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赐葬莽岭
从余杭郡回来的一路上,贺长霆看着腕上的青丝镯,想:等见到宋姮因,要先收拾她一顿,谁让她洞房夜睡梦中竟然唤别的男人的名字。
等把人收拾完,再告诉她,这几个月,他有多想她,想的发慌,想的发狂,想的不眠不食不休。
然后,就带着她回京都,请陛下赐婚,十里红妆,让天下人都知,宋姮因是他的女人。
然后,赖着她生一窝小娃娃。
此刻,妻儿在怀,他们却再没有然后了。
他恨自己,为何新婚第二日一声不吭一走了之,哪怕与她吵一架,被她抽一顿,好在她是活生生的啊……
又或者,当初她追来时,他没有赌气的不肯回头看她,也许只一眼,他就心软了,带着人往余杭郡也是好的,有他伴着,护着,决计不会是今日模样……
想来,那日她乘马车,而不是骑马,追来,是想告诉他,他要做父亲了吧。
她说,等他平安回来。
为何,他平安归来,她却没有平安的等着他。
进了府衙,贺长霆抱着妻儿放在卧房的床榻之上,守在榻旁,望着他们,一宿无话。
过了一日,步六熊来送饭,叩门,贺长霆不应。
步六熊想了想,一身蛮力把门撞开,见贺长霆仍然坐在榻旁,一动不动的望着妻儿尸身。
步六熊把饭放在案子上,道:“过来吃点饭,阿因尸骨未寒,你再出了事,她怎么能安心。”
贺长霆默了片刻,嗯了一声,坐去案子旁扒饭。
步六熊无话,陪着他扒饭。
吃罢饭,步六熊收拾碗筷,交待:“我找了一个敛婆,让她来给阿因收拾收拾。”
“不必,我自己来。”
步六熊蹙眉,“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不抓萧瑜了么!”
贺长霆不急不恼,平静的说道:“我是阿因的丈夫,她的事我不会再假手以人。”
步六熊大怒:“贺长霆,阿因的仇还报不报!萧瑜现在还逍遥法外,你看看,你在这里做什么!孤影自怜!有用么!阿因回不来,你的儿子也回不来!”
贺长霆唇角抽了抽。
阿因回不来!
你的儿子也回不来!
字字诛心。
贺长霆忽而瞪着步六熊,“滚!”
步六熊一拳砸在他脸上,大声骂:“小王爷说的对!你不配!不配做父亲!不配做夫君!阿因能想你念你时,你他娘的四处跑,你要做大事,你要建功立业,你没空陪她,看她一眼都没空!现在她没知没觉了,你他娘的装什么装,你陪着伴着有什么用!阿因会开心么?会笑么?会告诉你她怀了你的骨肉么?贺长霆,你个伪君子!你凭什么娶阿因!”
贺长霆无话,被步六熊一拳捶在地上,索性不再站起,面色无波,如一具行尸。
步六熊见他如此颓态,又是一顿踢打,叫骂:“打死你算了!你不就是想死吗!想去找阿因,去啊!”
“阿因的脸不见了。”
贺长霆坐在地上,任由步六熊打骂,忽而幽幽的蹦出一句。
步六熊僵住。
“阿因什么时候瘦成了这样?皮包骨。”贺长霆喃喃自语,“我记得离开神农谷时,她挺胖的……”
步六熊默了默,缓缓道:“此次走蜀中秘道,是阿因领的路,她一路上经常吃了吐,我们都以为她是吃不了这些粗糠,直到她晕倒,柳大夫把脉,才知她有了身孕,快三个月了。宋狐狸心疼妹妹,什么活都不让干了,让她好好养胎,不过听说她还是吃什么吐什么,柳大夫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吐……”
贺长霆安静的坐在地上,听着,他竟不知,原来为他生儿育女,是这样辛苦的事。
步六熊把人扶起,声音柔和下来,“宋狐狸说,萧瑜乘坐的孔明篮已经出了建康城,一路北去,他已经传信陛下,让京都早做戒备,不管怎样,南梁已灭,他萧瑜再有能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咱们抓紧收拾回京,他萧瑜只要去京城闹,一定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贺长霆点点头,“我去买棺材和敛衣。”
步六熊扯住他的手臂,“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做,你别忘了正事!”
贺长霆浅浅的摇头,“便就是这些小事,我为阿因做的,也屈指可数,之前我忙着算计南梁,挥师南下,此刻,南梁已平,容我为她做些小事吧。”
步六熊身子颤了颤,没再拦他,道:“小王爷发了疯,要去砍萧瑜的父母妻儿,被宋狐狸关起来了,你抽空去劝劝他。”
贺长霆波澜不惊的说道:“放了他,砍就砍了,算在我头上,陛下若问罪,只管问我的罪。”
步六熊吸了吸鼻子,没说话,转身走了。
···
穆端被放出来,闹了一阵,抱着宋姮因的棺材哭了一场,买了些小孩儿衣裳玩具给未曾谋面的外甥烧去,到底没有去砍押解在牢中的老弱幼小。
除去派往各地的镇将,贺长霆与宋真率余部凯旋北上。
归京之时,已过了新年,又是上元时节。
平定南梁,南北一统,魏朝大胜。
元晖帝亲率文武百官至东城门迎接凯旋将士,京都百姓鞭炮齐鸣夹道欢迎。
宋真与步六熊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军队最前方,身后的将士望着欢迎的百姓满面悦色。
七彩花瓣似雪,纷纷扬扬,自道旁的绣楼飘落。
拂在凯旋的将士肩上,将士抬头望,女郎们持扇掩面,笑语阵阵。
“大黑熊,我在这!”华锦郡主一袭彩裙,用力冲步六熊挥手,盼着他抬头望自己。
步六熊抬头看了看她,面色无波的垂下头去。
华锦郡主皱眉,一跺脚,要下绣楼找步六熊理论,旁边的倾澜公主把人拦下,悄声道:“我看步将军不开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别去招惹他。”
华锦郡主哼了一声,“打了这样一场胜仗,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就是故意装深沉,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倾澜公主看向宋真,见他面色冷沉,完全不像身后凯旋的将士们一般,心中也犯起了嘀咕:按说贺王爷是首功,应该由他亲率凯旋将士回城才是,怎么竟是宋真率领,反而不见贺王爷的身影?
元晖帝玄衣戎装,骑着青骢马,心情愉悦的望着凯旋将士打马走近。
至圣驾跟前,众将士下马叩拜行礼。
元晖帝亦下马,双手扶起宋真,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话落,冲身后的将士朗声道:“你们,都是我大魏的英雄!”
将士们深受鼓舞,高喊:“吾皇万岁!”
震耳欲聋的喜悦,蔓延在热闹的十里长街。
元晖帝扫了一眼将士,问宋真:“白狼和阿端呢?”
“在后面,扶灵。”
元晖帝愣怔,僵了片刻,缓步向队伍后方行去。
穿过长长的军阵,队伍最后方是阵亡将士的棺木,有全尸的,合棺而敛,尸骨无存的,招魂寄于幡上。
棺木成排,魂幡迎风,是另一队凯旋的将士们。
贺长霆与穆端皆是一袭黑袍,一左一右站在押运棺木车的两侧。
不同于其他乌漆画采的棺木,这具棺木朱漆贴金,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
元晖帝脚步顿住,再也迈不开。
贺长霆和穆端亲自扶灵,不用问,他也知道,那里面躺的是谁。
他动了动喉头,抬步维艰,却还是撑着身子一步步走近,扶向棺木,一如幼时,阿灼抬头望他,他总是揉她的小脑袋。
元晖帝扶着棺木,哽在喉头的酸楚被逼回去,他叹了叹,轻声道:“阿灼,我该追你回来的。”
良久,贺长霆开口:“陛下,回去吧,还有庆功宴。”
元晖帝默了默,拍拍贺长霆肩膀,转身折返。
百姓依旧夹道欢呼,热闹非凡。
庆功宴仍旧一摆三日,凯旋的将士们喝了畅快。
贺长霆直接将棺木领回了定南王府,陆蔚云听闻消息,赶去定南王府。
贺长霆以为他是来要人的,早就做好任打任骂的准备。
陆蔚云望着朱漆贴金的棺木,忽而不辨情绪的笑了笑,“啪”的一掌拍在棺木上,“小丫头!亏了那么大一笔生意,账没还上呢,不敢见我了?”
棺木无声,贺长霆亦无话。
陆蔚云扶着棺木,唇角颤了颤,忽而问向旁边的穆端,“小丫头怎么死的?你是干什么吃的!她是阿姊,蜀道艰险,怕你出事,非要跟过去,你就不能护着她点么!”
穆端本就哽咽着,听闻此话,没有辩驳,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坠下去。
高允初伴在穆端身旁,轻轻安抚着他,轻声道:“你别怨他了,他恨不得这里面躺的是自己。”
贺长霆也道:“不怪阿端,是冲我来的。”
陆蔚云早已憋红眼睛,转眸望向贺长霆,嗤了一声,缓缓道:“小丫头生平所愿,与你神农谷避世,生儿育女,种菜做饭,我虽厌恶你,也不想她死了都不能遂愿,她已是你夫人,我不会带她走,但往后,你再敢叫我大舅兄,莫怪我不念旧情!”
话落,转身要走,却听穆端说道:“蔚云大哥,是萧瑜害死阿姊的!他剖了阿姊的孩子,还把阿姊……”
陆蔚云额筋突突暴跳,冷冷的道:“把话说完。”
穆端哽咽着:“还把阿姊全身的皮剥了,裹在稻草人身上……”
“阿端,别说了。”贺长霆打断他。
陆蔚云身子一颤,差点没站稳。
剥皮之术,他有所耳闻,一定要生剥,否则便剥不完整。
小丫头死前,是经了怎样的折磨?
又是萧瑜!
陆蔚云闭了闭眼睛,握紧拳头,抛下一句“我知道了!”人已经出了定南王府。
贺长霆向元晖帝请旨,以定南王妃礼葬宋姮因。
元晖帝不仅准他所请,还追封宋姮因为护国公主,赐葬莽岭,就在定阳王夫妇的墓冢脚下。
办罢宋姮因的丧事,已是三月草长莺飞。
贺长霆一直追踪萧瑜去向,奇怪的是,萧瑜仿佛销声匿迹,没有了一丝线索。
陆蔚云罕见的入朝求见元晖帝,去看了软禁京都的老常山王萧翎。
本以为能从他那里问出些萧瑜的消息,却终是徒劳。
萧翎对萧瑜之事缄口不言,只问陆蔚云:近些年过的可好?
陆蔚云没心情与他叙旧,以陆家之名重金通缉萧瑜,生死不论。
不止如此,在陆蔚云见过萧翎之后,软禁南梁皇室的安乐庄竟一夕失火,化为灰烬,其中老少,无一人逃出。
虽是亡国皇室,仍需加以厚待,元晖帝命礼部厚葬南梁皇室,赐茔莽岭。
然而,就在南梁皇室的葬仪之上,又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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