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比亲爹还亲
大门贴着云舟禾的草书对联，院子内贴着火红的窗花，远处的爆竹声还在噼啪作响，云梓易那院子旁边依旧在冒黑烟。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管家几日前给二位少爷从布庄定做了新衣服，今日本该穿着，在年节和丞相一起守岁。
往年的年节，云丹清在家的话，他就和云丹清一起玩，云丹清不在他就去找他爹。虽然他什么忙都帮不了只会添乱，但是云舟禾也不赶他走。
云梓易呆住了。
他从来没听过他爹用这么冷的语气说话，哪怕对犯了错的仆人都没有过。如今却是对着他。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流。
若是放到以前，云舟禾也就半嘲不嘲地说他一句别胡闹。
他这几天还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点觉得苑无霜也不怎么烦人，想着不要再这么说话，一时冲动才把碟子给打翻了，打完大少爷就后悔了。
他爹这次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他，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让他从地上把东西捡起来。
“你，你，”云梓易血气上涌，“你究竟是不是我爹，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你为什么不帮着我，要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下人们只是以为他大少爷又在闹脾气说气话，谁也不知道他话背后委屈的深意。
云舟禾面色不变，目光浅淡，气息冰冷。
云梓易感觉到陌生，脊背有些发寒。
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个年纪轻轻便被先帝所信重，扶持当今陛下登基，稳居丞相位置那么多年的爹。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管家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高烨毕竟是个外人，自认为没资格教训相府的少爷，只黑着脸在苑无霜身边安慰：
“他从小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手疼不疼？”
苑无霜摇头，擦去了手上飞溅的油星，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眼巴巴的云丹清以作安抚。
“不捡就回院子呆着，”云舟禾仿佛没听出来云梓易话里的意思：“之前太后说禁足，我说你这年纪还得出门去学堂，太后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错上加错，你也该禁了。”
云梓易错愕地看着他：“你在威胁我吗？！”
苑无霜转身回房，高烨紧随其后带上门，出其不意地站到他身前，手指伸向他的脖颈前系的绳结，嘴快道：“屋里热，别穿这么多啊，温差大容易风寒。”
苑无霜这次没躲，睫毛垂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个距离对这位平日里不能随便靠近的将军来说，近得简直有些过分。
高烨觉得自己是病的不轻，竟然感觉这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命的看起来挺乖的，披风退下来也挨着，放低声音说：“想什么呢？”
“云梓易，”苑无霜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吃穿不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外面都说云丞相把他宠上天了。比亲爹还亲爹，亲爹里的状元，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
苑无霜神色略沉重，侧过脸伸手把门上那串铃铛摘下来。
这铃铛上面装饰了很多鸟类的羽毛，还有各种花纹贝壳，颜色各异的猛兽尖牙。
“云丞相的宝贝铃铛。”高烨皱眉，话语间有点嫌弃，“看了这几年，也不知道他眼光怎么那么奇特。”
“……”
苑无霜送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时候刚从繁华的都城离开，初次见见现实中的穷苦和窘迫。
在外面呆了将近半年，便将近半年没和丞相见面。
他攒这个的时候也没什么想法，见到有点趣味的就攒起来了。
他孤身在外，云梓易被他交给云舟禾，云丹清也被他交给云舟禾。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又别无人选，满都城能信的，居然只有他了。
——
云舟禾坐在桌子旁，大少爷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碟子肉。
“都知道了？”
云梓易憋了好半天，终于说：”我被绑了，你不惊讶啊？”
他以前觉得他爹对他有多好，现在就觉得他爹对他有多不在乎。
“娘到底是谁呀，是宫里哪位妃子，她为什么会认识你，她为什么把玉佩给你，为什么你不让我回去认我爹！”
云梓易气喘吁吁，一口气把想问的全都问出来了。
他心中恨恨的：我要当太子，不要这个爹了。
云舟禾没能听到他的心愿，但听到了估计也不会介意，只见他垂手敲了个核桃，然后自己吃了。
云梓易：“……”
可是他爹养他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儿子啊？
他为什么要替皇帝养儿子？
自己如果是皇子，为什么要出宫来呢？
这里面问题太多，疑点太多。他从不接触朝堂，对这些一无所知让他不知畏惧，满脑子疑问却简直要崩溃。
——难道自己是皇后的儿子？
所以之前他爹都说配不上？
就在他想的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切实际时，云舟禾终于开口。
“用点儿心。”
——
深夜，宫内。
除夕夜，皇帝急召两位大臣进宫。
“臣近日观天象，西南方云端总有紫气蒸腾，隐隐有龙样的云彩！”
观天象实在重要，帝王往往很重视，曾有臣子因天象观测失误，而被逼自尽。书房内陛下身边的太监一惊：“胡说，如今真龙天子在此，怎会……”
难道是有人要起义造反？又或者说是……他暗暗地侧过眼，看向左边那位精神欠佳的丞相。
“今日除夕，朕本来打坐炼丹，结果就听到这样的事，”皇帝青白的脸色难掩怒气，“就不能有一日让朕清静清静！”
“西南方，”精神欠佳的云舟禾若有所思：“西南方不是有位罪臣？”
瑞王就被关在西南方一处荒凉之地。
皇帝点点头，恨恨说：“你去看看瑞王。替朕看看他！说是想造反，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有，至少得召集一些人手，打造一些兵器，这些在那种不见人烟的地方都是掩盖不住的！如果他真有异动……正好把他当年余下的人手挖出来！”
云舟禾领了旨意，起身告退，回府不紧不慢地收拾了收拾，第二日清晨才走。
当年陛下把瑞王赶出去，放的远了一点，云舟禾估算一下，来回至少半个月。
管家被奉命留在府里，照顾一位大的两位小的。老管家却不放心，问丞相是否需要再多带些人。
恰逢温灼背个小包袱回来，云舟禾两眼朝他身上一定，不知突然深思熟虑了什么，点了一下：“你跟我走。”
“——可。”
可怜温书生，好不容易赶路回到丞相府有见到苑无霜的机会，这就被拽走了。
——
总有朝臣在暗地里说，瑞王也是挺可惜的，本人温润敦厚，做事有条不紊，比当今陛下不知强了多少。
若不是犯下意图谋害皇子的罪，地位一落千丈，恐怕朝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臣子愿追随他，也应是当今陛下的威胁。
温灼风尘仆仆，都没拾掇拾掇被喊上马车，不无遗憾地看着晃动的马车帘子，也不知道将军怎么样了，只得向云舟禾问了一句：
“云丞相，我想问您，将军伤口可有复发的迹象。最近高郎中可有去看吗？”
“好的很。”
云舟禾眉头一挑。
“倒是你身为云府门客打探他的身体状况，要旁人听了还以为我图谋不轨。”
温灼知道丞相说的这句图谋不轨意思是意图找仇敌麻烦，解释道：“我曾经为将军涂药几次，知道他最初伤口比较严重，仅仅关心而已。”
“理解。”云舟禾把手中书一放，语调难以形容的微妙，“毕竟你曾经是他部下。”
“是，当初将军待我极好，是我的贵人。”
“哦，”云舟禾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待你极好。”
“的确如此，若不是将军，恐怕我现在还迷茫痛苦，自责无法自拔。”温灼完全陷入回忆当中，“也是因为将军，所以我才来了丞相门下。”
云舟禾合上手中的书。
“他伤口涂药这事，以后不需要你做了。”
“……为何？”
“你不行。”
温灼又问：“……究竟为何？”
“他同你不熟。”
“……”
温灼一脸困惑，不知想起了什么，从脸侧红到耳根：“可是……”
云舟禾扭头冲着窗外：“开饭。”
——
云梓易晚间才知道云舟禾出门了。
偌大的丞相府只有他和小不点，还有那个苑无霜了，他今天怒气难平的盘算了一天，云丹清没来陪他，肯定是陪那个苑无霜去了！
爹不疼，弟不恭，云梓易好好的一个年节过得怒火中烧，难过没了，在床上又无聊又生气地打滚。
突然又蹭的从床上坐起——我要去把云丹清那个小子抓回来！
他不想承认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歉疚的，这歉疚的感觉直到他走进云舟禾院子里看到没被抬走的炭火时达到了巅峰，别别扭扭地想，他至少还给我肉吃了。
他在院子口犹豫了半个时辰，没打灯笼，路过的仆人都先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就看倒霉孩子一样怜惜地看着他。云梓易不得呲牙咧嘴威胁他们不要出声，再把人瞪跑。
“怎么站这儿？”
苑无霜声音从背后响起，云梓易吓的平地起跳：“你你你什么时候溜到我身后去了！”
“……”
他才看清，云丹清左手拽着苑无霜，二人手里一堆点心盒子还有一盏花灯，身后还跟着云丹清的小仆人，几位是刚逛街玩乐回来。
云梓易瞪着他，不知为何，一腔委屈死灰复燃，越燃越旺，眼睛又红了。
“先回房。”苑无霜拍了拍云丹清。等两人进屋，将军问：“来道歉？”
“我没有！”
“来道谢？”
“……不可能！！”
苑无霜看了他片刻，转身欲走。
“你就不能再问两句吗？！”云梓易低头，眼泪不受控制的向外涌，哭得稀里哗啦的。
“呜呜呜……我爹他不是我亲……呜呜呜。”
他痛哭流涕，没把每个字都说清楚，现在有点皇子的自觉，昨日下午差点被火烧死，这时候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没看到苑无霜听着这含糊不清一句话时的反应，远远的灯笼光明亮起来，照着将军的脸晦暗不明。
半晌，苑无霜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
他的手指很长，带着温热的触感，大约是因为常年拿刀拿□□的缘故，不细腻，却很有力量，跟云梓易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
一时间连哭声都顿了一下。
他哭得头昏脑胀，没听到身旁的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这声叹息太轻微了，就算静下来去听，也未必能辨识出来。
……
三日后，云舟禾终于到了。
云舟禾叫了三个护卫：“跟着。”
“是。”
如果不说住在里面的是瑞王，这院子一定被以为是哪个农户家，不大的空间里，有宫内派来的侍卫把守，周围比较荒凉，需要走很远才能看到集市，绝对是□□的，好地方。
瑞王殿下正站在院中的一块光秃秃的土地间，闻声把手中的扫帚放下，看了过来，一身青衫，显得瘦削的很。
“云丞相怎么来了？”
随即他便苦笑：“莫不是陛下，终于想杀我了。”
“尚未。”云舟禾抛着手中橘子：“年节到了，来送些温暖。”
目前还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
瑞王再次摇头：“多谢了，不过丞相远道而来，想必也不只是如此。”
“那自然。陛下想看看你近况如何。”
“我？我不就是——如今这般？”
云舟禾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一遍摊着手的瑞王殿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院子：“这院子不错。”
“听闻苑将军如今在你府上养伤呀。”
云舟禾顿住了脚步，他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堪称狠戾的表情，但仅仅下一刻，他转过脸来，便是苦恼似的笑：“大将军身子骨金贵，需要在我府上养伤，殿下倒是消息灵通。”
“都传遍了。”瑞王摇了摇头，“居然会下旨意让一国名将去丞相府养伤，哪怕我软禁在此，也很难毫无察觉呀。”
瑞王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用着挺可怜眼神看着丞相：“二位关系向来不和，这段时日，您一定过得很憋屈吧。”
云舟禾：“挺不错的。”
“……”
“当年他要离都城三年，我曾秘密相送。”瑞王说。
“二位都曾陪皇兄一道长大，苑将军却不如您这般幸运。如今二位势头天壤之别，一位稳居相位，两个孩子前途无量；一位在外受苦，回来依旧受苦……”
云舟禾衣袖下的手指捻了捻，又松开：“住我府上就是受苦，您这是瞧不起我府邸？”
仿佛一丝一毫理会他这话里面的意思，很好的扮演着一位陛下的忠臣。
“那倒不是，只是念着，苑将军当年如此境地，还依旧记着二位的情谊。实在让我感慨良久。”瑞王微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感慨道：“那日我去送他，我说，母亲父亲虽是健在，但苑夫人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至今伤痛难平，你便如此放心走吗？”
“他说，‘如此，最好’。”
“……”
“我说，你和云丞相当年都是扶持陛下、一同长大的情谊。如今你落此境地，难道不怨云丞相不帮扶你？”
“他告诉，‘有何可怨，从来不怨’。”瑞王似乎很触动，“我观他神情，说的倒是推心置腹。”
云舟禾：“他说什么？”
瑞王显然没料到他这反应，愣了一下：“如此最好……”
“下一句。”云舟禾打断他。
从来不怨。
“多年不见，本王也甚是想见他，不知云丞相可否帮我转达一声？如今我已这般境地，不必提防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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