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衡阳
上修界衢州,长风驿外八百里。
足下栈道外是万丈深渊,低头便见冰悬峭壁,寒雾萦绕。白玉长阶自山脚而起,直入云天,连接着回廊不尽,万千高台金殿伫立在其中。
此处便是天下第一宗衡阳仙府坐落之地。
长芳庭外的看门弟子薛任正倚在亭栏檐下,对着满林枯木打盹,却冷不防被一阵寒意惊醒。他打了个哆嗦,茫然抬眼,便正对上玄衣束冠的来者。
那人身量极高,眉眼锋利,却又偏偏面若冠玉,一身玄衣绣鎏金纹路,垂落袍角上残霜未融,还带着寒山携来的清冽风雪气。
“宗主——”
薛任匆忙起身,抱剑顿首,似乎没想到萧霁会在这时候出关。
十四州仙门百家皆知,天下第一人衡阳宗主自二十七年前出山,稳定玉山城灵脉后便逐渐消匿了生息,大有些避世的架势。
有人猜侧萧霁是因玉山城之事伤了灵脉,修为大不如前,所以闭关修养。还有人猜是因为他功德圆满,离飞升只剩半步,懒得再理会这州中的俗尘凡事了。
世中谣传太多,大多都是真假参半。
薛任作为衡阳宗内门弟子,唯一见过的实情,便是淳化二十七年前萧霁自玉山城归来那日。
当日正好轮到薛任值守长芳亭。
萧霁行至此处时,一身玄衣染血,手中炽阳神剑满布裂隙。
薛任当即心头一惊。
衡阳宗主被十四州中敬为天下第一人,其修为通天,功德圆满,乃当世第一位可能飞升的大能。照理说,稳定一城灵脉之事,于化神境者尚不算难,何况是大乘圆满境的萧霁?
所以萧霁是如何负伤,炽阳又为何碎裂?
薛任不敢妄加猜测,抱剑行礼:“宗主。”
铃响应步而动,薛任稍稍抬眼,却见萧霁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穗白玉铃,形似半开桃花,甚是眼熟,似是从前在何处见过。
鎏金纹袍裾经身侧而过,他匆忙敛了目光低下头。
萧霁却是止了步,眉间一如往日淡漠,垂眼问道:“何为执念?”
薛任迟愣半晌才知这话是在问自己,“回宗主,执念由心而生,世间七情六欲,爱恨憎恶皆为此,乃修行者之大忌。”
七情六欲,爱恨憎恶。
萧霁面色不动,腰间悬着的玉铃一步一响,不疾不徐的行过了长芳亭,往寒山方向而去。
亭外半山桃花开的正好,绯叶落林间。
薛任目送宗主远去,松了口气,却忽觉寒意入风,湿意落在面上,他稍稍抬头,就见往日四季如一景的衡阳宗,竟突然落了大雪。
那日风雪过后,长芳亭中常年不败的桃花林一夜化为朽木,再不复生,衡阳山四季更替,一如九州人间。
而那位玄衣染血的归客,一去寒山便是数十载。
时隔二十七年,薛任再次于长芳亭中瞧见自家宗主,难免想起当日之事,他敛了思绪,才敢抬头去看萧霁。
修行者金丹之后便可随心驻颜,时过数载,萧霁模样并无变化,依旧锋利清冷。他行入亭中,抬手间,一道剑光便如流星一般自远处的瑶光塔上飞召而来,正是神剑炽阳。
那柄威震天下的神剑修养了二十七年,其上裂隙已愈,鞘上金纹流动。
萧霁握着剑,目光落过半山枯林。
「萧宗主,你将我的花养死了。」
一道清明少年音隔空道,似有些责怪。
守在亭外的薛任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守着,似乎未曾听见这道声音。
「再过一月,人间便又是三月三了,清城山市中的桃花开了,你要去吗?」那声音又道,尾音缓缓,有些散漫的意味。
萧霁置若罔闻,径直往亭外行去。
“……宗主这是,要去除祟?”
薛任见他取剑,有些震惊,竟然将心里的疑惑道了出来,话罢才觉逾矩,连忙低头装死。
萧霁眼稍抬了下,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
“明州,临寒城。”
临寒城中,一轮吴钩高悬,照的四面雾色朦胧。
城中空荡荡一片,偶有寒鸦落在墙头扑零着羽翼,上面趴着的怨魂也在暗中窥视。
它们靠着生人活气辨别来者,并没有视觉。
宋瑾匿了气息行在其中,夜里的寒气钻进单薄的衣袍中,冷的刺骨,他稍稍抬头,借着月光打量四周。
如城外那青年所述,此城焦土遍地,草木不生。
但却并非荒无人烟。
四面巷道错杂,其中都零散行着不少“人”。
它们神色木讷,动作迟缓,手脚面处都淌着绯色梵纹,应是跟方才城外那些人一样,只是披着人皮的躯壳。
众人摇摇晃晃的行在道上,呆滞地往南面行去,宋瑾行在其中,并不意外。
此时正值夜间,正是怨魂开始“朝觐”的时候。
所谓朝觐,其实就是低等鬼魂膜拜高等怨魂,不论妖或怨魂,都会以能者为首,从无例外。
倘若玉山城中的东西附在哪只怨魂身上,自然会成为其中佼佼者,受到朝觐。
宋瑾抬头,望见了远处高立的钟楼。
塔上红衣罗裙晃动,夜风猎猎,其中隐约夹着着悠悠曲调。
随着人潮渐近,宋瑾这才看清,那钟楼之下早已聚了一众怨魂,少老青残,形容各异,沈沉这副瘦削的少年身形混入其中,并不显眼。
月光自钟塔上投下倒影,从地面的影中依稀可以看出那楼上面坐了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手中似是执着布绸,另一指尖微捻,来回穿梭其间,似是绣着什么。
“疏影帘栊对绣屏,鸳鸯织就怕针停——”
绣女轻哼着,嗓音清亮,却因曲调变得婉转忧愁,余音回荡在空荡的城中,传至远处。
良久,她突然停了手上动作,抬了头。
远处犹有铃声动,另一道高挑身影转瞬间便轻飘飘落在了钟楼上,轻薄袍裾被风卷起,脚踝上的铃铛也悠悠响着。
那铃声,宋瑾曾在那画舫上的花魁身上听到过。
“你来了。”
绣女淡然道,又不疾不徐地低下头绣着手中的东西。
那傀儡静立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其间仍是绣女先开口:“先前答应过我的事,可是忘记了?”
她是在对着傀儡说话?
宋瑾眉间微蹙。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却不想那傀儡突然开口,声音迟缓:“有修士混进来了。”
绣女倚在楼栏上,闻言继续绣起了手中之物,语气中有些嘲弄:“来的正好,不如让他们亲自看看,自己请的神像是如何杀人的。这州中半年死了多少人,你还不满意?”
傀儡沉默了下,“是你许的愿。”
“我只要来过红楼中的人死,并不是要这州中所有人都死,而且我腻了,想要离开这里。”
绣女道,因为情绪浮动,绣针不小心错了位,手中之物平添了一道缺陷,她有些不满,也没了继续缝的心思,便随手抛了下来。
那东西正巧落在宋瑾脚边。
月华照落之下,才看清那东西原来并非布绸,而是一张缝制的人皮,应当是没有剥好的缘故,四肢有些残缺。
那张没有五官的人脸平铺在地上,依稀可以从中看出些昳丽感,与那花魁舞姬们面上容颜,竟有些诡异的相似,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摄魂曲,傀儡术,百鬼朝觐,所以这绣女,应当就是这城中的幕后之人了。
所以那会说话的傀儡又是何物?
宋瑾从那人皮上收回目光,打算静观其变。
但身旁那些躲在人皮里的怨魂从见到那人皮起却莫名开始躁动起来。
它们一改先前木讷模样,争先恐后的去抢那张皮,像一群饿极了的人争夺食物一般,伸出来的手有些泛着青紫,有些遍布尸斑,甚至都开始腐烂了。
——鬼魂寄宿在人皮中可以短暂出没在白日,但因为身上的死气太重,没有活气,人皮便会逐渐腐烂。所以想要一直维持人形,就必须经常换皮。
这些鬼魂似乎对换皮的执念很深,即便对着那张颇有瑕疵的皮囊,也一拥而上的去抢夺,靠着离宋瑾最近的那只毫无疑问地获得了皮囊的归属权。
只见它迫不及待地抬手,率先撕下了自己面上带了尸斑的皮,不管皮下烂肉淌出的浓血,便直接将手中那张新皮囊的脸贴了上去,喉中还发出了一声叹谓。
那画面实在算不上好看,宋瑾刚移开视线,身旁鬼魂却突然作惊鸟般散了开来。
他似有所感,骤然抬了眼。
“解决完城中修士,就放我走。”
那墙楼上的绣女不知何时跃了下来,就立在几步之外,明亮的月光照落在她脸上,那是张姣好的面容,颈侧也隐隐有了些腐烂痕迹。
应是跟地上那些鬼魂一样,寄宿在了人皮中,却因为怨念过重的原因,并没有丧失灵智。
及地罗裙慢悠悠行过,她看着周遭鬼群,有些疑惑:“今日为何多了一人来?”
城中前来朝觐的怨魂,还有固定数?
宋瑾心中一沉。
傀儡闻言自城楼上一跃而下。
它这会儿却并不像白日里在画舫上那样木讷了,变的十分自如,赤脚迈步间脚腕上系的银铃应步而动,不紧不慢的行了过来。
照理说,怨魂附身,应是都是没有视觉的,即便是像那绣女一般怨气深重,也只能看清模糊的影。
但那傀儡目光扫过一众鬼魂,最终准确停留在了宋瑾身上。
“找到了。”
傀儡森然一笑。
与刚刚在舫上那诡异的咧嘴笑不同,那道弧度堪称完美,如果不是那张缝制的人皮脸有些僵硬,一定会是个很张扬又充满嘲讽的笑。
就那一瞬,宋瑾从它额间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金色梵印,与城外那些黑皮鬼身上浮动的绯色流光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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