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少年的我们
一弯银白色的月钩住了场馆外橡树乌黑弯曲的丫杈,夜色茫茫中,一只松鼠拖着黑影跳跃几步又消失不见,只余枝丫隐约抖动几下,像是在搔月亮的痒。
加拿大一处训练场馆里,一个疾风般的身影在弯道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女孩儿绷紧肌肉,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随着一个有力的摆臂越过弯道,她开始在直道上猛冲。凛冽的风声刮过耳边,她什么也听不见。前方,前方,终点,三、二、一——呼……
“46秒23! Incredible !金莹!你再次打破了你的个人纪录!”终点处,金发碧眼的教练挥舞着秒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High Five !”金莹一边单手取下头盔摇散头发,一边和教练击掌。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只要你更改国籍,我就能马上把你推荐进国家队参加冬奥会,如何?”
金莹闻言,耸肩笑了笑表示感谢,抱着头盔转身靠在护栏上,出神地看着玻璃窗外的月亮。蓦地转身戴上头盔,朝着教练挥了挥手,滑向远处。
“This is your last chance!”教练朝着金莹的背影高喊。
“If I were you,I would seize it!”看着冰面上越来越远去的身影,教练不由得焦急地加大音量。
两小时后,飞机落地,金莹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虽装扮休闲,但在人群中仍十分出众。她驻足停步,正想拨通电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金莹!欢迎回家!”金莹一转身,就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边蹦着一边挥舞双手。
金莹会心一笑,眼眶却微微湿润了。这个李念雪啊,还是老样子。回到熟悉的土地上,她闭上了眼,感受机场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嘴里喃喃念道“欢迎回家”。
汽车穿行在北京的高楼大厦中,小小的车窗把摩天大楼拉出虚影。广播里播报着今日高考期间的最新路况:“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今天是高考的第一天,小路在这里预祝所有高考学子旗开得胜。我们来关注一下最新路况消息……”
金莹侧头靠在车窗上出神:“变化太大了。”
李念雪笑着说道:“你可别说,我对北京也不熟。来的这几年天天在基地练跳雪,也没来得及好好逛逛。这次你回来了,可要带着我转转。”
金莹转过头看着她说:“没问题,我带你吃我家胡同口的冰糖葫芦,管够——”
“行啊,别忘了还有胡同尾的卤煮,之前在国外听你讲,我都馋死了。”
金莹一边笑着应声,一边低头打字——“妈,我到国内了。”
穿过三环进入二环,汽车直入城市腹地,在拥堵的胡同小巷里缓行,阳光下拱起一棵又一棵老槐树的波浪,最后稳稳地停在一座四合院门口。
金莹和李念雪站在树荫下,望着周围的一切。金莹怔怔地盯着那棵老槐树,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摩挲。李念雪揽住金莹肩膀,用力地搂了一下:“早就让你回国,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咱俩也可以一起参加冬奥会。”李念雪一边说着,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容。金莹忍不住也笑出来:“这次你可休想赢我……”
“砰”的一声门响,一个穿着宽大校服T恤、拖着牛仔裤的少年走出卧室,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准考证和笔袋随意塞进书包里。
“哈——”少年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突然嘴巴里被塞进一个鸡蛋,“嗯——”
“乖儿子,一根油条两个鸡蛋,顺顺利利一百分啊。”曲洁一边笑眯眯地帮严阳整理好校服衣襟,一边拍了拍他。餐桌上摆的都是平时常用的碗筷。科普说高考不要特殊对待孩子,不然会给孩子压力,在应考心理方面,曲洁是铆足了劲下了功夫研究的。
“嗯,满昏玉伯五!”严阳一边猛嚼,一边用手比画出“150”的数字。
餐桌旁一直跷着二郎腿拿着iPad看新闻的严振华嘲笑曲洁:“早叫你不要搞那些封建迷信……”话还没说完,老严就被曲洁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十五分钟后,曲洁和严阳坐在后排,严振华在前面开车。
“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水——”曲洁一一清点,“行,都带上了。”
严振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母子俩,不忘叮嘱:“记得把水的标签撕了啊……”目光从后视镜扫到手机导航上时,突然发现通红一片,他着急地放大屏幕,还好前面是绿色。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八点十六分,九点开考,还来得及。
严阳突然开口:“高考要提前三十分钟进场,迟到十五分钟就不让进了。”
严振华一听,心里也慌了,不由得按了几声喇叭,前面却纹丝不动。他佯装镇定,却忍不住地从后视镜里向严阳心虚地瞥了瞥。严阳一眼就看穿自己老爸的假装冷静,目光在不断转动的指针和纹丝不动的车队之间交换,迟疑了几分钟,拎着包就打开了车门。
后备厢打开,一双积满灰的轮滑鞋被掏出。
外卖小哥被车流阻挡,无法在机动车道上行进,只好挤上了人行横道,严阳瞥了一眼外卖小哥,脚底猛地一踩像箭一样冲出去,前方是拐弯,他弯腰压步,两膝弯曲,重心向下,一个漂亮的转弯,将外卖小哥包抄越过,抛在身后。
“好家伙,这是以后的外卖好手啊!”外卖小哥忍不住赞叹道。
望着严阳消失的背影,曲洁急忙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大喊:“阳阳!加油!仔细审题、注意检查呀!”
所有考生都想听到的那句话终于在广播里响起:“黑龙江省2018年高考最后一场考试完毕,请考生有序离场。”
监考老师收完试卷迈出教室后,整栋楼像煮沸的粥。贾长安对其他考生高谈阔论自己答题的“独家秘方”。严阳一边无精打采地收拾书包,一边扯了扯嘴角——这家伙,又开始卖弄他的三脚猫功夫了。严阳将书包拉链一合,便钩住贾长安的脖子,连拖带拽把他拉走。
两人勾肩搭背、大大咧咧地走进红蓝配色的网游俱乐部,贾长安像是突然瞥到什么,身体一僵,扯着严阳的衣角就想溜。严阳望过去,哟,不正是贾长安苦恋多时的艾宁学姐嘛。严阳突然来了劲儿,不由分说拽着贾长安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把靠近艾宁的位子空出,贾长安犹豫半晌,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艾宁盯着电脑屏幕置若罔闻,严阳瞥了一眼㞞得不行的贾长安,又瞥了一眼艾宁,打破沉默:“学姐,一起开黑啊。”
“想找女朋友,出门左转不送。”艾宁连眼神也没抬一下,手里动作却是没停。
严阳倒是锲而不舍:“姐姐,你看我俩,一个高段皇子,一个无限输出寒冰射手,配上你的瑞文,稳赢没跑啊。”
艾宁这才瞥了两人一眼,没出声也没拒绝。
“臭小子,居然还关机了,真是反了天了。”严振华拿着手机走进厨房。
曲洁劝慰道:“让他去吧,憋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考完,怎么还不准他疯一疯啦。”
严振华帮曲洁脱下围裙和手套,一边帮妻子按摩肩膀一边嘟囔道:“你就惯着他吧。”
曲洁拍了拍严振华的手,握住说:“大华,你儿子也不容易。自从他一年前体校统考错过了,别看他跟没事人一样,其实就没怎么开心过。看起来铆足了劲儿准备高考,但我看呀,他更像是在逼自己不要去想那事。”
严振华直摇头:“没那么严重,大小伙子哪能连这么点儿挫折都受不了。”
曲洁说:“得了,孩子就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就是大人了,以后你就是想管他也得注意方法,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了。”
贾长安摘下耳机,愤怒地指责严阳:“我去!叫你跟上,你干吗呢!”
“哎呀,对方这明显是在勾引你嘛!你带妹也不能这么冒进吧!”严阳愤愤不平地反驳。
两人在这边热火朝天地争执着,却看艾宁目不斜视,一顿操作,操控的瑞文把敌方全部干倒在地,胜利的标志出现在屏幕上。两人瞠目结舌中,艾宁缓缓伸了个懒腰:“贾长安,白费了你家这么好的电竞俱乐部,你还是洗洗睡吧。”说罢起身要走。
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了面子,贾长安急得挠头。严阳见状,忙把贾长安往前一推,助攻道:“我们去爬山吧!老贾游戏不行,但拍照技术还挺好,到时候给你来组日出大片。”
看着艾宁有所松动,严阳赶紧趁热打铁:“而且我知道有个地儿,不用爬山也可以,就是……欸,你就说你敢不敢去吧。”
激将法果然管用,艾宁反驳道:“去就去!”说着提步就走,两人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艾宁站在最前面,微微张嘴,出神地看着这晨景。贾长安和严阳站在后面。贾长安一边用唇语一边朝严阳比画:“我——不——会——拍——照——”
严阳恨铁不成钢地抢过手机,对着艾宁,调节光影明暗,按下拍摄键。照片中,女孩儿身姿挺拔,微微抬头眺望远方,清晨的微风扬起鬓角的几缕发丝,明暗阴影印在脸庞。
艾宁怔怔望着眼前景色,喃喃道:“好美……”贾长安盯着艾宁,无意识地开口:“好美……”
突然艾宁兴奋起来,对着太阳大喊:“我要跳街舞! Hip-pop万岁!”她转过头来,飞扬的眉眼比晨光还耀眼:“听说日出可以许愿,快把愿望说出来!”
贾长安点头,紧跟着大喊:“老子要吃喝玩乐!要自由!要放飞!要搞短道!风驰电掣!征服冰面!征服人生!”
艾宁推了推严阳,严阳举手张嘴,半天却一个字都迸不出:“我……我要世界和平!”
“切!虚伪!”贾长安和艾宁异口同声。艾宁催道:“你快好好想想。”
严阳却放下了手,说:“我没什么愿望,要说有,顶多也是希望高考考好一点儿吧。”
艾宁追问无果,贾长安看着严阳踢石子的脚,忍不住上前一步:“兄弟,你的激情,你的梦想呢?想象你之前在咱校短道队的光辉岁月,你可是队里的速度之神,‘冰上一刀’……”
严阳一个眼神冷扫过去,贾长安讪讪住了嘴。
艾宁诧异道:“‘冰上一刀’——原来是你啊,我有点儿印象。”
贾长安盯着艾宁,期待她说出自己“叱咤风云”的称号,艾宁翻了个白眼不理,继续追问严阳为何中止训练。
严阳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越升越高的太阳,意兴阑珊地说:“就是不练了呗,没有为啥。”
贾长安看着严阳这副样子,忍不住骂道:“你就做你爸妈的乖儿子吧。”
艾宁疑惑地转头看贾长安,贾长安只好低声解释。当初,严阳想报北体大,却错过了招生统考,加之父母不赞同,就退出了。突然,贾长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高音量:“不过,我最近可是听说国家短道队有个青训营,要来咱们这儿招人。我短道速滑这块儿可是拿捏得死死的。”
严阳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转身就走:“我回去睡觉了!”
留下艾宁、贾长安两人,盯着严阳背影,面面相觑。
话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曲洁看到严阳天天两点睡中午起,屋子里一堆臭袜子、脏衣服。听别家高考完的孩子,要么学车,要么兼职,要么学英语,就严阳这一天天的死猪样,看着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严森林说过冰场要招人,曲洁心生一计。
早就该猜到我妈和小爷爷肯定是串通好的,还说什么这新开的冰场要找个懂滑冰的来当技术顾问,结果把我骗过来当救生员……严阳心里犯嘀咕。地上的乌龟屁垫颇有些无辜地仰躺着。严阳指着:“这是啥?我不需要。”
严阳的小爷爷,也就是这家新开冰场的老板——严森林,猛敲严阳的头:“宣传!宣传,懂不?你不戴着,别人咋能想起来租呢!”
严阳揉了揉头,看着墙上“五木冰场盛大开业”的巨大横幅,感慨道:“奸商啊……”
场馆里人声鼎沸。随着一个人影闪过,冰面上留下两道刻苦训练的痕迹。矫健的身影穿过人群,严阳左膝微曲,身子稍稍左倾,右腿相对伸直,一个漂亮的横扫越过弯道。严阳胸口起伏,眼睛慢慢变亮,他深吸一口气,多么久违的感觉。
“小伙子——”一声尖锐的呼喊毫不客气地撕破耳膜。严阳一个踉跄。转头环顾,只见大妈穿着滑冰鞋稳稳地伫立在冰面上,叉腰指着他:“你是工作人员吧?你们冰场的鞋怎么这么难滑呢?我根本溜不动!”
小男孩儿边哭边说:“妈妈,再滑一会儿好不好,我喜欢滑冰,我还要拿冠军,拿金牌!”女人无奈应允,小孩儿看到妈妈默许了,眼珠一转,机灵地爬起身,颤颤巍巍地滑动起来,像一只刚破茧的、笨拙的小蝴蝶扑腾着翅膀,正欲飞走。
“欸——”随着严阳一声低呼,“砰”一声,小男孩儿再次摔在冰上。
“安安!”女人赶紧冲上去扶起地上的小男孩儿,关切地问他痛不痛。
“疼——”安安小嘴一撇。
“那咱们不滑了!”
安安赶紧摇头。安安妈妈又急又气,作势要走。
严阳只见安安嘴撇成了苦瓜,张大就要开号,他赶紧滑上前:“阿姨,要不我陪他滑一会儿,免费的。”安安仰头看这位从天而降的哥哥,连忙擦干眼泪,猛地点头。安安妈妈只能作罢,到场边休息。
严阳顺势一把将安安拉了起来,将乌龟屁垫套在安安的屁股上:“小朋友,冠军都是摔跤摔出来的,你不害怕摔跤,就一定能当冠军。”
安安一本正经地点头,立誓要做冠军。严阳来了劲头,边做示范动作边说:“你滑的时候脚这样分开,对!膝盖往下弯。不要看左右。看脚下,只要往前看……对!做得很好……”
安安笨拙地慢慢挪动,慢慢放开了严阳的手,小小的脸蛋上洋溢着激动的神采。阳光洒进场馆,这绚烂日复一日,光影朦胧之间,严阳出了神。
良久,严阳缓缓转身,却看到贾长安满脸坏笑地站在不远处,朝他挤眉弄眼。
“你以为我乐意?”严阳白了他一眼。贾长安被瞅得发虚,干笑两声:“还不是那事。”边说边把手机递过去。
严阳一拉聊天框,只见自日出那天之后,贾长安天天“早安”“晚安”一次不落,艾宁一句没回。严阳摇摇头,点进艾宁的朋友圈,手指漫不经心往上滑动,突然停在某张照片上。照片中的艾宁舞姿潇洒有力,左下角日期旁定位着Molly酒吧。
“有办法了!”严阳心生一计,只听键盘“嗒嗒”,点击发送。
贾长安抢过手机,只看到右下方最新发出的绿色对话框:“周五我生日,晚上在Molly酒吧开party,你来吗?”贾长安错愕地抬头看着严阳:“你疯了!我生日一个月前早过了……”
话音未落,只听手机振动,屏幕上出现一个字:“来。”
贾长安一把搂住严阳,乐开了花:“也不介意再过一个。”
贾长安西装革履,头顶摩斯,推门后忍不住惊呼:“我去!这么浮夸!”
只听“砰砰”几声,彩条爆响,满天的彩条飞舞,灯光忽然亮起。短道队的教练和队友们举着彩条和“生日快乐”横幅,纷纷给贾长安送上祝福。
贾长安一脸尴尬地举杯应付,抿了一口后逮住门边的严阳,搂住他的脖子在耳旁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质问:“不是约艾宁嘛!咋搞这么大阵仗?”
严阳笑着捶了一下:“追女神嘛!讲究排场!之前正好说滑冰队要聚一聚,这不一举两得?”
“那你小子至于把酒吧包场下来?专坑我是不——”
话音未落,艾宁带着朋友推开门,贾长安立马推开严阳,谄媚地迎上去。队友们挤眉弄眼也一齐拥上来,纷纷叫着“嫂子”,这让贾长安慌了神,赶紧使眼色,让队友住嘴,此时手机屏幕却亮起来,屏保正是艾宁那张晨光中的背影照。贾长安赶紧心虚地按黑了手机,一脸窘迫:“我就觉着这张照片挺好看的,适合做屏保——”
“什么星座啊,嘴这么笨。”艾宁抿嘴。
贾长安挠挠头:“我们金牛座都老实。”
“哦?金牛座今天过生日啊?”艾宁忍不住轻笑。
大饼慌忙让一个队友拉林泽离开,示意他别说了。
贾长安在另一旁听到这边的事,愤愤不平地举着酒杯,醉醺醺地过来为严阳撑场子:“你们都别在这儿得意啊,要不是我发挥失常,要不是严阳当时闹钟没响,错过了考试时间,都还有你们什么事。都给我一边儿去!”
林泽冷笑:“那他也没把短道当回事啊。”边说边挣开大饼,疯疯癫癫地跳到茶几上,“我和大伙儿汇报一下啊,那天我看严阳在冰场当救生员,这活儿太适合他了——适合他这种不敢上赛道的——㞞货!”
严阳拿着啤酒瓶瘫在角落,本是闭眼充耳不闻,听完这话,忍不住睁眼瞪过去,仿佛有千百句质问穿破耳膜,想要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百感交集,有怒有哀。其他队友强把林泽从茶几上拉下来,其中一人赶紧打圆场:“他喝多了,我拉他去醒醒酒。”
大饼在座位上一脸尴尬,侧身向瘫着的严阳解释:“林泽喝多了。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替你可惜。咱们队就你最有天赋。要是上回你去考了,我没准儿就被刷了。”
严阳勉强挤出笑脸,摆了摆手:“嗐,你是实力出线,我去不去都一样。”
此时郭教练从卫生间回来,严阳赶紧岔开话题,起身号召众人向郭教练敬酒。觥筹交错中,严阳提议让郭教练说几句,年轻小伙子们图热闹,当然是一齐起哄。
郭教练接过话筒,却迟迟不言。嬉皮笑脸的男孩儿们注意到异样,也都敛了容色,高举酒杯的手也缓缓放下。郭教练低头,深吸了口气,抹了把眼角,抬头笑道:“刚才我看到这个1998年的红酒,我还在想,这酒比你们年纪都大,差不多也该过期了吧!”
众人听罢,忍不住哄堂大笑。
郭教练继续说道:“本来我一直以为,咱们搞体育的不像红酒,越老越值钱。咱们吃的就是青春饭。现在我才明白,不管未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年在赛场上吃的苦、打的滚儿,不仅不会随着你离开这个运动就过期,反而是越沉淀越有价值!”
寂静片刻,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激动不已,纷纷呼唤:“说得好!”“没错!”“谢谢教练!”
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往日和队友们在赛道上训练的日子闪过眼前,严阳鼻子一酸,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干杯,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一阵阵清脆的碰杯声在酒吧大厅里响起。
艾宁抄手歪头靠在角落,看着眼前这群血气方刚的男孩儿青春洋溢的脸,一阵动容。
第二日,在家犹豫半天,严阳还是来到了校队训练场。
昨晚散场后,少年们醉着、笑着、闹着,贾长安东倒西歪,借酒撒泼,叫嚷着要和严阳再比一场:“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输多赢少,你不答应,我觉得我这高中就不是圆满的!”严阳不知道自己醉没醉,只记得自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思绪拉回,看着空无一人的场地,严阳戴好装备,跃上冰面,做了往日几个熟悉的训练动作,在自由灵活的冰上穿梭中,渐渐找到了感觉。熟悉的摩擦感,熟悉的凛冽味道,熟悉的风的触感,熟悉的冰面动作——好久不见!速度越来越快,一次又一次全力冲刺。
不知何时,贾长安来到冰场,看到冰场上自由驰骋的严阳,知道自己熟悉的那个朋友回来了,由衷地笑了。严阳回头看见贾长安,两人相视一笑,开启了冰上较量。
此时,严阳看见艾宁推门进来,不觉有些惊讶,赶忙拉住正向赛道滑去的贾长安。贾长安人来疯似的投入到与严阳的比赛中,严阳瞥见看台上的艾宁,输给了贾长安。
“今天总体不错,虽然起跑急了,但是左腿蹬冰的节奏很稳,爆发力也很好。”严阳猛地转头,看到郭教练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整理器材的手一顿,他把头埋进双膝,闷闷地说:“输了就是输了。我一年没练,教练,您是在笑话我吗?”
郭教练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觉得这样放弃太可惜了吗?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
严阳说:“有什么可惜的,反正也错过了走专业运动员的路子了,以后我就稳稳当当上大学,滑冰就当成业余爱好吧。”
郭教练诧异道:“今年国家短道队要办一个‘青年精英训练营’,专门挑选非专业学生中有天赋的,有机会还可以冲击国家队预备队员。贾长安没和你说?”
严阳愣了愣,隐隐约约记起了那天日出在天台上贾长安说的话。
“你还年轻,别急着认命。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现在报名还来得及。”说罢,郭教练把一张报名表塞到严阳手里,转身离开了。
严阳震惊,有种不真实感,后退了一步。
严振华面露喜色,站起身,激动地拍着严阳的肩膀:“不错、不错,臭小子这次超常发挥了!果然得了我老严家的真传,关键时刻就能抖搂真本事。”严振华端详着儿子的脸,又欣慰地拍了拍他。
严阳匆匆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脸。他拿出教练给自己的报名表,犹豫半晌,若有所思。严阳拨了个视频给贾长安。接通后,贾长安的大脸出现在摇晃的镜头里,背景“星海广场”几个招牌大字闪过,他正陪艾宁等候彩排。
严阳问贾长安高考查分的事情,贾长安说高考填报等事务都被他爸承包了。严阳还想问什么,但被曲洁的声音打断了:“儿子,快出来,你爸有话说。”严阳无奈挂断了电话。
严阳一进卧室,就被严振华扯到书桌前,摁在椅子上。桌上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招生简章。“这个哈尔滨航天学院,这个东北工商,还有黑龙江财大……你这分数线高了一本线六十来分,报重点大学妥妥的了。”
严阳说:“听名字都差不多吧。”
严振华说:“这个金融专业,跟钱打交道,毕业了就去银行,多好。”
曲洁附和道:“对,金融好就业,你脑子好使,肯定没问题。”
严阳拿着黑龙江经贸大学的彩页宣传册,突然看到“体育馆(闭馆维修中)”几个字,烦躁地说:“这个不好,不要。”
最终,在严振华和曲洁的游说之下,严阳选择了东北工商大学金融专业,并在爸妈的督促下在志愿填报系统填好信息。
客厅里,曲洁和严振华忙不迭地给亲友们打电话报喜:“对、对!东北工商!金融呢!阳阳刚才自己填报的……”
严阳靠在卧室内的转椅上,望着门后武大靖的海报发呆。良久,他打开抽屉,把报名表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星海广场上,艾宁早已离开。霓虹灯广告牌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地上转动,穿着玩偶服招揽顾客的工作人员蹲在街边休息,随着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小吃街灭掉了灯,广场上人渐渐少了。
严阳找到贾长安,闲聊之际,把高考分数告诉贾长安,贾长安兴奋地要去抱他,但被严阳推开:“你怎么样?不会还没查吧?”
“查啦,考砸了呗。”贾长安满不在乎,“不过没事,我爸说,把我弄进北京那个什么商学院。”说完贾长安得意地朝严阳挑了挑眉,“就我进的这学校的人脉,不是哥们儿打击你,就算你是正经东北工商大学毕业,以后赚钱铁定也没我多。赌一把?”
严阳好笑,这个贾长安体育搞多了,就想着争第一。
贾长安话锋一转:“不过,我也不一定读这个书。”看见严阳惊异的眼神,他神秘一笑,“我要报青训营!要不要一起?”
严阳想起那张被扔进垃圾桶的报名表,无精打采地说:“不去,没劲。”
贾长安看了严阳一眼,认真地说:“其实我知道,那天学校里我俩单独比赛你是故意输给我的,你是看艾宁也来了,给兄弟我个面子。你的天分就是比我高,就算一年没练,也还是比我强。”
严阳说:“那你连我都比不过,还想去青训营?别说进去难了,进到里面能不能获得奥运资格还不一定呢。”
贾长安无所谓地说:“想那么多干吗,先去比了再说。反正我知道,我对读书没兴趣,也不想做生意,唯一有点儿干劲儿的就是短道了。我只要考进去,里面都是厉害的老师和队友,到时候被一指点,我的成绩不就噌噌噌上去了。退一步说,就算最终去不了国家队,我在里面混一圈,说不定能混成奥运冠军的队友啊。奥运冠军,多厉害啊,一辈子能有几回这样的机会……”
严阳看着兄弟那张滔滔不绝的脸,眼里也逐渐有了光芒。
“乌龟哥哥!乌龟哥哥!我拿到金牌了!”严阳转身,只见安安动作流利地滑过来,手里举着一块金牌,一脸得意。安安把金牌塞到严阳手中:“哥哥,这个给你。妈妈说要感谢你教我滑冰。这个特别好吃的!”
严阳翻过背面,才发现这金牌是一枚包着金箔纸的巧克力,笑着说:“安安留着吃吧。”
安安摇头晃脑思索片刻,直勾勾地盯着严阳:“乌龟哥哥滑得那么好,是不是有很多巧克力金牌啦?”
严阳笑着摸了摸安安的头没说话。奖牌?自己有多久没参加过比赛了呢?
“那哥哥不喜欢巧克力金牌,也不想当冠军吗?还是乌龟哥哥害怕摔倒?”安安仰着小脸,眼神纯真。话虽无心,听者却有意,严阳怔住了。趁严阳发愣的当口,安安将金牌塞到严阳手里,一骨碌跑了。
突然,人群骚动惊呼,严阳回过神,只见一个失控的滑冰者以极快的速度往前冲,完全停不下来,而安安正在那人前方朝严阳扯着鬼脸,对背后的危险一无所知。严阳瞳孔放大,心跳漏了半拍,凭着本能跃起,全力冲刺。
终于,严阳冲到失控者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用自己身体的惯性力量改变方向,延缓速度,两人一起摔在空旷的冰面上。
周围人群立马围过来,查看情况。严阳爬起身,甩了甩自己的胳膊,确认没有大碍。缓缓张开手掌,手中那枚金牌仍旧躺着掌间,熠熠生辉。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脱下装备,和经理打声招呼就往外跑。
严阳径直回到家,“砰”的一声推开卧室门,直奔垃圾桶。酸奶瓶、牛奶盒、废纸团、铅笔屑散落一地。严阳急得团团转,一脚踢翻垃圾桶,就在这时,发现一个纸团安静地躺在桌角。
严阳捡起纸团,缓缓展开,只见铺平的纸张上写着“2022年全国短道速滑青年精英训练营报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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