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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事


“论做官,我谢渊入朝五十二年,从内阁侍读学士至如今官拜宰相。为大齐,我披肝沥胆,绝无二心。为皇室,宝丰皇帝于我有知遇之恩,先皇于我更是赤诚相待,此二人,老臣万不曾负。”

        “可论做人,不管是为人夫,为人父,亦或是为人兄,为人师。直到今日这把岁数,我也仍是一知半解,似毫无作为。”

        谢渊顿了顿,不去管一旁震惊的眼神,抬头直直地看向新帝:“确如您所说,身处于乱泥沼泽之中,哪会有绝对纯良之辈。谢家也的确站过队。”

        那个眼神穆齐昭说不清楚,总觉得像是欣慰,亦像是怀念,好像在说:“嘿小子,好久不见啊!”

        可那目光转瞬即逝,不过顷刻便移开了。

        “不论谁做这个皇帝,都要保全吾儿怀信的性命。”

        “这是先皇临终前交代给老臣的最后一句话。”

        谢渊恢复了寂静的目光,沉声说道:“皇上猜得不错,谢家曾经是想推小郡王上位。可怀信那孩子无心朝政,更不愿入仕。也因此,谢家只是站过队,还没等组队,这队的主人就自己撤了。”

        穆齐昭面色不变,语中带着试探:“你谢家若是执意推他称帝,或许今日就没朕什么事了。”

        “两年前我曾与先皇谈过此事,不过先皇还是决定让他走他心中想走之路,不许老臣从中插手。”

        “倒是坦诚。”穆齐昭点了点头,眸中有些复杂。他这便宜爹可真是打心眼疼爱他这小儿子。

        “皇上,怀信此人心思单纯,除了有些拎不清之外,旁的也没什么缺点。留他在身边,会有益处的。”

        “呵呵拎不清?你这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埋怨于他啊。也是,若是他肯应了做皇帝,那这些时日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保不准就不会发生了。”

        一旁的谢凌恒忍着痛意,只能攥紧了袖下的拳头,才勉强让自己忍住躁意。

        想他谢家百年世家,祖父也是三朝老人。先皇还曾亲口下过恩典,谢渊面圣不需下跪,不需磕头。

        不论皇子,贵人,抑或是储君,圣上,皆要予其万分尊重。可就在今日,这一切的恩典荣耀,似乎都成了幻影,在这位新皇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太傅不会在心里怪我这个皇上不能护住谢家吧?”穆齐昭笑得有些欠揍,根本不给人回话的机会,就继续问道。

        “老臣不敢。”

        “放心,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朕不会不管谢家的。”

        穆齐昭收了笑意,再次拿起那沓纸页,反复看了几眼,又瞥了一眼谢凌恒,似笑非笑道:“恒郎对前朝的匡祖皇帝很是不满啊?”

        “回皇上,草民不敢。”谢凌恒低声道。

        “朕看你在答君王集权这一题时,拿前朝酒释兵权一事作例子,可这言辞之中却并无赞赏之意。故朕以为,你与那些腐朽古板的文官们一样,是对匡祖皇帝(谋朝篡位)此人不甚满意,而连带盲目不满于其之政绩。”

        谢凌恒抬起头,语气不卑不亢:“不,草民以为,此举有对内严防之质,是造成内□□朽的直接原因。在当时外患强烈的背景下,这样的做法寒了将士的心。且匡祖皇帝擅文,不擅控制军队,致使军事积弱,无力解决边患,这才埋下了祸国的种子。”

        此刻,少年眼中的光,是这浓墨的夜色都遮挡不住的。

        “哦?朕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穆齐昭看向谢凌恒的目光愈发满意,可暗潭深处的残忍也渐渐显露。

        “谢家不愧是第一世家,教出的小辈们还真是学识,胆识,皆不同于常人!”

        “皇上谬赞。”谢渊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这新皇帝接下来的动作震惊到了。

        “敢问皇上,这是何意!”谢凌恒踉跄地站起身,满眼不可置信。

        只见上一刻还在感慨赞叹的穆齐昭下一秒就将那沓纸页撕了个粉碎,而且就扔在谢凌恒面前,似非似笑地看着他。

        语气平淡且残忍:“第一,谢家二郎需留在大内,直至谢家重返汴京。第二,待谢家重回汴京之后,谢家嫡女需得长伴君侧。第三,没有朕的允准,谢家大郎此生都不得入仕。”

        “若是谢太傅应了朕这三条规矩,朕便下旨允谢氏一家即刻前往苏州,直至贵府小女痊愈。且在此期间,留你父子二人官位,保你谢家荣华。亦会护你谢家在苏州的安危,免你风波。如何?”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或许说得就是此刻,可这巴掌,也忒重了些。

        “若是老臣不答应呢?”谢渊虽是跪着,可背却挺得笔直。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朕也就直说了。摆在你谢家的有两条路。其一便是我说的那条。其二,便是拒绝,然后和李家那个老迂腐一样,被沈家军踏平。”

        “皇上难道甘愿给沈家做傀儡?”谢渊看向穆齐昭,那双看似浑浊的双眼里,尽是看不透深沉。

        “傀儡?呵究竟谁执棋,谁是棋来日方长。爱卿也得有命看下去不是?”

        “我谢家甘愿辅佐陛下,绝无二心。吾孙凌恒乃旷世奇才,日也后必能帮上陛下,为大齐造福。”

        “你这孙儿的确不错,绝对可堪重用。可谁让他是你的孙子呢?朕对你,对谢家实在是难以放心啊!而且朕这才刚做了皇帝,身边净数邪佞之人,不得更加小心谨慎吗?”

        穆齐昭说这话时,面上作出一派悲伤,像是受了极大的创伤一般。

        “皇上要谢灭氏全族怕也是不可能吧,谢家乃文官之首,一旦覆灭,将会朝局动荡,必伤大齐元气!”

        “朕何时说过要灭你全家了?朕爱惜人才,可沈家那个沈阔,啧那可是个粗人,您是没见他在战场那副模样,跟瘟神似的,敌军看了他都得躲。他想如何,朕可拦不住啊!”

        “对了,还有朕那个三弟啊,没了谢家相护,可怎么活啊?”穆齐昭说着笑得无辜极了,可那双夹着暗芒的眼中却尽是笃定。

        “敢问陛下,若是谢家离开汴京,您打算如何对待小郡王?”

        “太傅,您不答应,是怎么着都离不了这汴京的。”

        “若是谢家答应呢?”谢凌恒低下头,蓦地出声。

        “那就另当别论了。谢太傅刚才不都交代了,我那弟弟自幼长在谢家,怎么着也算是半个谢家人了。再说谢家与朕也将有姻亲,那就更是自己人了,朕定当妥善安置咯。”

        “如何安置?”谢凌恒看向穆齐昭,一向清逸出尘的脸上此刻尽是坚毅之色。

        “封他为恭靖王,赐襄阳为封地,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良田万亩。你觉得如何?”穆齐昭挑了挑眉,看了眼这个少年,随即笑着说道。

        “祖父,孙儿愿意不入朝堂。”

        也许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少年无畏之意,亦或许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知己兄弟之情。

        总之,七岁可背《大学》,十岁可默《论语》,十五岁可立不世之功,十七岁可高中状元郎的少年天才。在他十八岁生辰那夜,将那个最喜左手弄墨,右手执棋,心怀天下的自己完完整整地,埋葬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文德殿中了。

        “儿啊!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与父亲说啊?”谢安之跪坐在地上,像伸手触碰那个颤抖的身影,却还是收回了手。

        “是我不让的,谢家人都是忠烈之辈,我担心你们不允,闹到朝上。”谢渊叹了口气,说道。

        “当然要闹!为何?凭甚?我谢家从未对不起大齐,更是对穆姓皇朝忠心耿耿,何以落得今天这个地步?”谢安之大声吼道。

        “当时情况危急,沈家随时都可能要了我们的命,更何况皇上话中仍留有余地。”

        “他敢!他当文武百官都不存在吗?当天下百姓都是瞎子聋子吗?”谢安之打断了父亲的话,满脸都是不满。

        他不懂,究竟为何要如此窝囊憋屈,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且他自小受父亲言传身教,也深知谢渊并不是那等贪恋权贵之人。

        很快,谢渊就给了他答案:“当时怀信还孤身跪在皇陵,我答应过先皇,要护他周全。”

        谢安之愣了一下,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了。他明明想说凭什么,可这个讨伐对象是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谢伯的小孩子,更是先皇最疼爱的孩子。他只觉胸口处憋闷的难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虽转瞬即逝,却也使得众人面上一惊。

        谢渊摆手,让谢安之出去查看。

        推开门便是大而空的庭院,根本藏不住人,谢安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重返屋内。

        而就在那高高的房梁上,一男一女正捂着嘴巴四目相对。

        在听到谢安之进去后,女子便直接拽起那比她高了许多的男子,施展轻功落在不远处的梅林里。

        “恭靖王,不知何时也喜好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梅林中,一茶台,一石椅,熟悉的面孔正坐在那里,手中端着袅袅茶水,面容算不上吃惊,像是早已料到一般。

        “懿谢小姐果真让我刮目相看。”那屋顶男子正是半个时辰前说要出来溜溜的穆怀信。

        他明明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可不知怎么就绕到了这谢府,见大门虚掩,便直接走了进来。正好院中无人,他便大摇大摆地行至了正厅,直至听见屋内有人提到自己,便想凑近去听,可还没听几句就被一女子拽到了房顶。

        “不敢当,敢问王爷驾临府上,可有何事?”谢懿德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暗影便知趣地消失在视线中。小小的梅林,只剩下二人。

        “我刚刚,似乎听到凌恒不能科举了?应当是玩笑话吧,我听得不甚清楚”穆怀信回过神来,轻轻扯了下嘴角。

        “不是。”谢懿德仅答了两字,也不去看他。

        “怎么可能呢?凌恒有高世之智,是连父皇都赞叹的旷世奇才,怎可能不能科举呢?不能科举还如何如何入仕呢?”穆怀信向后倒退了两步,似是不愿相信。

        “既然王爷听到这里了,应该也听到哥哥是为了谁,才无法入仕吧?”谢懿德看向穆怀信,美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我”穆怀信的脸色变得煞白,不断地喃喃道。

        “哼!”谢懿德转过头,觉得自己以往定是瞎了眼,竟将这般懦弱之人视作良配。

        “谢家为了护你,付出的可不止这些。可家中长辈瞒得太牢了,更不许任何人告诉你。”

        “那你为何知晓?”穆怀信艰难开口。

        “我怎么知晓,不关你的事。总之不是从谢家这得来的,因此告诉你也不需他们同意。”谢懿德如墨的发丝中,只别着一只薇灵簪,随着说话的幅度,有些摇摇欲坠。

        “好,你告诉我。”

        “你只需要记住,你欠谢家的,有人命,有前途,有终生。”谢懿德说得并不明白,可穆怀信却似乎能联想到,那种想要逃避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奈何眼前倾城的女子丝毫不给他机会,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穆怀信,就连你拿来炫耀的王爷之尊,都是谢家给你换来的!你说你可怎么还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我就,我就,我”穆怀信有些慌忙地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说什么都显得如此无力。

        谢懿德看着他这副模样便笑了起来,笑够了便轻声安抚道:“没事儿,王爷宽心,谢家的人都忠心得不行。没有人怨你,更没有人恨你,就连哥哥都是自愿为你放弃的。”

        轻描淡写的安慰,却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随后,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穆怀信。明明近在咫尺的路程,谢懿德却觉得好似走过了整个年少。

        初见他时还是孩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少年时的暗许芳心,作诗饮茶,亦是快哉。本以为会同话本中所写,从此情定一生,恩爱白头。

        可不知哪一环出了岔子,偏偏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恨不能恨,爱不敢爱,实在磨人。

        “我今日在这候着,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可以心宽到明日便忘记这些,继续做你的潇洒王爷,毕竟谢家其他人都不在乎。”

        谢懿德语气轻飘飘的,好似真如她面上那般淡然。可没人看到的地方,长长的指甲早已几近嵌进掌心。

        “但是穆怀信,你记好了,谢家不怨你,我怨。谢家不恨你,我恨。谢家不在乎的,我在乎。你穆怀信可以不欠谢家,但你要永远记着,你欠我谢懿德一辈子!”

        或许是此时女子的面容太过狰狞,话语太过凌厉。又或许是微风吹起弧度太过美丽,连扬起的发丝都飘着阵阵梅香。

        不论是因为什么,总之这个画面被永远刻在大齐王爷的脑海中,至死都不敢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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