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情人
二月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末尾。最后一块残雪也已融化，成为湿润空气的一部分。再过一周，便要去西伯利亚的军校训练场了。
浮林塔被维克伦上尉叫到了办公室。走进办公室，上尉的表情既欣喜又担忧。
“长官好。”浮林塔立正敬礼。
维克伦上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人的老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下周你就要去进修役了，对吧？”
“是。”
“还缺什么东西吗？”
“一切已准备就绪，请您不用担心。”
维克伦上尉沉默了一会儿。浮林塔有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会很沉重，重到他的胡须都会被扯下来。
“朴楚薇……”
浮林塔心里一紧，紧紧盯住上尉的表情变化。只见上尉握紧了拳头，好像仍在犹豫。终于，他咬了咬牙，还是开口了。
“朴少校对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他们发现了什么？浮林塔瞳孔骤缩。她不打算否认，因为如果有奇怪的蛛丝马迹，全盘否认反而会奇怪。
“需要看您如何定义‘出格’。”
“就是……对待你，和对待其他中尉不太一样的地方。”
“我在总局时，她会经常让我去她办公室。”
维克伦瞪大眼睛，身子向前探了一截：“她让你干什么？”
“翻译一些文件。”
维克伦上尉暂时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眉头由皱起来了。
“总局有个别士官说，你每次进朴楚薇办公室都在晚上，每次从她那里出来时都脸色很差。像是大病了一场。”
果然，谁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但很奇怪，浮林塔不仅不感到羞愧感，甚至内心已毫无波澜。她半低下头，只默默思考接下来的说辞。
没有人敢治总警司长的罪，她很早便明白，尤其是在尤洛菲悲怆的话语之后。如果事情暴露，先死的一定是自己。既然如此，就当包庇犯好了。
“朴少校好像很喜欢我。”
“喜欢？不会是……”维克伦的脸部肌肉开始不安地抽动。
“嗯，但目前并没有做出过份的举动。”
浮林塔一动不动，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
维克伦上尉长叹一声，将脸埋入双手中。一会儿后，他调整好情绪，重新抬起头。
“难怪她、少校非要把你调到总局去。这不怪你，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你这么个有魅力的孩子，我早该想到的。唉，她一把年纪了，怎么就不保一下晚节呢。”
她根本就没有节操，浮林塔冷冷地想。
“没关系。”
“保护好自己，我也会尽量保护你。但这次恐怕还是得去一趟，因为她让你在进修役前交接工作。”
“我明白了。”
“你要是真的能接受的话，顺着她一点，陪她玩玩，也能捞点好处。她的热情也不会长久，忍忍算了；我当然也会全力维护你，封锁秘密。当然，我不是逼你，只是这样可能会轻松点。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教育下属的，但——”
“我明白，您是对我好。”
维克伦的眼神很慈爱，仿佛春风里一只大手，轻轻抚弄她耳边的发丝。
“好孩子。”
浮林塔握着行李箱冰冷的金属拉杆，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阿尔卑斯山脉覆着斑驳的雪，连成白皑皑的一片。
没有不安，没有恐惧，仅剩下麻木。她已坐过太多次开往总局的列车了。
周围的军官们三三两两地说说笑笑。这次没有人抽烟，只有令人不悦的汗臭味。
只有浮林塔仍然寂寞，仍然孤身一人。她谁也不认识，而谁也不想认识她。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孤独的。
站在朴少校办公室前时，浮林塔有种很可怕的预感。更可怕的是，她知道自己的预感总是准确的。但别无选择，她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浮林塔走进，只见朴楚薇少校站在桌上铺开的地图前沉思。
“长官好。”
朴少校转头看向她时，表情变异常凶狠，要把她撕碎一般。一句话没说，她走到办公桌前，将一张纸抓起，扔到了浮林塔胸前。
浮林塔接过，扫一眼上面的内容后，汗立刻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来。恐惧开始吞噬她的身体。
是香榭丽舍大酒店的开房记录。
朴少校往办公桌上一坐，用一种威胁式的语气嘲讽道：“另一个人是谁？呵，从日期来看，应该是某位再漂亮不过的金发美女吧。”
警司的直觉与逻辑推理强大且敏锐，浮林塔知道没有否认的空间。过多的谎言，最后只会反噬自己。
“是。”
“所以你撒谎了。”朴少校的鹰眼是一把刺刀，上面沾满了腥臭的血。
“是。”
“呵呵，承认得真痛快。你跟她睡了？”
浮林塔尽可能平静地望向少校。某些事情上，必须有撒谎的余地。因为尤洛菲的讲述让她知道，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能多么的无下限。
“我想这个行为的司法解释叫‘强奸’。写到案宗上实在有损警卫司形象，我便自作主张隐瞒了。”
“哈！她那点劲儿，能强奸你？”
“人的力量在化学药物前不值一提。”
朴少校的表情立刻变了。很明显，某些不愉快的回忆抓住了她的大脑。
“那暂且当它合理。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不清楚。但从她留下的话推测，好像是为了报复您。”
这下，朴少校不信也得信了。她睁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然后干巴巴地冷笑一声。
“大概明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爱上谁了吗？”
浮林塔下意识皱眉，瞳孔皱缩。而且很不幸，这个微表情被少校捕捉到了。她不知道少校是如何推测出来的，便先保持缄默。她不会再低估别人的判断力，尤其是那些深不可测的泥潭。
“真有意思，看来观察到的没错。名字。”
“我不能说。”
此刻的浮林塔，全身都在颤抖。嘴唇也没了血色。
怎么办？
——我要让你只剩下我。
那是最后的警钟，不断敲打在颤抖的心上。一旦成为这变态的猎物，便失去的爱别人的权利。说出任何一个名字，在那种病态的占有欲下，都可能牵连无辜。
除非那个人神通广大，比如尤洛菲。
可在开口前，浮林塔突然想到了另一句话，及时阻止了她。
——你可千万不能让老变态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怕她又犯病。
她看到了那双绿眼睛溢出的悲伤。不，也不可以。
“我让你说名字。听不懂话？”
那么，别无选择。
浮林塔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双仍在散播威胁的鹰眼。在心里最后一片木板断裂后，她已没了恐惧。命运本就该如此艰难，自己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我爱上您了……对不起。”
空气凝固，乌鸦鸣叫。
朴少校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啊，为了伪装，还必须咬一下唇，吐出结结巴巴的断音。最好还该有点红晕。于是，浮林塔瞪起无辜的小鹿眼：“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眼神巧妙弱化了瞳色的冷漠感。若不被逼到绝路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厚颜无耻的变色龙。
看着那样诱人的眼神，朴少校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近，捧起浮林塔的脸，本恶狠狠的神情倏然变得比春风还温柔。
“别道歉啊。说实话，我很高兴。”
“呃……谢谢您。”
朴少校被这笨拙的道谢逗笑了，将浮林塔挡住眼睛的碎发轻轻拨开，然后环住她纤瘦的腰，将脸贴在她衬衫领口处的颈窝中。她微微闭上眼睛，细细享受这位年轻中尉高瘦却有力的身体。
“原来你一直在纠结这个，真是个小可爱。”
浮林塔闭上眼睛，尽力控制自己厌恶的情绪，僵硬回搂住少校。朴少校感受到了回应的臂弯，再抬起头时，眼里更是情意满满。
“成为我的情人吧。我会保护你。”
如果这是个笑话的话，将会很好笑。很可惜，这竟然是认真的话。
既然你喜欢驯狼，那我就成为一条无法让人产生任何征服感的哈巴狗。绝对顺从，绝对空洞，比吃完的苹果核更没有营养。
浮林塔决定，从今往后将不再反抗。
“好。”
“吻我。”
朴少校闭起眼睛，面带红晕。那一瞬，她成了仍在军校学习的小女孩儿。那样单纯而青涩的神情削弱了浮林塔的厌恶，但也仅仅削弱了一丁点，削弱到接吻后不会立刻恶心地吐出来。
浮林塔顺从地俯身，搂紧少校的身体，将嘴唇贴了上去。烟草味冲进鼻尖，呛得想流泪。她一直忍受不了刺激的烟味。
“怎么了？”
浮林塔捂嘴咳嗽，并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朴少校立刻懂了，用指关节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好了亲爱的，下次见你前我绝不抽烟。”
浮林塔低下头。这声“亲爱的”听起来很廉价，甚至还不如一张药监局许可有价值。
对了，药监局许可。
既然横竖都是要受折磨的，那还不如借此牟利。不利用机会的人是傻子。自己之前都是傻子。扭曲的“大彻大悟”来得突然而汹涌。
“可以请您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尽管说。”
“我哥哥需要一个药监局的许可。”
“小事，让你哥哥把税号和药品信息寄过来。不管有没有用，只要不会害人，我这里就没问题。还要什么吗？”
“没了，谢谢您。”
浮林塔感到少校手在背后慢慢摩挲，从自己衬衫下摆钻入，贴着自己背部皮肤游走。她要及时打断：“重案组在等我。”
抬头看了看表与尚亮的日光，朴少校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你先去吧，和凯哲他们叙叙旧，收拾收拾东西。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
“不怕了。”
“晚上住我这儿。”
“是。”
浮林塔走出了朴少校的办公室。
刚才的半个小时内，她的世界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没人能在泥潭里保持正直。自己变成了真狗腿，变成了魏锡鄙夷眼光下的傀儡。她想道歉，却不知道该向谁道歉。又或许，这个世界该向自己道歉？
同时，一种滑稽的感觉也涌上心头。
因为她发现了，尊严一文不值，但又值不少——
值一张药监局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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