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窗口
日月窗间过马。
七年时光匆匆而过,1991年的哈尔滨已初露“东方小巴黎”的风韵,放眼望去,街头巷尾是鳞次栉比的欧式建筑,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Beyond的《光辉岁月》从街头巷尾每一间小商铺门前斜挂着的收音机里飘出……
一切新生机都在城市的每一处皮肤和细胞里生长和蜕变着。同样蜕变的还有见证这个时代变迁的孩子们,当年“雪乡三侠”有惊无险地进入业余体校后,冰上七年时光的打磨,早就让三人脱胎换骨。
严振华和唐剑早已经退去青涩,蜕变为神采飞扬的少年,李冰河更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越发伶俐动人。又一个寒假结束后,李冰河去车站接上两人后,三人一路欢声笑语去学校报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体育处在起步阶段,然而作为冰雪之乡的东北,冰雪竞技运动却早已成了很多孩子人生的重要选择,成了家境贫寒的孩子们想要出人头地,走出雪村的一条重要途径。因而年轻的冰雪运动员一时间如雨后春笋,一茬一茬往出冒。
可时代条件等各方面所限,运动员们的训练环境却艰苦无比。其时,业余体校还都没有自己的冰场,只有体工队和专业体校有冰场。业余体校的运动员只能起早贪黑,在专业体校运动员上冰前和下冰后,抓紧一切时间训练。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严振华和李冰河在业余体校里曲教练的带领下,已经小有阶段性成果,两人假期之前攻克了难度不小的抛后外结环两周。而唐剑更是在进入体校后,把他的滑冰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很快在短道速滑队里一骑绝尘,成了重点培养对象。
街上行人匆忙,严振华、李冰河和唐剑一路走,一路述说着假期的见闻和感受。李冰河走在前头,倒退着和两人聊天,说到要学的新动作,李冰河兴奋不已,脚下一跳,比画起来。不料身体一个不稳,踉跄着跌了出去。
这一个动作,瞬间牵动了两个少年的心,就在李冰河马上要跌倒之时,一左一右两只有力的手同时扶住了她的双臂。李冰河朝着搭档严振华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吓死我啦。”
随即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兴致盎然地谈论起他们的新动作。徒留另外一个怦然心动的少年,讪讪地收回了那只不被在意的手。
少年心思总是诗,诗有烂漫,也有怅然。
上冰时间分秒必争,开学第一天下午,赶在专业体校的人出去拉练的空当,曲教练见缝插针地带着双人滑的队员来蹭冰场。
与唐剑在短道速滑的独领风骚不同,李冰河和严振华在双人滑队伍这几年,可谓稳坐万年老二的位置。而双人滑队伍里首屈一指的自然是林峰和秦玥这一对师兄师姐组合。每次严振华和李冰河刚攻破一个技术动作,眼看就要赶上他们的进度,林峰和秦玥转眼就又攻克了更难的技术难关。
于是,开学第一课,眼见严振华上肢力量有些退步的曲教练,特意让林峰和秦玥给两个人一个下马威,给他们施加点儿压力。曲教练让林峰和秦玥给他们演示要学习的下一个技术动作——内点冰抛跳。
林峰和秦玥气定神闲,默契十足,林峰毫不费力地将秦玥抛起,秦玥优美的身体在空中旋转后,稳稳落冰。一套动作下来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引得周围训练的选手和助教都纷纷注目,严振华和李冰河眼中满是羡慕和向往。
曲教练借机敲打严振华:“你看见你师兄没,男选手上肢力量多重要。你就轻点儿嘚瑟吧,别仗着有点儿天分,就在我这儿摸鱼。难度系数差0.5的两个动作,对技术和素质要求直接上了一个台阶。再给我偷懒耍滑的,就甭想学会。”
“是!绝不摸鱼!绝不偷懒。”
“少来嘴把式,到你俩了。”
两人依言滑到场中,曲教练在场边指导,李冰河紧闭双眼,脑中闪现秦玥起跳时所有的细节动作,而后跟严振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第一次向新动作发起挑战。
严振华扶住李冰河的腰,看准时机将她抛出去,李冰河肌肉发力,在空中旋转。然而,落冰的一瞬间,随着曲教练的一声疾呼:“注意重心!”李冰河已然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冰面上,一股钻心的痛从戳地的手掌传来,泪水生理性地涌上眼眶。严振华一阵心惊,急忙跑过来查看情况。起身的工夫,李冰河已经把泪水忍了回去,露出笑意:“我没事。”
曲教练勒紧一下缰绳后,又来给两匹马儿松松绑:“不要急,林峰他们也练了四个月才掌握。”
李冰河稍稍松了一口气,曲教练却又话锋一转:“但冰河,你内点还是得多琢磨,还有,你得相信队友。”
深谙李冰河脾性的严振华怕她压力太大,赶忙主动化解,笑嘻嘻道:“教练放心,我这就去举铁,等我足够强壮了,我搭档就有信心了。”
黄昏时分,结束了一日训练的两人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夕阳把李冰河的心事像影子一样拉长,李冰河在肚子里装了一天的话,终于忍不住倾吐出来:“大华哥,对不起,内点确实是我的短板。”
严振华一愣,瞧着身旁李冰河垂头丧气的模样,一咂吧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赶明儿我就偷着把我姑父的药酒喝了。”
李冰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诧异道:“啥?”
严振华忽然咧嘴一笑,逗她:“喝了酒劲儿大啊,肯定能把你抛得高高的,想转几周就转几周。”
李冰河被严振华逗乐了,心上的阴霾被一扫而光。
“我也不省粮食了,每顿必须吃他个三碗米饭,力量上来了,那还不轻轻松松世界第三啊。”
“咱能有点儿出息,保二争一不行吗?”
“也对,咱这必须冲冠军啊——你看,林峰师兄他们那对,眼睛都长在脑门儿上,咱练会了也得让他们瞧瞧咱的实力。”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严振华的脖子忽然被人回手一勾,随即唐剑一张大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两人中间:“唠啥呢?”
严振华笑着搭上唐剑的肩说:“一会儿小红帽搬家,沉的东西都让你搬。”
唐剑愣怔:“小红帽要搬家?往哪儿搬啊?”
严振华摊手:“她非要保密。”
李冰河神秘兮兮:“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后,李冰河带着目瞪口呆的两个大男孩儿站在了一条马路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理上的阶层划分还不明显,处处可见错落而建的干部楼和平房区。此刻,严振华正不可思议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干部楼,干部楼崭新庄严,几间阳台上挂着几件漂亮的皮衣或者中山装。一路之隔的对面,是一片平房区,一户挨着一户,有铁皮焊的,也有砖砌的,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炊烟从房顶的烟囱飘出,人间烟火,热闹非凡,而严振华的姑姑严红家就是那片炊烟中的一缕。
严振华惊讶地看着两个力工气喘吁吁地往楼上搬东西,不可思议地说:“你搬这儿来了?咱俩家就隔了一条马路啊。”
李冰河说:“惊喜吧?”
严振华还处在狂喜中,被旁边已经撸起袖子的唐剑拽了一把:“还瞅啥呢,走吧,开干!”
严振华和唐剑刚大汗淋漓地抬着一个茶几跟着工人师傅一起上了楼,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崭新的地板上和偌大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高档家具、真皮沙发、床、梳妆台……精致的木质家具还都镶着金边,气派得不得了。
一个穿着讲究、烫着时髦的卷发的女人尖声指挥着正在摆放沙发的力工:“小心点儿啊,可别蹭着墙磕着门啥的,我那可是真皮的啊!”
女人转过身来,面容姣好,虽然多年未见,严振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李冰河的妈妈。严振华不由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却被李冰河拉上前去。李冰河笑着跟盖丽娜介绍两人:“妈,这是唐剑,这是我大华哥!”
盖丽娜笑逐颜开,向严振华伸出手:“哦,大华啊,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严振华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跟李母握手:“阿姨好!”
李母笑着说:“你来哈尔滨一直住哪儿啊?”
严振华指指对面说:“我住我姑姑家,就在对面。”
李母顺着严振华的手,看到了那片低矮的平房区,眼中的热情瞬间冷却,上拉的笑肌也放了下来,不咸不淡道:“哦,那倒是挺近的。”
说完,不再搭理严振华,径直转身去指挥力工摆放家具,严振华没察觉到盖丽娜态度的变化,分外积极地凑上去帮忙,使足了力气帮着力工,把一件又一件大件儿家具搬上来,一个劲儿地在李母面前卖力气。但盖丽娜在得知严振华住在平房区后,再也没正眼看过他。
干部楼里搬来了新领导,这关乎工人们生计的小道消息随着炊烟立马就飘进了各家各户,没一会儿,干部楼前就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传播着毫无依据的流言蜚语,有人说这厂长是过来改革的,有人说改不了,都来过多少任厂长了,只要不改朝换代,谁当皇帝都一样。
严红也被女儿果果拽着过来看热闹,眼尖的王婶一眼就在搬家的人里认出了严振华:“大华认识新厂长一家啊?”
严红看到跟李冰河一起搬上搬下的严振华,后知后觉道:“我也才知道,这新厂长的闺女是大华滑冰的搭档。”
王婶朝严红挤眉弄眼道:“这关系不就攀上了吗?”
严红冷哼一声,朝一旁跟下来的盖丽娜努努嘴说:“他们家的关系可不是好攀的,那厂长夫人原本是我们村子里的,听说防亲像防贼一样。”
王婶笑了,低声说:“这么势利忘本的,看她打扮那样儿,是挺浓妆艳抹的哈。”
严红一个不留神的工夫,严红几岁的小闺女果果不知何时就钻到了严振华身边,像模像样地也搬着一个小花盆跟在几个人屁股后边。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搬到三楼,严振华一边扛着梳妆台往上爬,一边吐槽曲教练:“一见曲教练我的心就突突,让我举铁,还说我像扔麻袋。”
“那我是像麻袋还是像铁块啊?”
“当然都不像了。”走廊的灯光恍惚,映照在李冰河绯红一片的脸颊上,严振华心里没来由地一动,情不自禁道:“小红帽,我咋觉得一个假期,你就变样了呢?”
“啊?我变样了吗?”
严振华心里那股莫名的情愫让他没来由地磕巴起来:“就变得更……更……”
“冰河,你过来帮我一把。”严振华的话说到一半,陡然被背后的一嗓子吓得一激灵。严振华回头,只见盖丽娜一脸警惕地盯着两人,严振华不由得心虚,赶紧道:“小红帽,你去帮阿姨吧,我等唐剑上来一块儿搬。”
搬完最后一件家具,大汗淋漓的严振华和唐剑站在窗台前,迎着扑面而来的凉风。目之所及,是幢幢高楼,严振华第一次站在高处俯瞰这个城市,忽然一股难言的感慨生发于胸:“原来哈尔滨这么大,都望不到头儿。”
此时,李冰河搬出一个花盆摆在窗台上,严振华收起满腹感慨,跟李冰河使了个眼色,李冰河立马会意。
片刻后,几个人趁李冰河父母不备,一溜烟跑了出去。
几个人从李冰河家溜出来后,在严振华的带领下,直奔平房区,但他们没有去严红家,而是来到了一家冰糕铺子。李冰河以为严振华要给自己买冰糕吃,严振华却毫不见外,径直推门进了人家屋子。李冰河看了一眼房门旁伫立的牌子——“曲家冰糕”,恍然大悟。
曲教练家中虽不似李冰河家富丽堂皇,但窗明几净,整洁大方。沙发上,一个跟李冰河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正在看新闻,主播正在播报:
第十六届奥林匹克冬季运动会于一九九二年二月八日至二十三日在法国阿尔贝维尔举行,中国派出三十四名男女选手参加三十四个单项比赛……
这个女孩儿正是曲教练的独生女曲洁。曲洁一见严振华,立马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与李冰河的优雅清冷不同,曲洁有着平房区孩子特有的热情大方,因而在严振华相互介绍过后,就毫不见外地拉着李冰河的手聊起天来,曲洁一张巧嘴滔滔不绝,一会儿夸李冰河有天赋,一会儿跟严振华夸带自己的车床师傅厉害。不过,曲洁的自来熟倒是让拘谨的李冰河的不自在缓解了些许。
闲不住的曲洁一转眼的工夫就端着几碗雪糕球乐呵呵地走了过来:“来、来、来,吃冰糕,这可是外面哪儿都吃不到的甜滋味,我爸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唐剑瞧了一眼严振华碗里明显大出一号的雪糕球,起哄道:“偏心眼儿,你大华哥咋比我的多呢?”
李冰河看了一眼严振华的碗,随后目光在曲洁的脸上打量,只见曲洁娇羞一笑,含情脉脉的目光瞟了一眼严振华,并不否认:“我就偏心,咋地?干架呀!”
严振华尴尬地笑笑,下意识地看向李冰河,正对上李冰河审视的目光,严振华生怕李冰河误会,剜了一大勺雪糕,横了唐剑一眼:“哪有,吃你的吧。”
三人之间,眼波流转。
几碗雪糕刚见了底儿,曲教练拎着一篮子菜就回来了,严振华立刻站了起来。曲教练一见严振华和李冰河都在,赶紧招招手,把两个人叫过去:“正好有件事要跟你俩说呢。”
两个人赶紧凑过去帮忙一起择韭菜,曲教练把一个月后专业体校来选拔的事跟两个人说了,曲教练叮嘱两个人一定要重视起来,因为届时会有体工队的老师前来,能否成为专业运动员在此一举。
择完韭菜,曲教练忽然拍了拍唐剑的肩膀:“小伙子,好好练,有前途。”
严振华被曲教练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一时竟没看明白曲教练跟唐剑在打什么暗语,一脸的莫名:“教练,你啥时候这么关注短道了?”
曲教练一愣,道:“短道速滑队的保送名额是唐剑,他没跟你说吗?”
言罢,曲教练端着择好的韭菜进了厨房,严振华愣怔片刻后,异常兴奋地给唐剑来了一拳道:“这么好的事,你咋还捂着不告诉我们呢?”
端着雪糕走出来的曲洁也加入了讨论,几个人热火朝天地畅想着唐剑进入专业体校的生活,严振华的兴奋劲儿过去,才猛然发觉李冰河正独自站在窗前,满腹心事地望着窗外。
送李冰河回家的路上,严振华想方设法地逗李冰河,无奈他使出浑身解数,李冰河仍旧满面愁容,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到了李冰河家单元楼门口,李冰河才满脸沮丧,问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华哥,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内点的事咱不都商量好了吗?怎么又车轱辘回来了?”
“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啥?”
“你就是为了我才转项花滑的。如果你坚持练短道,成绩肯定比唐剑好,现在被保送专业体校的就是你。”
严振华有点儿生气,少有地严肃起来:“冰河,花滑搭档什么时候分你我了,还说拖累,咱俩拿不下难度,就一起努力。不怕和你说,能跟你搭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直做你的搭档。”
李冰河脱口而出:“我不嫌弃,我愿意滑一辈子。”
这句话似有魔力,月色皎洁,两人无声对望,彼此心跳可闻,严振华喉头滚动,身侧的手抠了抠衣角,正想要去拉李冰河的手,忽然被楼道里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你怎么在这儿啊,都等你呢!”紧接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儿小跑着来到了李冰河身边。
李冰河清了清嗓,掩饰难平的心绪,给两人互相介绍:“这是我小姐妹廖弦,这是我滑冰的搭档大华哥。”
廖弦草草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那个灌你家烟囱的。”
随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李冰河进了单元门,李冰河只得匆匆跟严振华挥手告别。
这一顿饭李冰河吃得食不知味,李冰河本以为廖弦妈是来祝贺家里的乔迁之喜的,没料到刚吃上饭,廖弦妈就提起送廖弦出国读书的事。廖弦妈跟盖丽娜在饭桌之上一拍即合,盖丽娜津津乐道着李冰河舅舅在美国的舒服日子,畅想着国外的洋车、洋房。李冰河越听越不对劲,直到廖弦妈问起李冰河出国的事,李冰河才意识到,母亲未经自己同意,已经擅自决定要送自己出国读书了。
李冰河忍无可忍,打断道:“我不出国,我是要滑一辈子花滑的,将来还要加入国家队,代表国家出征呢,我咋可能出国呢?”
“啥国家队啊?当初让你学花滑,就是想让你当个兴趣爱好来发展。运动员这条路,辛苦不说,等将来退役了,你还得再就业,到时候你年纪大了,除了滑冰啥都不会,你咋活?”
“我都长大了,我能为我自己负责,再说,我也得为我的搭档负责,我要是出国留学了,大华哥怎么办?当初他为了我放弃了短道,我要是扔下他,那我就真成了背信弃义的人了!”
“哪有那么夸张?”
“一旦成为花滑搭档,就是并肩战斗的承诺。”
“还战斗呢?你们那是小孩子过家家。我告诉你,我跟你三舅已经打好招呼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盖丽娜根本不管李冰河的反对,又兴致勃勃地畅想起了国外的富饶生活,直到被李冰河气鼓鼓地打断:“出国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盖丽娜也被激起火气,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敢!”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李勇赶紧拉住盖丽娜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咱们先吃饭,以后再说。”
李冰河被气得面红耳赤,把筷子一撂,回卧室了,廖弦担心,也放下筷子跟了进去。
卧室里,廖弦走到床边,把随身听其中一只耳机放在李冰河耳畔,黎明温柔的歌声响起:
共你在风中,愿再度相拥
过去与你情浓如美梦
……
李冰河沉醉于歌声中,不免怅然:“可是我的梦想就要被我妈给扼杀了。”
廖弦静静地看着李冰河眼中流淌的悲伤,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姐们儿我就支持你。我告诉你一个绝招吧!”
李冰河激动地问:“啥?”
廖弦说:“我不爱读书,我就用高考考不上向我妈证明了我不是这块料。李叔李婶那关也一样,你要么用事实证明,你学不了英语,出不了国,要么就证明你能做专业运动员,这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李冰河沉思:“廖弦,你今晚话这么多,就这句还有那么点儿道理。”
那一夜,因为李冰河的一番话,严振华失眠了。
严振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李冰河自责内疚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睡不着的严振华干脆披上衣服,跑到院子里举起了水桶,练手臂力量。朝夕相处多年,严振华深知李冰河的脾性,这个心结绝非他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开的,他冥思苦想一晚上,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让“小红帽”过了心理这一关,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提高成绩,进入专业体校。
一大早,曲教练正在整理队员们的资料,严振华就连跑带颠地上了门。进了门也不说啥事,先是围前围后地献了一通殷勤,借机打听起了双人滑保送专业体校的事,不料被曲教练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来双人滑早就已经内定了林峰和秦玥。看着失落不已的严振华,曲教练给两个人指了一条明路——想要进专业体校,练好内点冰抛跳两周。
曲教练这一句话如同圣旨。从那日起,严振华和李冰河开始在专业体校冰场旁安营扎寨。冰场上,严振华咬紧牙关,一次次将李冰河抛出,随着曲教练每一次紧蹙的眉头,李冰河一次次摔倒站起,再摔倒再站起。
然而,上百次的失败非但没有击垮两个人的信心,反而让两个人在汗水和伤痛中越发靠近彼此。
这日,训练了一天的两人正漫步在路灯洒下的暖光里,认真讨论着李冰河突破内刃的方法,两人走到校门口,意外地在校门口遇见了正在摆摊卖冰糕的曲家母女。
曲洁从电机厂一下班就大老远赶过来,美其名曰帮妈妈卖冰棍儿,实则一颗心都在严振华身上。这会儿总算把人盼来了,立时凑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往严振华手里塞了一根冰棍儿。面对曲洁热烈直白的目光,严振华只能尴尬躲避,顾左右而言他地把冰棍儿递给了李冰河。
三个年轻人正在路边吃着冰棍儿,打扮时髦的廖弦大步朝这边跑了过来。廖弦走到跟前还没说话,先对着李冰河手里的冰棍儿发起了难。廖弦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一把夺下就扔在了地上,丝毫不顾及一旁卖冰棍儿的曲家母女,口中念念有词:“别吃了,我妈说了,这种东西全是糖精和色素。”
言罢,廖弦拉起李冰河就要走:“走,请你去吃俄罗斯甜雪球。”
曲洁登时变了脸,正要发作,却被已经冷下脸的严振华抢先一步。严振华横跨一步,拦住两人:“这是阿姨好心好意送的,你这么干合适吗?好歹也是住干部楼的,就这素质?”
廖弦也是嘴上不饶人的角色,两人就这样在马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就“中国冰棍儿好吃还是外国雪糕好吃”的问题争论起来。最后趾高气扬的廖弦撂下狠话,声称第二天要带严振华去俄罗斯西餐厅撮一顿,让他长长见识,保证他回来自己就把冰棍儿扔了。
第二天,为了不丢面子,严振华特意等严红送果果上学后,在柜子里翻出了姑父的西装和严森林给他买的大墨镜,精心捯饬了一番后,带着曲洁和唐剑一道去了约定好的西餐厅。
这是一间俄罗斯西餐厅,店面富丽堂皇,一扇颜色绚丽的琉璃窗似万花筒一般映照着来往的车水马龙。从半开着的门往里瞧,可见一桌桌穿着入时的男女落座其间。
严振华也不露怯,推门大步走了进去。严振华找到李冰河那一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还没等廖弦说话,拿过菜单就开始点菜,准备大宰廖弦一顿。廖弦一眼看出严振华的意图,劈手夺下菜单:“我来点,点啥吃啥。真当我是冤大头啊!”
严振华挤对道:“原来是假大度啊!”
曲洁和唐剑左右护法一般跟着一唱一和,把廖弦气得七窍生烟。廖弦赌气地点了一桌子菜,没过一会儿,精致的西餐被一样一样端上来,俄罗斯大列巴沾黄油、酸黄瓜汤、汉堡包、盖浇饭、熏肠、俄式水饺、单片面包三明治、俄罗斯雪球……没吃过西餐的三人为了不让廖弦小人得志,暗中观察,依样画葫芦,居然也像模像样地使起了刀叉。
眼见廖弦刚吃了瘪,得意忘形的严振华立马大意失荆州了。只见他用叉子叉起面前的俄式水饺,招呼服务员:“来点儿醋!”
这句话把服务员问得一愣,廖弦报复地大笑起来。李冰河也被逗乐了,抿着嘴,贴心地把一盒酸奶油默默推到严振华跟前,摆摆手让服务员走了。严振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丑,嘴硬地嘟囔着给自己挽尊:“什么破规矩,饺子不蘸醋。”
廖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话里话外揶揄严振华没见过世面,显摆着她还没过上的美国生活。严振华看不惯廖弦趾高气扬、崇洋媚外的样子,嘴下不留情:“我说干部楼大小姐,你那一口东北大碴子味儿的‘英格雷是’,可得改一改啊,真到了国外,老外听不懂,还得给你配个东北同胞做翻译。”
廖弦又羞又臊,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索性转身跟李冰河说:“我的英语老师说,美国那摩天大楼二三十层高啊,全世界有梦想的人,都去美国造梦,要我说,你就跟我一起去,咱俩还能有个照应。”
严振华一听廖弦要撺掇李冰河一起出国,登时冷了脸,一把揪断了手上的面包。
廖弦见到严振华如此粗鲁,忍无可忍:“那得切成片吃,就你这样的,要是在美国——”
严振华不待廖弦说完,嗤笑打断:“万幸啊,哥们儿我现在在中国,而且哥们儿我根正苗红,一辈子就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了,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出国。你脚丫子还站在祖国的土地上呢,就先披了‘洋皮’了。这还没到美国呢,这要是到了美国,你连姓啥都该忘了吧?”
严振华只顾着解气,压根儿没注意到一直朝他使眼色的李冰河,还一直不依不饶地说着。对面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廖弦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随后“啪”的一声,丢下叉子,离席而去。李冰河狠狠地瞪了严振华一眼,来不及跟他吵架,就赶紧追了出去。
大大咧咧的严振华对李冰河的情绪毫无察觉。第二日上冰时,面对李冰河突如其来的闹情绪,严振华只觉得莫名其妙,自觉委屈的严振华也开始怄气。双人滑最是考验两人的默契,一旦搭档之间出现矛盾,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冰上的频繁失误。曲教练眼见两人都心不在焉,大为恼火,教训了两个人一通后,直接惩罚严振华去给大家擦冰刀。
李冰河见严振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蹲在角落里擦冰刀,气早就消了大半,想要上去帮忙,却又不好意思,正在原地踌躇着,严振华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擦冰刀你能消气不?”
“一码归一码。”
“你到底为啥生气啊?”
“你不知道我为啥生气?”
“你不说我哪儿知道啊?”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说我的好朋友披‘洋皮’。”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啊。”
“这事小吗?廖弦是我最好的朋友。”
“就你那朋友都不用我说,你自己没觉得她太崇洋媚外了吗?而且,就她这种忘本的人,我以后见一次骂一次。小红帽,鉴于你身边假洋鬼子太多,你思想上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避免美帝糖衣炮弹的攻击。”
眼看严振华又要上纲上线,李冰河刚平复的火气又被撩拨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吃一堑、长一智,严振华这回长了教训,横跨一步挡住去路。
随后,严振华放下手里的活儿,拉起李冰河就往校门外跑。几分钟后,李冰河闭着眼睛,被严振华神秘兮兮地带到了某个地方。李冰河只觉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树枝摇晃的响动,她睁开眼睛,只见日光下,一片片雪花从头顶纷纷而落,绚丽至极。严振华正站在树杈上,卖力地为他的女孩儿人工降雪。
严振华见李冰河总算转嗔为喜,赶忙跳下来,摸着后脑勺儿,吞吞吐吐道:“我也不喜欢上纲上线,谁让廖弦总是撺掇你说国外好,我怼她就是怕你被她拐跑了。”
李冰河心里一热,这两日的委屈和不悦瞬间就消散了。
枝丫上的雪花星星点点飘落着,两人站在点点落雪里,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傻笑起来。
这天夜里,放学回家的严振华心情不错地哼着歌进了院门,一进门就被满院子的煤烟呛得直流眼泪,刚要往里走,就见严红带着果果从屋里跑出来,挥手不让严振华进屋:“炉子不好烧,屋里呛烟了,在外头待一会儿,散散烟再进去。”
三人在院子里被冻得缩手缩脚,索性一齐爬上了楼顶看月亮。屋顶上,远远望去,可见平房区万家炊烟袅袅。
果果转身,望向对面楼房亮着灯火的窗户,喃喃的童音散在夜里:“我妈说,住楼房就不用再烧炉子了,屋子里面就是暖和的了。”
严振华看向冰河屋子的窗户,依稀能看到人影晃动。
严红望着对面的楼房,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站在高楼上往下看是啥感觉?”
果果举手发言:“我上去看过,人看着小小的,就像蚂蚁一样小小的。”
严红感慨道:“要不说,楼上的人都小瞧我们。”
“也不是。”一直没说话的严振华忽然开口,他眼睛始终望着楼上云端的那个闪着光的地方,沉思良久后坚定道,“我们这些人看起来虽然小,但却是长在地上的,我们胜在脚踩实地,好好干,一样能有出息。”
严振华说完,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苍穹之上,星河遍布,指引着黑夜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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