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周六一早,天刚蒙蒙亮,季爸爸换上一身高领薄毛衣,对着镜子,用力把领子提高一些,想遮住脸上崎岖不平的疤痕。
可是再高领的毛衣也不可能提到脸上。
季爸爸嘴唇翕动,镜子照到的另一侧,季妈妈从箱子里找出自己过年才穿一次的皮靴,仔仔细细用干湿布擦去上面的灰尘。
夫妻俩没说话,卧室寂静得不正常。
季爸爸把毛衣领挽好,颓然坐到床上,闷声说道:“阿青,我不想把然然送回去,可是……”
可是他也真的很想见见从小被抱错的女儿。
她会更像谁,性格怎么样,她愿意认回这样贫穷又糟糕的父母吗?
“啪嗒。”
一滴眼泪落到皮靴上,季妈妈用干湿布使劲把泪渍擦掉,抬起手腕擦擦眼睛,并不怎么柔软的布料在季妈妈脸上擦出一小片红痕:“你说,抱错孩子的事儿怎么会发生在咱们家身上呢……”
季妈妈没忍住,放下鞋子,与丈夫拥抱在一起,身体轻颤。
骨肉分离怎么可能不难受。
但自己养了十六年的、那样努力懂事的女儿说不是亲生的,又是另一种难受。
季爸爸大手不断抚摸着妻子的后背。
肩膀被泪水浸湿,落在皮肤上,恍惚间让季爸爸回到当年被大火烧到的时候,烫得惊人。
季然靠在父母卧室的门边,长长的头发没有扎成马尾,散落下来,遮住季然的脸。
她盯着脚下的地砖,缺口那一点半黑不灰的色彩如她现在的大脑一般,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似乎又什么也没想。
季然已经很久没有通宵过了,她做完作业,刷了一宿的题,太阳静悄悄洒在书桌上的时候,洁白的草稿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化学方程式以及许多英文单词。
妈妈的疑问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疑问。
是啊,抱错孩子这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突然有一天告诉你,你不是我们家的姑娘。
荒谬到让季然以为这是一场扭曲的梦境。
卧室中传来一阵声响。
季然猛然回神,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卧室中,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针织毛衣,胸口上有一个熊猫绣花,这件衣服是季妈妈亲手织的,用的顶好的羊毛,亲肤柔软,季然特别珍惜,很少穿出去。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拢起来,不出意外看见因为没睡好而有点肿的脸,还有一对不是很明显的黑眼圈。季然泄气地把头发放下,勉强能遮住一点。
门外的响声越来越大,是季家父母在收拾东西,季妈妈握住丈夫的手,敲敲季然的门,故意提高音调,不让女儿察觉到自己的哽咽:“然然,咱们要出发了。”
“好,爸妈你们等我一下。”
季然回答道。
“就这样出去。”
季然拍拍脸,深呼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展开一个笑容。
“最后一天当爸爸妈妈的女儿,不可以让他们担心。”
迎着周六早上的阳光,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女孩走到父母中间,一手一个,勾住他们的手臂。
纪长宁换上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不出意外在全身镜中看见自己黑眼圈又加深一层。
太逊了。
纪长宁抿唇,回身推开碍事的行李箱,坐到梳妆台前,手指一下一下触碰到装粉底液的玻璃瓶和旁边的遮瑕。
除了比赛或者演出,纪长宁很少化妆,她不喜欢被糊脸的感觉,会让她感受到窒息。
但黑眼圈太明显不遮不行。
纪长宁再怎么放狠话,心里那一点点深藏的期望不由自主伸出触角,使纪长宁想要给即将见面的、拥有血缘关系的陌生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
停顿许久,纪长宁认命地拿起瓶瓶罐罐。
要逊就逊到底!
纪父卧室,纪大哥推门而进。
青年已经比纪父要高出半个头,他站在纪父身前,沉默不言,递给父亲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纪父接过帕子,苦笑道:“长风,宁宁是不是想脱离我很久了?”
谁也没想到昨天晚上纪长宁会直接摊牌,慌乱之下,纪父努力保证:“宁宁,你听我讲,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家庭,我拼尽全力,也要把你留下来,好不好?”
纪长宁半倚在沙发上,不在意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不能赚钱,等成年以后,我谁也不需要。”
说罢,纪长宁拎起书包,头也没回。
她自然看不到,二楼卧室的门关好之后,纪父弯下腰,把头埋在腿上,他的头发中参杂几根银丝,被惨白的水晶灯一耀,晃眼得仿佛满头白发:“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
他在问大儿子,也在问自己。
那些年他到底在想什么,公司的事究竟有多重要,才把女儿推得这么远。
远到连背影都看不见。
纪长风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
说起来也是巧,发现可能抱错孩子的是纪长风的小姨,她没有惊动那个孩子,在告知纪父以后,小姨找了另一对父母的住址,一番恳求之下,双方家庭去做了亲子鉴定。
加急,上午送去,下午出结果。
早在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另一个家庭的所有情况已经摆在纪长风的桌子上,那天纪长风反反复复把资料翻看许久,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a4纸卷起一个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纪长风心中,感觉宁宁可能会更加喜欢那个家庭。
这话如果说出来,纪长风看看自家父亲泛红的眼角,说不得在外杀伐果断的纪董事长得当场哭出声,纪长风只能压下更扎心的话语,说道:“爸,快到时间了。”
纪长宁拎起书包,放在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上,背带挂在拉杆上,对镜子最后观察了下自己服帖的妆容,黑眼圈遮盖住,嘴唇略微上一点口红提高气色,一点看不出熬夜的痕迹,她拿起手机,双手揣兜,特别光棍地上了车。
开车的是纪长风,后座纪长宁和纪父分坐两边。
纪长宁歪头,透过窗户看着渐行渐远的景色,居住的房子和小区在视野内缩成一个个小点,这条路她走了十六年,熟悉得可以产生肌肉记忆,日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是解脱,还是怅然,纪长宁已经分不清楚。
经过一个地铁站时,她直起身子,快速把车窗摇下来,见那一抹浅绿色的身影裹挟在人群中走入地铁进站口,情不自禁发出“咦”的一声疑问。
纪父连忙问道:“怎么,有东西落家里了吗?”
行人熙熙攘攘,纪长宁把车窗摇上来,露一点缝隙透风,冷淡回答道:“没事。”
刚刚看到的浅绿色身影,侧面看上去怎么这么像她们年级那位全校闻名的学霸?
两家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距离市中心较远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中,一面靠山,一面环水,空气清新,静谧悠远,是度假的好地方。
从季家居住的城中村到酒店,正好一东一西,中途需要转一次地铁站,出站之后再走十分钟到达酒店附近,三个人眸子中映出道路两旁满地的银杏叶,不知是不是被环境感染,从早上开始紧绷的气氛,忽然松弛下来。
季爸爸的口鼻和疤痕一起掩在医用口罩之下,他揽住季然的肩膀,声音在口罩下显得闷闷的:“然然,要是对方家庭对你不好,我和你妈打官司也要把你留在家里。”
季妈妈也笑,她跟季然额头相抵,呼吸打在季然苍白的脸上,说道:“我跟你爸别的本事没有,养两个女孩还是很轻松的。”
所以啊,然然,不要怕。
不管你走到哪里,跟爸爸妈妈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们的宝贝。
季然没忍住,眼圈唰的一下红了,她别过头,挽住父母的手臂:“没关系。”
等到成年后,她的人生就可以自己支配。
越过门前满是豪车的停车场,三人来到酒店的旋转门前。
酒店修得非常豪华,连门童的服装也精致非常,见季然一家穿得寒碜,眼神中没有轻视一丝一毫,礼貌地把三人迎进大厅:“先生、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大厅内铺着地毯,鞋底踏上去的时候没有声响,一身西装三件套的经理面上带笑,与季爸爸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纪总,‘春回’这边请。”
“有,叫‘春回’。”
原本走在前面的纪家三人脚步一顿,在经理不明就以的眼神中缓缓回身。
六个人,六双眼睛,十二目相对。
真假千金双方家庭在酒店的大厅中,猝不及防相见了。
尴尬。
死一般的尴尬。
“春回”是个面积颇大的院子,装修古色古香,包厢门外还有适合聚会玩耍的曲水流觞,此时外面的小河流上落了几片叶子,没有人管,而包厢中,桌子仿佛划了一道三八线,最边上是两个女孩,双方父母以及大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目光扫视间,灼热得逼人。
纪长宁:“……”
季然:“……”
纪长宁当然知道季然的大名,文远中学赫赫有名的学神,听说校长免了学费和学杂费,又花大笔奖学金才把人挖到手,从入学以来,大大小小的考试人家就没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
而纪长宁跟季然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诗词可以形容。
“君在成绩单头,我住成绩单尾。”
班级也是如此,文远学生少,高二文理加起来一共六个班,季然在最受重视的一班,纪长宁在濒临放弃的六班,偶尔遇见一次,纪长宁都不敢与之对视,只能感受到对方穿着旧版型校服略过时传来的层层冷意。
季然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好,她是知道纪长宁的。
时间要追溯到刚入学的时候,文远举行迎新典礼,为照顾走读生,特意放在下午,军训结束后,直接列队到大礼堂。
当时表演节目的大都是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只有一位来自高一。
就是纪长宁。
季然的座位在中间,是一个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纪长宁披散一头及肩发,在舞台的光下隐约看出贴了亮闪闪的假发片,穿着宽松的短袖和破洞牛仔裤,带领舞蹈社团跳了一曲街舞。
炸翻全场。
刚刚步入高中的学生们年纪都还小,汹涌的掌声和尖叫几乎震翻季然的耳膜,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少女,觉得对方恣意的笑容比聚光灯更加耀眼。
于是季然便记住了纪长宁的名字。
那是季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相遇得如此仓促,境遇在命运的捉弄下极速漂移。
季然拿起面前的杯子,许是时间长了,原本温热的水已经变凉,正好方便季然平复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季爸爸试试杯壁的温度,顺手拎过添水的茶壶,却跟纪家大哥的手不期而遇。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交换了什么信息,纪家大哥稳稳拿起茶壶,转了一圈给所有人重新添上一杯茶水。
包厢间的气氛在续茶的声音中点燃。
纪父没话找话,在谈判桌上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纪董事长干巴巴说道:“那什么……大家饿吗?我叫服务员上菜。”
所有人一起摇头。
纪父眼神飘忽,不自觉看着季然熟悉的侧脸,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说出口的酸涩。
他妻子在生下女儿不久后离世,长子的模样又随了老纪家,在大厅时刚看到季然的时候,纪父差点没控制住。
像,真的像。
甚至不需要任何权威机构的坚定,须臾一眼,纪父无比坚定季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季爸爸同样这么认为。
无他,是个人就能看出纪长宁跟季妈妈眉眼间的相似,而鼻子和嘴巴又能找到季爸爸的影子,那张如江南烟雨一般婉约的面孔上尽管盛满桀骜不驯,却能让为人父母看到更深层次的、名叫忐忑的情感。
季妈妈和季爸爸的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只要打破寂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其实当年抱错更多是意外和疏忽,两家住进同一所医院,预产期在同一个时间段,连发动都是同一天,只不过孩子出生时前后相隔十几个小时。
因为纪母难产。
就这么阴差阳错,两个相同读音不同姓氏的人家抱了对方的女儿。
等到菜上齐,两家人已经开始“然然”、“宁宁”的称呼了。
交谈时季爸爸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纪家人礼貌的没有多问,季爸爸反倒踌躇一会儿,粗糙的手指抬起来想摘掉口罩,又局促地收回来,直到菜品上齐,季爸爸舔舔嘴唇,小心翼翼说道:“我长得丑,你们不要嫌弃啊。”
季妈妈与丈夫十指相扣,季爸爸用空闲的手摘下口罩,露出狰狞的疤痕,如蜈蚣一般跟随他的面目肌肉抖动。
纪父和纪大哥早就知道季家的状况,对此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纪长宁惊讶于生父的样貌,随后而来的是心疼,她不懂事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独立、要自己做饭,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照猫都画不成虎,结果被燃起的火焰撩到头发和手指,疼得她哇哇乱叫。
这么一大片烧伤,该有多疼啊。
纪长宁想着,便问了出来:“您……疼吗?”
季爸爸楞了一下,随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笨拙地展开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并不好看,结结巴巴应对见面后亲生女儿的第一个问题:“哎,不疼,早就不疼了……”
季妈妈没忍住,一滴泪水簌然落下,滴在与丈夫十指相握的手背上。
纪长宁茫然无措,“妈妈”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所有意义距离纪长宁太远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让血缘关系上的妈妈哭泣,纪长宁站起来,走到季家父母旁边,在运动服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心相印的纸巾,递给季妈妈:“对不起啊,惹您伤心了。”
季妈妈一把抱住纪长宁,属于母亲的气味在纪长宁鼻腔中轰然炸开,好像透过遥远的时光,她又回到婴儿时代,终于有一双手将她抱起,走过无数个孤单而漫长的岁月,所有的忿忿不平在顷刻间化解,让纪长宁不由自主地反抱着怀里柔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呢喃道:“妈妈……”
只有妈妈才有这样温暖的怀抱。
世界隔绝开来。
季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电影结局是那么美好,好到让季然想要穿过无形的屏障,投入到里面去。
她连忙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不行的季然,你不能去打扰。
季然努力控制嘴角上扬,她觉得此刻她是应该高兴的。
只是从此以后,季然再也不可以踩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她的生命中永远永远失去了“妈妈”,再吃不到爸爸亲手做的臊子面和手撕包菜,回不去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不舍吗?当然不舍。
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从旁边伸过来,放到季然手上。
高大的青年站在旁边,影子像守护神一般将季然包裹进去。
季然抬头。
青年与季然并不太相似的面孔浮上一抹笑,他摸摸妹妹的头发,与季然对视:“然然,你能允许我们重新给你一个家吗?”
经常在财经频道出现的纪父后背绷直,眼中几乎溢满希冀,常年不苟言笑让他做不出和蔼又软乎乎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满腔父爱。
——据后来季然回忆,她亲爸只是感动了自己,实际上,当时纪董事长的表情不说跟慈祥一模一样,基本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
季然接过那条手帕。
茫然吗?茫然吧。
不管是季然还是纪长宁,亦或是纪家和季家,都将朝着更加未知的远方行走。
如河流,如时光。
滚滚向前,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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