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滴答、滴答,消融的雪沿著溝壑匯聚成沉甸甸的水珠,剔透的渾圓隱約散發霧氣自顧自地冷冷落下,冰冷的水打在稚氣未脫的臉上驚醒睡著的少年。
「……唔……痾」李拂緣渾渾噩噩地盯著頭頂上的鐘乳石柱,神情恍惚好似還在夢中,既酸且澀的苦隨著左眼的刺痛一吋吋扎進心窩,再動不了的身體只剩回憶盤旋。
「拂緣,感覺怎麼樣,不會是變傻了吧?」敦厚的胖手抹去少年眼角的淚,就像小時候師父替他們揉眼睛鼻子那樣,笨笨的很粗魯但又有點溫柔。
「我不傻,你才傻呢。」慢慢清醒的李拂緣忍不住回嘴,他倔將地將所有委屈吞下卻不小心潰堤在渠二寶笨拙的動作裡,越是忍耐越是忍不住,少年漸漸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記得自己打了二寶一頓,沒有道歉,還記得自己惹惱四師兄,弄得大家替他擔心。「嗚……二寶……對不起……二寶。」
乙真躺在旁邊睡得格外清醒,任憑水滴落下發出聲音。抽噎的李拂緣眼底光輝不見了只餘濃濃憂愁和疲憊,少年瞄向始終不跟自己說話的乙玄,試探性地呼喊:「……師兄?」
「嗯。」乙玄靠著岩壁,咕噥的應允一聲。
「我作夢了,夢到輕塵師兄去採天山冰晶,你跟師父都在,二寶也在。」眼皮沉沉的,沉在黑暗裡,只要閉上眼似乎就能聽到師兄們為自己請命的聲音。
聞言乙玄忍不住白了小師弟一眼,「那時你還這麼小,怎麼會有印象?別作……夢了……」舌尖緩緩泛開一陣酸澀,澀得連讓人把話說完都很困難。
雖然被斥責了,可不知怎的竟格外令人感到安心,意識朦朧之際,他說:「……師兄。」
「嗯?」
「我以後不會再淘氣胡鬧了。」
「好。」
「也不會再哭了。」
「睡吧,再多睡會兒,等醒來就都好了。」
這天夜裡李拂緣夢見一座像山一樣寬大的背,師父揹著他,在那裡他睡得很安穩,希望從此不要醒來。
在那之後李拂緣時常呆望偌大的天與一地遼闊,乙真來到李拂緣常去的小山崖,兩人一齊眺望山下的梅江風光,「臭小子,一個人在這想什麼?」
「我在想往後咱們該怎辦。」少年語氣平緩教人看不出情緒,其他人看在眼裡反倒暗自擔心。
「……這個嘛」乙真在地上寫了兩個字”下山。”並解釋:「待在山裡已經一兩個月了,冬天還沒過去再這樣下去糧食肯定不夠,再說也不能老偷別人東西。我籌謀著趁這幾日搜捕鬆散,收拾一下咱們隨時準備下山。」
今日依舊是個好日頭,陽光映在江面成了一幅金織燦爛的風光,岸邊有人唱歌,有小船,還有頑皮的小童和浣衣大娘。
話方落下,毫無波瀾的瞳眸泛起一圈漣漪,乙真不禁揉了揉那顆喪氣的腦袋瓜子,「而且你不是一直想進城嗎,趁這次機會師兄帶你去見見世面,就當提前給你送成年禮。」
李拂緣撥開乙真的手掌,撇頭說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禮物。」聞言乙真縱容地拍拍被弄亂髮絲的腦袋,「好,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掃視的目光掠過少年灰白的左眼,忽而暗了下來,「眼睛還好嗎?」
李拂緣搖搖頭,攤開手掌比劃一下,淡淡回答:「只是瞎了一隻眼,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乙真頗不以為然,「就知道逞強。」他飛快往小師弟額頭彈了個響指,「這樣疼不?」啪的一下,打得李拂緣眉心又紅又腫。
李拂緣指著乙真痛得哇哇大叫,「這樣當然疼啊!」四周風很大,漸漸吹走他們的聲音。「你那可是金剛指,怎麼可能不痛?」
山崖上一陣笑聲朗朗,樹梢集結的冰珠抖入雪地。
「師兄,講講以前的事給我聽吧。」
「行,你想聽什麼?」
窸窣的葉子蓋過兩人時而交談,時而鬥嘴的聲音,幾天後一行人趁天色昏暗,悄然離開生活十數年的家園。
離開當晚,山的氣息出奇安靜,晝伏夜出的蟲獸彷彿失去蹤影,行至山腳時李拂緣回望那片巍峨山脈,忽然想起一事:「師兄,跟你們說……那天我真的已經死掉了。」幾人互使眼色,不答聲只齊刷刷地把目光聚在小師弟身上。
李拂緣抓著衣衫,隔著胸口他能感覺自己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而且我還看到白無常了,不過……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那白無常是個女的。」少年深深望進白雪覆蓋的山頭,試圖尋找少女存在的證明。
見師兄們都沒答話,李拂緣又強調了一次:「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別不信,有機會肯定證明給你們瞧瞧。」
「別,千萬別,這種事我們一點都不想知道。」乙玄鄭重婉拒,惹得其他人頻頻點頭。
見大伙還能說說笑笑,乙真心上的大石頓時輕鬆不少:「好了,咱麼都趕緊走吧。」山影越來越遠,紅塵襲身,從此登仙崖再無他們齊聚一堂的身影。
沉夜如墨,矮小的灌木叢中一對螢火般的光點,閃著光芒迅速沒入登仙崖的絕境之地,在那之中仿拂傳來年邁的聲音,沿著峽谷通道往內走,映入眼簾的是一隻半嵌在崖壁的巨大狐形岩像,雙目半揚,姿態傲睨,引頸望月,身後九尾搖曳如栩,稍有風動,彷彿便能聽見那嗷鳴之聲。
狐岩雙足之處有一空地,空地中央題著偌大的”靈”字,四周立有燭檯,祭火環繞,被隔絕的蟲鳥之音混著風聲幽幽竄入峽谷,景象既玄幻又妖魅。
狐翡立於祭台中央,持杖連連擊地,「阿雪,阿雪?又跑哪兒去啦。」每喊一聲周遭都彷彿被輕微振動,不消多時只聽一陣嬌嗓由遠而近:「長老爺爺,快別敲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話剛落下,白衣少女摀著耳朵翩然現身。
「爺爺,下次叫我能不能別用召喚法,喊得人家耳朵好疼。」少女一邊抱怨,一邊賴向橫眉豎眼的老人。
滿頭銀絲的狐翡吹鬍子瞪眼,瞥向嘴噘得半天高的孫女,沒好氣地說:「我不這麼喊,妳可捨得回來呦?」
阿雪嬌嗔一聲趕忙攙扶狐翡持杖的右臂,就怕再說下去自己的行蹤就得暴露了。「唉呦,不說這個了,您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嗎?」正想著,隨阿雪之後又飛來一小小光點,恍惚間好似還冷冷喊了聲:「姐姐。」
阿雪一聽弟弟也跟來了,立刻扭頭撇向小光點用眼神示意弟弟別亂說話,狐翡瞧這兩姐弟眉來眼去,十有八九也猜到定是不知又在外頭幹了什麼。
「你們倆,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木製手杖敲了一下祭台地板,板起臉孔的狐翡不怒而威,從光點幻化成小白狐的柒柒心虛垂下蓬鬆的長尾巴。
姐弟倆不知身上沾染的的人間煙火早悄悄透露一切,狐翡一嘆指向阿雪皓腕上的胭色齒痕,「ㄚ頭,妳是嫌命不夠長,還是真想再閉關修練十年?」
阿雪一聽直揮手,連忙叫饒:「不了不了,人家在外面也可以修練,上回罰關十年錯過好多大事,這才剛補上進度,怎能再把我丟回去。」
「姐姐……」挨在腳邊的柒柒咬了一口阿雪的裙襬,可惜等當事人有所察覺,已經完全來不及了,驚覺口誤的阿雪嘴張得半開,靈眸骨碌碌的轉,嘴裡咿咿啊啊的卡著,不管怎麼解釋也圓不回來。
「說實話。」狐翡手杖一震,倆姐弟縮起肩膀,你看我,我看你;末了,柒柒再化成只及半腰高的小孩兒,擋在阿雪身前。「爺爺,您別生氣,是我跟姐姐說她的恩公回來了,才害姐姐跑出去的。」
「然後呢?」火光照在狐翡毫面無表情的臉上,地上拖曳著似人非人的長影,柒柒沉默了一下,撇頭望向阿雪。「然後我一出去,就看到恩公跟其他人打起來了,接著……接著……就回來了。」
「嗯?」狐翡輕哼一聲,周遭卻有如回音迴盪在縹緲的清靈台上。
「那個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孫女我……還順手救了一個人。」阿雪心想著反正做都做了,索性一口氣和盤托出:「恩公的師弟們要下山,怕他們會遇上危險,我便拉柒柒去護送他們了。」話末,覷了一眼狐翡的臉色,貌似沒有發怒,於是大著膽子又問:「爺爺,我不懂,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殺來殺去的?刀子抹在身上得有多疼。」
「妳一個丫頭片子,人間事了解多少,又能知道多少?人啊,不是妳想像中那麼簡單的,妳以為是像大老爺子那樣,因為餓了才吃妳?又或者像鳥那樣,餓了才吃蟲子?」話及此處,阿雪忍不住撫摸手腕上那圈齒痕,傷疤雖然好了可只要一提起,不免覺得可怕,當年就是她貪玩跑出村子結界,才會不慎遇上大虎爺出來捕食,要不是遇上恩公捨命相救,自己早葬送在老爺子的五臟廟裡了。
「不要用我們的角度去揣度人心,他們是這個世上最複雜的生命,有時候就連我也不見得明白人的想法。」姐弟倆似懂非懂,此時已是月上西稍,見時候差不多了,狐翡最後下達重令,「聽好,再有下次就罰封關五十年,看你們倆還敢不敢如此胡作非為。」說罷拂袖一掃,繼而指向滿天星斗,問道:「算了,今日找你們來也不為這事。來,看看天空,瞧出什麼端倪沒有?」
彼時浩瀚宇宙在祖孫仨眼中有如大漠星砂,有的閃爍光芒、有的漸漸黯淡,有些則是悄無聲息的滑落人間。
阿雪仔仔細細看了一回,瞧不出個所以然,內心腹誹道”月亮圓圓胖胖好大一個喲。不曉得算不算答案?”不過爺爺這架勢,要是真這麼說,肯定又少不了一頓苦頭,想了想便決定如實以告:「孫女不知。」
「量妳也看不出來。」狐翡瞥了阿雪一眼,雖長眉蓋眼卻無損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你們瞧月亮邊上的兩顆星星,那是金星和木星,好好記住它們現在的樣子。」雲霧將銀月半掩,清靈台只剩祭火舞動,「那是妳和柒柒的守護星,假若有天你們發現這兩顆星發生異變,無論身在何處一定要即刻返回族裡,記清楚了沒?」
正當阿雪還懵懵懂懂,始終沒說話的柒柒不禁脫口問道:「爺爺,月亮一直都是這個顏色嗎?」狐翡端詳柒柒許久,並用指腹勻散小孫兒聚攏的眉頭。「嗯……有時候也會變成別的顏色,但那不是什麼好兆頭。」
粗礪且蒼老的嗓音迴盪在空寂的夜裡:「告訴爺爺,你看到了什麼?」倒映星河的小眼睛眨了又眨,柒柒看向狐翡又瞧了瞧月亮,最後歉赧地搖頭說道:「不,沒什麼。」
「是嗎。」狐翡意味深長地閉眼沉思,褶褶星光忽閃忽現,身後斑駁的岩像仿拂已在此守望千年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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