急不缓的音调让我紧张的心安定不少,顿时心生好感。

  夫子庙是我经常去玩儿的地方,庙旁的确有一口古井,历千年不涸,井水清甜可口。

  老妇差点渴死,必然是要去取水的,想着自己的牛皮囊中滴水未剩,倒是可以跟他们同行,而且我也极想去一趟夫子庙,不知道庙内设馆讲学,体罚学生极其厉害的先生依然在否。

  “我们不渴。”身边的老妇生硬地回绝,坐在火堆边纹丝不动,好似自言自语。

  我有些吃惊地望向老妇,你不渴是因为把我的水喝得精光呀!

  纵然心中有万般鄙夷,但也无可奈何。这老妇不去,我一个女儿家怎好跟着一群男子去。

  为首的男子也不多说话,带着三五人静静离开,最后面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好似春风吹面般温润:“你们把水囊给我,我帮你们带些好了。”是位男子的声音,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起了那个施粥的小沙弥。

  老妇迟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破葫芦递给了男子。男子恭敬地接过,去追远走的同伴,深怕自己掉队。

  我拿着牛皮水囊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我的水囊也没水了。”我有些幽怨地看了老妇一眼,你把我的水喝光了,难道不自知。

  老妇没有接话,闭目坐在火堆边。这真是一个讨厌的妇人,但是至少她给我烤了饼,那么就像我阿爹说的,古怪的妇人,对,古怪。

  虽然老妇让我坐在火堆边抵御夜里的寒气,可我还是远远地窝在角落,我一心等着天明,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古怪的老妇人。

  ※

  当我清晨睁眼的时候,倒是吓了我一跳,老妇人睁大眼睛盯着我,她似乎很是不开心:“你果然是过了太多好日子,要不是看你救老身一命,老身早走了。”

  听她这个意思,似乎是要带上我,我忙摇头:“我有些渴了,我喝一口葫芦里的水,您自己先上路吧,我并不打算离开此地。”

  “哪儿来的水。”明知故问的老妇人让我很是不舒服。

  “昨日不是有人帮我们取水了么?”

  “他呀,估计这会儿正在过桥呢。”黑黄的脸上觅得一丝干枯的笑。

  “过桥?”

  “昨晚,那群取水的人都回来了,就最后那个小年轻没有回来,还好给了他个破葫芦,也没指望他能还回来。你呀,看样子是要把牛皮囊给他,这可是个好东西,可以储水,饿了还能吃掉,我看上面镶嵌的宝石倒也值钱,换个三五两银子不是个问题。轻易相信人就算了,贵重的东西也看不住。”老妇人那干枯的嘴皮动得越快,越是搅得我头痛难忍。

  “你还在发什么呆,这会儿还哄骗着去偏僻的地方,怕是过几天直接抓鸡抓狗一样见人就啃了。”老妇人已经背着包袱开始往外走了,残砖断瓦之上是阴戚戚的天。

  “你果真不愿意一起走?”她回头看着我。

  “可我能去哪里,我的家在这里。”我低头抚摸着那个琴字,眼眶溢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溅落在琴字的沟壑之中。

  “你的家人估计最欣慰的事情便是你逃过了屠城的劫。”

  我抬起头,看着老妇干瘦陌生的背影,字字如刀,割着我的五脏六腑。是的,我是阿公阿爹阿娘的希望,可我的希望在哪里?

  “老夫人,你要去哪里?”我擦着眼睛,用尽力气站起来。

  “投军。”

  “投军?”我上下打量老妇,灰衣赭裳,干枯若老柴。

  “这乱世由**搅起来,要活命,自然也得靠着他们。”

  “军队自然需要强壮会打仗的男子,要我们何用?就算是煮饭洗衣的杂役,那老弱兵丁也足够用了。”

  “一群蛮夫,除了点力气,还能有什么能耐。”老妇不屑地撇撇嘴,“你到底要不要跟着我,我可没工夫跟你掰扯。”

  举目无亲,但我想活下去,与她同行一路,再做打算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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