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怕雷
周秀才的女儿，卫蹊对她印象仅限于，她一出现便挤在桑枝身边说话。
此刻听桑枝问起，他停住筷子，微微摇头：“并未，夫子授课整日无休，并无时间四处游走。”
桑枝闻言稍稍放心。
众所周知，谈恋爱是要用时间谈的，缺乏时间相处的话，二人也未必会擦出火花。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与卫蹊又聊了些杂七杂八的事，待吃完饭后，便回到自己屋子研究设计图。
夜深人静，烛火如豆。
火苗摇曳下，烛洼蜡液越积越多，伴随着蜡泪滴答坠在桌面，窗外轰隆一声闷雷，竟下雨了。
这是桑枝穿到古代以来，经历的第一场大雨。
她正披着被子伏案画图，听到雷雨声怔了怔，想起院外长杆上还晾着她那件湿了袖子的衣裳。
下雨天收衣服，这句话几乎刻进桑枝本能。
她瞬间趿拉鞋下地，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已近狂暴的雨声，却又犹豫住了。
大雨倾盆而泻，真是片刻都不等人。
“算了。”桑枝叹息自语，明天再重洗一遍吧。
她转身正要回去，却听隔壁‘吱呀’一声门响，是卫蹊？
桑枝赶紧伸手推开屋门，瓢泼雨点唰唰打入门口，冷风瞬间从头侵袭到脚，叫她打了个激灵。
天际乌云涌动，雷电闪烁如细蛇，短暂照亮夜空。
卫蹊在糊人视线的大雨中撑着伞，摘下桑枝的衣裳，桑枝见此不由大声喊：“傻啦你，快过来！”
卫蹊疾步走向桑枝，桑枝心急地伸手一扯，将被风雨打湿大半的他快速扯进屋。
她有些生气：“这么大雨摘衣裳干嘛？会感冒的！”
桑枝气卫蹊不顾自己身体，但她声音清软，听起来没什么杀伤力。
卫蹊沉默半晌，像才缓过来神儿来般，抬眸哑声道：“对不起。”
桑枝这才注意到少年格外惨白的脸，他纤长眼睫湿润成绺，挂着雨珠儿，向下唇瓣褪去血色，微微颤抖。
她瞬间心软下来，以为他冻到了，接过湿衣裳放到一旁，解释：“姐姐只是担心你。”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外面又一声惊雷响起，借着烛光，桑枝明显看到少年强挺直的脊背控制不住瑟缩一下。
她后知后觉的想，卫蹊他……不会是怕打雷吧？
这个猜测，很快在接下来绵延不断的雷声中得到证实。
但这不像是男主该有的设定。
桑枝心下惊奇，想了想还是求证般问：“你怕雷？”
卫蹊在她盈着暖光的双眸下，垂眸，嗓子里挤出一声喑哑的‘嗯’。
“那你倒是还敢出去。”
明明这么怕雷，桑枝有些触动，找了条干布巾递给他：“自己擦擦脸。”
卫蹊接过，张了张口。
他其实是在睡梦中听到雷声，想起桑枝衣裳还挂在外面，一下便起身出去了。
直到在暴雨中摘下衣裳、被桑枝拉进屋那一刻，他才缓过神儿，清醒过来。
方才大抵是梦中骤起，头脑昏沉，才会忘记害怕吧。
卫蹊想。
就如此刻他神思清明起来，内心深埋的恐惧便尽数喷涌而出，犹如附骨之蛆、恶咒之鬼，缠绕不散。
桑枝瞧见卫蹊机械擦了几下脸，双手被雷声激的颤抖不止，声音不禁放得更柔：“为何怕雷？”
为何？
卫蹊抬眸，眼前桑枝的脸孔温柔美丽，却逐渐被他意识中冒出的刺目鲜红所取代，伴随而来的冲鼻血腥气几乎要让他作呕。
那夜，也是这般天河倒倾似的大雨。
但那场雨水落在地上并非透明，而是冲得满院稠红东流西淌，直至彻底稀释。
天际滚滚闷雷声炸在耳边，像刀剑的鸣曲，精准挑动着当年尚为幼小的他、每一根恐惧的神经。
桑枝见卫蹊目光在看她、又好似没在看她。
少年瞳孔紧缩，惊惧出神，擦脸的布巾被他不自觉抓成一团，额头到鼻尖冒出细密的虚汗，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桑枝后悔问出方才那句，卫蹊这幅样子让她也跟着有些心惊——
下一刻，温暖怀抱拥住单薄颤抖的身躯，桑枝轻轻拍他的背：“你在想什么？都过去了，不要怕。”
照桑枝看，卫蹊这幅样子明显是陷入某种梦魇般的回忆，无法自拔。
忆及他身世，要么是某段为奴经历，要么就是抄家流放有关的记忆，且与雷雨有很大关联，让他产生了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
桑枝在现代好歹活了二十五年，见过些世面，她柔软手掌轻抚少年脊背，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咪，缓慢耐心而温柔。
片刻后，许是产生些效果，卫蹊终于暂离地狱，找回些微小的平静。
少年眼睫湿漉漉，在桑枝看不见的地方盈满脆弱，惊惧难消，全不似往日那般沉静如水。
纵使如此，他眉目依然干净的像山巅最净一捧初雪，听这个只比他大两岁、却肩挑一切的姑娘温柔坚定道：
“莫怕，不管你想起的是什么，谁也不能让你再经历那种事。”
“姐姐会保护你，有我在一天，你便永远立于阳光下，风雨亦不能摧折。”
“你会成长，会变得更强大，会越来越好，好到有一天叫人望尘莫及，所以…”
她坚定温柔的嗓音落在卫蹊耳边，有那么一瞬竟盖过轰轰雷鸣。
她说：“不必怕。”
少年因恐惧而剧烈的心跳悬停一瞬。
这短暂的一瞬，他只感受到她身上浅淡的皂荚香。
翌日。
风雨初晴，碧空如洗。
卫蹊昨夜是在桑枝榻上倚着墙、坐着睡着的，而桑枝自己则伏案而眠，一早上醒来颈肩酸痛。
所幸关系不大，二人在家简单拾掇一番，桑枝便与卫蹊同乘一驴，去往小河村。
这期间卫蹊提出和杨趋一样的话：桑枝坐着，他可在一旁走，这让有前车之鉴的桑枝果断一口拒绝。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道路也跟着格外泥泞。
毛驴儿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到底不负所望，将二人送到目的地。
昨日拥抱是特殊情况，就如最初卫蹊满身是伤一样，皆可抛去不谈。今日的桑枝因怕身体过于贴近卫蹊，一路一直保持前倾姿势，此刻不止颈肩，连腰也开始痛起来。
眼看着到达私塾，她心里还松口气，琢磨着有空还是再买头驴吧。
私塾早读尚未开始，小童们却已端坐在位，桑枝与周秀才几番客套后，送出丰厚束脩，算是暂时为卫蹊定下读书之地。
桑枝很满意，她整理一下少年头上她新买的发带，拍拍他肩膀：“好好学，多听夫子的话。”
卫蹊点头，清润的眸子看向桑枝时带着一层光：“我不在，姐姐记得吃午饭。”
桑枝面容带笑，花瓣一样的唇翘起弧度：“好。”
就在姐弟两个挥别之时，隔壁屋传来开门声，小姑娘清脆的先喊声‘爹’，随即沾上些含蓄打招呼：
“卫蹊，你来啦！”
含蓄中藏不住雀跃，桑枝回头看去，果然是周皎。
少女今日很不一样，穿了件淑女的淡粉色裙子，双丫鬓两边各簪着一朵嫩黄的小花儿，虽也活泼，却没有昨日那般跳脱。
她小步走过来，对桑枝粲然一笑，亲近挎起她胳膊：“卫姐姐，你也来啦。”
周皎以为桑枝作为卫蹊的‘姐姐’，也一样姓卫，小姑娘挨着桑枝，视线却不住偷瞄卫蹊，被桑枝瞧个正着儿。
周皎确实对卫蹊极有好感，她从小到大便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简直像画儿里画的小神仙。
此刻止不住的一直想看他，少女心动的浅薄而热烈，只因一张脸便瞬间喜欢上一个人。
甚至为此，连本性都收敛了。
桑枝见周皎这幅样子，暗暗叹息：姑娘，他可是注定的无cp寡王，你喜欢他只能自己受伤了。
轻咳一声，桑枝打断周皎几乎明目张胆粘在卫蹊身上的视线，挎着她主动向门口走。
短短几步路上，桑枝似是闲聊，实则不经意透漏：
“我这弟弟，若非看他是个好苗子，我还真不会送他来读书，白白耽误人家姑娘时间。”
周皎一愣：“什么姑娘？”
桑枝笑得慈爱，放轻声音，如恶毒家长的低语：“就是他从小定的娃娃亲啊。”
“姑娘与你一般大，人美心善，如今家在县城里，若非卫蹊非要先读书，我明年便想要她嫁过来呢。”
桑枝边说边看着周皎变色的小脸，内心深感抱歉。
但这样应该是能成吧？
桑枝想，周皎如果脑袋不缺弦，就不会再找卫蹊了。
她自认为自己虽说得简短，但信息够重，所以便不再多言，只装模作样的无奈摇摇头。
走到门口骑上驴，桑枝慈爱的对着小周姑娘挥挥手，鞭子一挥，潇洒走了。
周秀才和卫蹊站在屋门口，院子不大，桑枝声音虽低，却也断断续续传到二人耳朵里。
周秀才打量卫蹊：“定了娃娃亲？”
卫蹊长睫掩去眸中疑惑，顺着桑枝的话点头：“正是。”
院门口目送桑枝离去的周皎，强颜欢笑的转过身去看卫蹊，卫蹊却并未看她。
有些失落的将视线转到少年淡青色的书袋，周皎想，若与他能结成友人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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