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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食


南国曾经是没有花朝节的。

        二月二这天顶多是个黄道吉日,家里要是没有什么出远门、迎亲纳娶的安排,要翻翻老黄历查查日子的,论谁都断断不会想起这一天。

        而且,南国是个气候常温的温暖乡,四季鲜花盛开,二十四个时节姹紫嫣红开遍,几乎每天都是各种花木的生辰。

        第一次萌生了这种传统,还是梅品崖一手筹划,他少时是朝廷里的乐师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造诣极深,是宫里老乐师的手下最得意门徒,就连几代的皇子们都喜欢听他唱曲儿。

        南国上下流传着一句佳话,“今生有幸梅崖曲儿,从此不再愁苦命。”

        至于后来,这只在宫墙里只为皇亲贵胄演奏的“王谢堂前燕”是怎么“飞入平常百姓家”,还在夜都城里开宗立派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是梅品崖过于性情清高惹怒了圣上,被逐出了宫,有人说,他是烦闷了宫里日日笙歌的迷乱,要脱离苦海。

        但无论如何,这只相貌如天仙儿,乐器演奏出神入化的“堂前燕”深受俗尘众人的喜爱,他创办的门派,名为“万花”,是个街邻四坊口中有名的“乐府”,专门培养各种乐师和名伶。

        但是,梅品崖有一个死打不动的门规———他从来不收拿钱财想靠后门进门的学生,他招生的门道儿只有一个——这个人合不合他的“眼缘儿”。

        记得有一次,夜都城有名的商官刘氏,拉着十车的金银细软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万花门”学艺,却连万花门的大门都没跨过,就被梅品崖差人撵了回去。

        结果当天,那刘大官就听说,梅品崖在某个葫芦村作为嘉宾莅临某演出时,收了一个抱着他大腿,往他花袍上偷偷抹鼻涕的黄毛小子当门徒,刘大官气不打一处来,哐叽掀了桌子和茶具,拉着哭唧唧泪津津的女儿就走,说这艺他们不学也罢,有的是好去处,非得来着土腥气的灰窝窝做什么?

        梅品崖的“舞台”土腥嘛?并没有,门徒们演出的都是梅品崖在宫里学的曲子,这些曲子清新雅丽,浑然天成,不光不土,还相当的奇妙好听,对于那些从来没听过或者没机会听丝竹管弦的“下里巴人”来说,简直就是新鲜得打紧。

        花朝节第一次举办的当天,万人空巷,因为梅品崖不经常出台,即使莅临也只待在后台,不会露相,一年三百六十天唯有此天会真佛露相,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个能谱出神仙曲儿的“门主”是个何等样貌。

        只此一个“半遮面”的扮相,和那藏不住的优雅气质,将所有看客的魂魄夺了去。

        往后每一年的每一个花朝节,大家都会早早跑到万花门前看公榜,看今年梅门主会去哪里办宴会,弹什么曲目,然后提前去那个地方,预订好打尖儿住宿的客栈。

        久而久之,在夜都城成了传统,乃至全国风靡,形成一股潮流,接连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组织和活动。

        今年是个意外的例外,其一,花朝节第一次不在二月二举行,其二,出现了第一个要和梅门主比赛跳绳儿的神级观众。

        本来这场宴会提前举办时间有些赶,十有八九会垮台而冷淡收场,却因为甘棠的到来,显得格外的热闹,甚至超过了前几年的程度。

        人们都为这个勇敢真诚地表达喜欢,但执行措施略显笨拙和“跑题”的小伙子表示了最崇高的赞美,并打算把他推举成梅门主“倾慕者”的榜首,唯独当事人本人甘棠并不想这么做。

        万花门平常的金钱收入,靠的是一众喜欢听梅品崖歌曲的“仰慕者”和路人打赏来的,偶尔还会被那个大官请进府里演唱,会额外收点出场费,按出场乐师的品位敲定价格,前面的打赏,按照价格的高低会有一个榜单,榜单排名越高的人幕后和梅品崖见面的几率就越高,梅门主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提提字勾勾画最先给的就是榜首。

        甘棠扣着手上的跳绳纹路道:“我一介农夫出身,哪有什么钱去打赏啊?”

        众人一阵唏嘘,这世间竟然有倾慕者和偶像面晤,一点钱都不想为偶像花费的,之前某个豆腐铺子里出来的白手丫头幸运地捡到了梅门主的花球,即使不是梅门主的“倾慕者”,她也毫不吝啬地为自己的好运气投了十文钱,在周边铺子买了一颗梅门主刻的桃核手串。

        这位叫“阿唐”的小兄弟竟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那他方才那么卖力地和梅门主比赛跳绳是做何为?

        甘棠是没想到,她被一个花球招呼上台来,最后还要去买一个她根本不想要的纪念品回去,她拒绝了众议的给梅品崖打赏,现在面前排着一溜手举着各种托盘的小侍女。

        “这是梅门主用过的狼毫笔,与众不同,分叉了。”

        “这是梅门主画崩了的《千里江山图》,用错色了。”

        “这梅门主连夜弄坏了的木鸟,头掉了。”

        “这是被梅门主气死的鹦鹉小毛的最长的一根羽毛。”

        小侍女们一个个“报菜名”道。

        ……

        “啊啊啊!!”仰慕者们嚷嚷起来。

        “我想要!!我也想要啊!!!给我给我我要高价收购!!”

        甘棠看着那些越来越离谱的东西,脸上的青筋直跳。

        这都什么破烂?这玩意儿还有人买?

        她嘴角一抽,道:“我没钱,我不买。”

        “啊!!!他怎么不买啊!!要是我我当掉裤子也要买啊!!”

        “切切,你裤子几尺的粗麻布啊,能当几分钱?”

        “啊啊啊!!这个唐傻蛋,我还当他挺会吸引梅门主的注意,结果真是个拙的!!”

        “就是啊,他低价买了再高价转手了也好啊,自己不要机会卖给别人啊!!”

        “你……你不要?”报幕伙计很是惊奇,今天真是见了奇人了,竟然有人不想要梅门主用过的东西。

        “为什么?”伙计问道,他想知道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甘棠想,我又不是收破烂的。

        她淡淡地道:“看看就行,这些东西应该留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比如,垃圾桶。

        看看就行?!报幕伙计双目欲裂。

        这这这就是追星的最高境界———特技,“白嫖”吗?

        永远不占用大家购买周边的名额,永远用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和仰慕的人互动,克制又张扬,疏离又亲密,看似表面毫不在意冷淡寡情,其实内心如狼似虎,甚至想当众扒了我们门主(不是)。

        哦!天呐!原来我们门主真的有这么造诣极深、深情款款又明礼守信的“五好仰慕者”啊!!

        报幕伙计起初看向甘棠的惊厥神色瞬间变得充满敬佩和赞扬,他太懂了,没人比他更懂,但他就是不知道,甘棠其实根本不认识梅品崖,她走上桥来完全是人类的本能——单纯的像凑个热闹,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报幕伙计看了一眼自家门主,梅品崖抬抬手,示意侍女们把东西拿下台去,让观众们免费拿去,他则缓缓地朝甘棠那里走去。

        “我可以走了吗?”甘棠道。

        跳完二百个绳可把她给累突突了,她现在需要立刻!马上!迅速!赶到床上躺平!

        那梅品崖好似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包起她的脏手,微笑道:“阿唐哥,今儿第一次见,你甚合我的眼缘,我请你吃饭,可否?”

        甘棠深觉这位梅门主身高八尺,穿着和举止却这么娇娇弱弱、花枝招展,让人鸡皮疙瘩嘀哩咕噜往下掉,但他这么一说“请吃饭”,她才想起自己晌午饭没吃,早上那点甜粥早就而被跳绳消耗没了。

        不吃白不吃。

        她冲他笑笑,道:“好啊,去哪吃?”

        报幕伙计在一旁安排供不应求的梅门主“周边”,往这边瞄了一眼,几乎要掉下泪来,呜呜呜,能看见“真心粉”和“真宠粉”双向奔赴,此生无悔了。

        “阿唐哥没有忌口吧,你想吃什么菜?”

        梅品崖带着甘棠来了画舫不远处的一家叫做“星月斋”的饭店,他们坐在二楼雅间,里面的窗户是镂空的雕花红木,透过这里可以看见一楼大厅的光景,那里的桌子被规整地排列成规则的四角星形状,和大厅上巨大月亮形夜光灯交相呼应。

        很壮观也很漂亮,但是甘棠不想看。

        因为一楼聚集了一堆想要看梅品崖的“倾慕者”,他们蚂蚁聚堆一样在大厅坐毕,点餐的点餐,吃饭的吃饭,但都“醉翁之意不在酒”,时不时瞄一眼二楼雅间镂空的红木窗。

        甘棠尴尬地扶额,无比庆幸自己是女扮男装,要不被梅品崖那些占大比例的女“倾慕者”看了去,怕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受他人眉眼了。

        想想就吓人。

        “没有忌口。”她道,“随便点就行,不用点贵的,我不挑食。”

        “哎,那不行,必须安排上贵的,不用客气。”梅品崖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像店家小二点了几个招牌的硬菜。

        甘棠刚想说,你一个连门主都要出门卖艺挣钱的人就不要破费了。

        她突然想起那些抠门的“周边”,意识到梅品崖怎么会这么好心请她一个陌生人吃饭呢?她又想起楼下那些跟着梅品崖来吃饭的“倾慕者”……

        呵呵呵……

        原来,这货请我吃的是“白食”啊。

        是我高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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