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内贾德一家
一匹狼被关在生锈的铁笼里。
绽开灰毛上腐烂的血痕侵蚀它的身体，鲜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引来无数苍蝇。碎骨粘着腥臭的肉，散落在笼子的角落里。
它在发抖，它在愤怒，它在怨恨。
她站在铁笼正前方，愣愣地注视那只困兽。
“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
这时，她才注意到，身边有一团不知名的黑影，模糊得像昏黄的回忆。
“磨光它的意志。”或许是地狱中的恶魔在说话。
“然后呢？”
“让它成为一只狗。”
狼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灰色的眼睛露出凶光。那眼神让她异常害怕，却又无比熟悉。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狗？”
脖子猛然一紧。她低头，只见不知何时脖子上已套了个项圈，像笼子的围栏一样漆黑。
她想逃。
黑影拽住了项圈所连的绳子，爆发出阵阵狞笑。
“对，就像你一样。”
浮林塔从梦中惊醒。
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照亮了她额角上的汗。
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六点十八分。浮林塔深吸一口气，下了床。
再站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时，她发觉伤痕已淡去许多，肌肉状态也已完全恢复。这就是经常受伤带来的好处吗。
浮林塔从窗子伸出手去。今天是不多见的阴天，空气也较往常凉了许多。
她披上了衬衫。
抵达塞卜亚时，虽已临近中午，但风比早上更凉了。
这是属于十一月的阴天。
不比曾是中东圣地的麦加，塞卜亚这座小城要灰暗得多。土黄色的建筑群中，偶尔一两座高楼显得格格不入。
浮林塔和朴楚薇走在居民区的街道上。街道异常空旷，好像轻轻说话就能掀起一阵回声。
“冷不冷？”朴少校问。
浮林塔缩了一下肩膀。
“不冷。”
“小家伙嘴真硬，”朴少校边笑道，“不过也快到了吧。”
浮林塔掏出写有地址的纸条，看看附近小楼上的门牌号。风吹日晒下的门牌皆有些褪色，边上挂了几颗干瘪的沙棘。
136号，135号，134号……
132号。
“是这里，长官。”浮林塔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栋两层的小别墅。小院子里，种满了沙棘葡萄；墙根处，芦苇和多肉郁郁葱葱。涂满红漆的大门前，两颗椰枣树像门神一般守护在两旁。
大门上挂着手工削制的木牌，字体歪歪斜斜地写着：内贾德。
浮林塔拽了一下绳，门铃立刻叮铃铃地颤动了起来。
“谁呀？”院子深处传来了一个柔和苍老的女声。
浮林塔站得笔直：“世州警卫司总局，朴楚薇少校和浮林塔·冯中尉。”
石板上哒哒，脚步声匆匆。
大门开了。
“长官们好。请进。”
一个身着和服、东亚长相的女人恭敬地鞠了一躬。浮林塔确定这是威廉姆斯的母亲黑木婉华，因为她在收拾遗物时曾翻到过威廉的家庭相册。
两位军官跟随黑木女士走进了别墅。
别墅内的装潢残存着世州的痕迹，以灰白色调为主，家具多以镀铬的合金铸成；但其仍沾染了旧欧的气氛，细节之处仍有各色雕花，墙上挂了一排印象派的油画。
一位约莫十七岁的少女左手提着裙子，右手拉着十岁的弟弟，从走廊深处走了出来。
“长官们好，我是雪莉·内贾德，这是我弟弟威利。”少女屈膝鞠了一躬，瀑布般的长发垂至腰际。
两位世州军警立刻立正，敬了军礼。朴少校用细长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雪莉，嘴角勾起一丝笑，凑到浮林塔耳边轻轻说：“你们长得确实像。”
热气袭到耳边，浮林塔的脸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黑木女士再次鞠了一躬。
“请坐，我给二位倒水。”嗓音同举止一样温柔似水。
浮林塔坐到最近的单人沙发上，将沉重的旅行包拉开，拿出装有遗物的布袋。
“这是我们整理出来的、威廉姆斯下士的遗物，请收下。”
听到“遗物”二字，雪莉的眼眶红了。她死死咬住泛白的薄唇，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威利紧紧贴着姐姐，睁大眼睛看着黑色的遗物袋。
浮林塔低下头：“节哀。”
雪莉将垂到眼前的碎发拨开，长长的睫毛并没有泪水闪动。
“啊，没关系。军人生来就是要为荣誉牺牲的。”
朴少校翘起二郎腿，没有说话，抽动的嘴角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嘲讽。
在浮林塔的注视下，雪莉打开了遗物袋。里面是两个小纸箱。
第一个纸箱里，是威廉自己重要的遗物。一袋纪念币，一支万宝龙钢笔，一本泛黄的老相册，底下垫着整齐叠好的灰绿色军服。
第二个纸箱，是威廉在军队所获得过的荣誉。一个银色的小奖杯，两个金色奖章，两张纸质奖状，还有他的肩章。
在这些杂物的顶端，便是他和妹妹的那张合影，边框还染着暗红的血痕。雪莉拿起照片，沉默地注视。
“很抱歉，他的遗体必须留在烈士公墓。不过不用担心，军队会定期派专人打扫。”浮林塔的眼神也停留在那张合照上。
雪莉理解地点点头。
“有先烈陪伴他，他会更开心的。”
黑木女士端了茶来，清绿色的茶水顺着壶嘴流入瓷杯，煎茶的香气溢满客厅。她倒茶的手法和她本人一样安静，未溅起一丝水花。
浮林塔接过瓷杯，细品一口。醇香可口，如置身草木之间，迎面四野芬芳。
“带不来的资产，我们将会转换成等值的列欧汇过来。”浮林塔突然想起来，补充道。
雪莉摩挲着金色奖章。
“嗯，没关系的……”
这时，静默许久的朴少校终于开口了。她放下茶杯，靠到沙发背上。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黑木女士将茶壶轻轻放到茶几上，跪坐在旁边的小垫子上。
“像往常一样。”
“知道吧？中央不让你们回世州。”朴少校眯起眼睛。
“知道。”
浮林塔替世州政府感到愧疚。
“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过几年，我试试能不能让他们放你们回来。”
“不用费心了。威廉一死，我们便也没什么牵挂了，在哪里都一样。不瞒您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自在。”黑木女士淡淡地说。
“哦……”
浮林塔愣住了。
看到她的表情，雪莉笑了：“真的，您别担心。妈妈有间茶铺，每天上几个小时的班，回来就种种菜。我和威利在塞卜亚一中，同学和老师们也都很好。”
她的笑容如此纯真，像四月天一般温暖。
浮林塔不理解，仍然很担心。
“过几年，我相信他们会让你们回来的。”
“噢，这样嘛……”
黑木女士打断了雪莉：“让我们回去，我们也不会回去的。在这儿生活惯了，也挺好的。”她的语气变得坚硬了起来。
迎着黑木女士的目光，浮林塔更困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她感到朴少校捏了一下自己的手。
于是浮林塔卡了一会儿，不自在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好。”
雪莉看看朴少校，又看了看浮林塔，然后半跪在浮林塔身边。
“冯中尉。”
“怎么了？”浮林塔不自在地扶着她。
“能和我讲讲哥哥的事迹吗？我想尽可能离他近点儿。”那双灰蓝色的小鹿眼满是诚恳。
“当然可以。”
在来之间，浮林塔可做足了功课。她专门找了几个和威廉姆斯下士平常关系较好的士官，深入地了解了威廉。
朴少校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盯着浮林塔的侧脸，习惯性点燃一根烟。
烟雾开始缭绕。
“不好意思，可以去窗边抽吗？”黑木女士提醒道。
朴少校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将烟插在杯中喝剩的茶水中。
浮林塔盘腿坐到客厅角落的榻榻米上，雪莉安静地靠在她身边。长相酷似的两人像亲姐妹一般，在阴天清冷的光线下互相依偎。
黑木女士在和威利收拾刚买来的蔬菜，旧欧方言传出了厨房。那一刻的塞卜亚刮起了寒风，但房间内却很是温暖。
平静有力的文字从浮林塔口中缓缓流淌，点亮了雪莉的眼神。
“哥哥他是为祖国荣誉而死的，对吧？”
“对，他与坏人斗争到最后一刻。”
“那个坏人叫什么？如果我将来当了警部，没准能帮哥哥报仇。”雪莉好奇地眨着眼睛。
浮林塔的眼睛闪烁了，她不想说出那个名字。余光中，她看到朴少校正盯着自己。
“世州会帮你报仇的。你不是喜欢数学吗？不用当警部，当个科学家就很好。”
“可是我想像哥哥一样。”
看着雪莉的眼神，浮林塔鼻子一酸。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走正常的轨迹上正常的学，是不是眼神也能和她一样清亮？自己也曾像她这般热爱数学。
“你哥哥的优秀在于品质，而不在职业。你不当警部，也可以像他一样。”
“这样呀。”
“我也很喜欢数学。考个好大学，你就当替我一块学了。我的数学都快忘光了，只记得什么‘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听到这里，雪莉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把抱住浮林塔。
“姐姐，我好喜欢你。”
浮林塔任她抱着，嘴角也挂着微笑。这是来自“家人”的怀抱。
不远处，朴少校看着两人，眼神温柔。她安静得像座雕塑，生怕打扰了这一刻的美好。
热燃灯昏黄地亮起，少校借着灯光，端详起威廉姆斯和雪莉的合照，若有所思。
长长的头发，精致的妆容，漂亮的长裙；眼神没有复杂，像个娃娃不曾长大。
这，或许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浮林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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