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惟愿君心似我心（六）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夜幕，照亮了半靠在桌子上李弘的侧脸。

        偏殿的大门没有完全关紧，一阵狂风吹进来将门大开，寒风夹杂着冷雨瞬间扑了过来，他低声咳嗽了两下，我才像忽然被惊醒一样跑过去给他关紧了门，然后转头向着不远处坐在冰冷地上的李弘走过去。

        “殿下……这是怎么了？”

        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仰头又喝了一口手里酒壶里的酒，整张脸白的惊人。

        李弘一身白衣淋得透湿，水渍一路从殿门口到了长桌前，桌子上罕见的一张卷宗或是奏折也不见，脸色苍白疲惫的惊人，手上牢牢的攥着一个白瓷酒壶，一听见我说话就开始灌酒，好似完全感觉不到我这个人存在一样。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就知道可能那件事发生了，心里不由一阵抽痛，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史书上载，李弘有两个异母姐姐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因为母亲是萧淑妃，所以一直被幽禁在宫中，直到年过二十还没有成亲。李弘这样仁慈，发现此事后便请求武则天让两位姊姊能够出嫁。

        这件事触怒了武则天，他从此也就渐渐不得母亲喜爱。

        当时我看着历史书的时候，一度觉得李弘有些太傻，明知道武则天上半辈子的苦有一部分可是吃在萧淑妃手里，更何况作为一个嫉妒心很强权利感颇重的女人，不把这两个老公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偷偷弄死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更别提嫁人的事情了，那不是给武则天自己添堵么？

        可是这件事真到了眼前，我却知道我是阻止不了李弘为这两个公主求情的。

        李弘是什么样的性格我再知道不过了，那两个公主再怎么说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见到了她们过得不好，李弘这样仁慈的人怎么忍得住再让自己的姐姐受这样的苦楚？

        我知道，李弘一定是在武则天面前为两位公主求情之后，武则天就当着他的面将两位公主许配给了宫里的侍卫，还笑着说给了她们一个好归宿。

        原来看历史的时候觉得武则天这一招简直是绝了，没想到现下真的发生了，我却看着李弘失魂落魄满眼痛苦的样子，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此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几乎能眼看着李弘一个人在宫里夹在两边左右为难步履维艰的样子。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姐姐。谁错谁对，重要么？

        眼底似乎起了茫茫的白色雾气瞬间遮蔽了我的视线，坐在我眼前的李弘还在不断喝着壶里的酒，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完全黯淡了下来。

        心里一片苦闷说不出口，大抵就是他现在的样子罢。

        这样想着，我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可还是强力抑制住，对着他轻声说道：“婉儿知道殿下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殿下，婉儿陪殿下喝酒好了。”

        话一说完，我就伸手从李弘的手里硬生生的拽过了那只白瓷的酒壶，仰头让辛辣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浇了下去，一口气把壶里剩余的酒都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哐当一声把酒壶放在了长桌上。

        李弘本来还是垂着头没有看我，直到我抢过酒壶喝干净了之后他才慢慢抬起眼睛，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的心不断的向下沉。

        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色眼睛里一片冰凉，像是一场鹅毛大雪飘落过后整个天地的寂寥，茫茫不见尽头。

        我此时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尽力用最柔和的语气轻声说道：“殿下你身体不好……。婉儿就替你喝了……”说着我站起身来，只觉得刚才喝下去胃里冰凉的酒液立刻就蹿升上来一种滚烫的感觉，烫的人马上要流下眼泪一样。

        就在这时候，大殿门外忽然传来风女官的声音：“回禀殿下，风灀已经将酒拿上来了。”

        怪不得风女官当时会跟我说那一句话，想必就是想要让我阻止一下李弘这不要命的行为，可是到了现在我心里也尽是窝火，反而更加助长了李弘的借酒消愁。

        风女官进来的时候看着我和李弘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后就悄悄退出了门外。

        我一看见那好几瓶酒就迅速伸出手抓住了一瓶，赶在李弘前仰头又干掉了半瓶，随即就紧紧抓着那个酒瓶子，心想着就算李弘要伸手抢也不给，然后就再次咕咚咕咚的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坐在我身前的李弘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婉儿，别喝了。”

        我拼命摇了摇头甩开他的手，不顾自己已经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了，就接着喝瓶子里的酒，感觉李弘也正在离我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不是在气武则天，更不是对李弘生气，而是对于我自己生气。我气我身份卑微怎么都帮不上忙，更气我明明知道了结果却改变不了结局。

        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什么都做不了。

        当我神智都渐渐模糊，不知道现在正在喝第几瓶的时候，我手里的酒瓶子忽然被人用大力夺去我怎么伸手抢都抢不回来，眼泪瞬间就顺着眼眶落了下去。

        已经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只听见自己低声断断续续的说道：“婉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替殿下喝酒……。”

        一片迷蒙中，我感觉到他将我拢在怀里，同时听到了他喃喃的低语声。

        “不……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你还活着……还在我身边……”

        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就一下子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眼前迷蒙一片，脑子也是痛的不行，我下意识的伸手不知道想要摸索什么，手却被人先一步握住了。

        紧接着是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还太早了，再睡一会罢。”

        本来刚才我都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结果一听这个声音神智马上就慢慢清醒过来，我在唇边勾出一个微笑，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殿下怎么……还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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