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笼中
“桃花津!?”
回昇似是想到了什么,“方才就觉得这地名耳熟,好像以前在记载明州事故的书上见过……”
“清平十五年,明州西面边沿桃花津因瘟疫丧命千人。”凌枝皱眉补充道。
“对,就是这个!”
回昇道:“这地方偏僻,又没有仙门驻扎,一场瘟疫几乎绝了户,后来因为死气太重,才被游历的医宗弟子发现。难道这事跟解羌笛许的那个愿有关,那声音是那岐道像发出的?”
宋瑾立在萧霁身侧,看着回溯阵中场景随解羌笛的记忆变换不停,车马长道变成了林海,最后又回到了四面环山的桃花津。
津中果然变得毫无生气,杨柳巷两岸树木枯萎,河水混浊不见底,其中散发着阵阵恶臭。
青石旧巷,遍地横尸,解羌笛忍着脚上伤痛,一路踉跄行至家中。
狭窄的院里静的可怕。
“阿爹,阿娘?”
解羌笛唤道。
无人回应。
房门并未落锁,她入了室内,迎面而来的便是霉味与腐臭夹杂的气味,榻上躺着个人形,被褥盖住了脸。
她压住心头的恐惧,掀开褥子。
里面的尸体早已烂了大半,血肉模糊中还依稀剩下半张脸,是解母。她怀中还搂着个婴儿,饿得皮包骨,凹陷下去的薄薄眼皮下还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解羌笛跑出门外吐了个彻底。
却又看见远处柴堆下也躺着个枯瘦的人型,兴许是天气寒冷,那人死的又晚,还未腐烂透彻,脸上的脓包和红点正是瘟疫的征兆。
她连忙捂住口鼻,往巷中深处跑去。
那正是天道观所在之处。
外面满树枯枝,此处林木也不能幸免,荫蔽下的长道被枯叶铺了一地。她缓缓走进其中,心跳如鼓点般敲打着耳膜。
观中依旧燃着半只残烛,灰尘漂浮在空中。
“为什么?!”
解羌笛哽咽着,抬头质问那双面神像。
正面的执剑上仙纹丝不动,清冷依旧。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父母!为什么!”她冲上去捧起那香炉,狠狠朝地上砸去。
哐当——
香炉碎了一地,连同香灰散落在一起,一枚沾血的铜钱从中蹦出,当啷在地上转了一圈。
解羌笛动作一滞,眼眶慢慢红了。
“不是你许的愿吗?”
先前车马上听见的那声音突然响起。
烛火骤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地砖抖动,只听轰隆隆几声,供台上那神像居然翻转了过来!地上铜钱悬了起来,一缕绯红萤光包裹着它飘在半空,晦暗光芒衬得那白石少年像一片血红。
“我没有!”
解羌笛尖声否认。
“你有。”
那声音很轻:“你从小被父母打骂,被邻里暗嘲,被绣娘的儿子欺负,早就心生怨恨。那夜你在殿中求那正道像,他并未应你。”
“——因为你不是想让他救你,而是想让他帮你杀了那些人。”
解羌笛瞳孔徒然放大了,“你怎么会……”
“你一开始就该求我的,我会帮你的,何必等那么久呢。”
低沉声音像是伏在她耳边,尾音轻飘飘的,“你看见那些人死了,并没有伤心不是吗?连眼泪都没有掉呢。”
解羌笛抬手抚摸干涩眼眶,随即抬头,“不可能!”
“杀人的感觉如何?看着欺辱过自己的人倒在面前,一定很痛快吧。还有什么愿望需要我帮你吗?比如抛弃你的……”
“不需要!”
解羌笛打断他的话,又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津中的瘟疫是如何来的?!”
暗中人叹了口气,“我么,自然是帮你实现愿望的神啊。”
“我不需要。”
解羌笛再一次驳道,随即像是告诫自己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
那声音似乎笑了下,“那就得以后再说了,你是我第一个信徒,自然得好好帮你。”
漆黑殿内似乎落下什么东西,像是金属触碰到了地砖。
“这东西你会需要的。”
他说:“我们也会再见面的。”
解羌笛刚想反驳,殿内骤然便又亮了灯火。
她抬头,只见供台之上正对着她的依旧是那束冠执剑的正道像,摔碎的香炉也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地。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她抿着唇,抬手时却见掌中多了一枚沾血铜钱,摄魂曲与傀儡术的修行方法顿时涌入脑中。
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到那人给的诡道之术。
直到十二年后临寒城。
“羌笛,外面有人找。”
有绣女倚在窗外唤道。
解羌笛闻声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绸缎,提裙出了门,那时的她早已忘却前尘之事,只想在绣阁中过活一生到老。
但命运却让她遇到了张靖。
初见时,那人一身锦衣,久候院中。
羌笛踏着长长纱廊而来,远远抬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最终成为噩梦的开始。
张靖此人,看似君子,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初见羌笛时,就起了色心。当夜拿钱贿赂阁中老板后,便让人在送去羌笛房中的饭菜里下了药,自己则装作醉酒误入其中。
事发以后,张靖也不愿意放过她。
平日里做绣工的厢房化作囚笼,解羌笛成了被圈养在其中的鸟雀,供人观赏玩弄。
起初只是张靖一人来,后来便成了他带着一众人来,那些富商肥头大耳,满眼算计地叹张靖好风雅,将绣女当做妓子养。
她也曾试图反抗,想如幼时杀了那商贩一般杀了这些人,却惨遭败露,被百般折辱。富商们将她手脚戴上银铃,细白纤瘦的脖颈也被套上链条枷锁,以此来取乐。
浣纱阁中不知何时传出了解羌笛与张靖之事,绣女早知张靖已有家室,又当她心甘情愿,一如往年杨柳巷中的邻里般,明嘲暗讽,百般刁难。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杨柳巷,阴暗,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羌笛心如死灰,那日特意在茶水里掺了毒药想要自尽,张靖却又来了。
他来的气势汹汹,推门便让人给她灌下半碗哑药。
喉中刺痛,呕出的鲜血淌了一地,羌笛倒在血泊里,手脚镣铐上都浸了红色。
那位锦袍华容的夫人便是这时候来的。
“你便是我夫君养在外面的妓子?”
解杨柳劈门而入,执剑挑起她的下巴,眉目都很冷淡。
那张脸并无太多变化,熟悉到解羌笛一眼便能认出。但她却因喉中刺痛不能说话,一张口便呕出血。
“呜呜——”
她想唤那人阿姐,想问她年少时为何要抛弃自己,喉中却只发出短促的泣音。
指尖沾血,却因目不识丁,写不出想说的话,只能急促的用手脚敲打着地面,皮肉被镣铐蹭的伤痕累累。
解杨柳见状皱着眉别开长剑,朝身旁的小厮吩咐,“去给她找个医师来,张靖在哪儿?带我过去。”
“是,夫人。”
小厮点头哈腰的应了,随即便带着她出了厢房,并未管地上一身是血的解羌笛。
扇门又被合上了。
羌笛也绝望的闭上了眼。
解杨柳是张靖的夫人。
从前抛弃自己的人是现在仇人的妻子。
怎能不怨,如何不怨。
因为张靖之事开头,老板私下里便开始与不少富商做交易。有绣女不堪其辱,写了状书跳下钟楼。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老板面上过不去,连着几天都不敢开张。
张靖却私下来了不少次。
他花了不少钱买通城中官府,此番是特意来劝说老板将浣纱阁改做红楼的。
“改红楼?她们能同意吗,都是些良家女子……”
“怕什么,卖身契都在你这里,跑不了人,做绣女是为了过活,妓子不照样能,信我,保你赚的盆满钵满。”
老板思忖半晌,最终点了头。
楼中的绣女果然因卖身契一事,只能留在楼中。
她们同先前的解羌笛一般,被强迫,被折磨。
张靖还特意令人打造了一所画舫,让众绣女换上舞姬衣袍,在画舫上跳舞供人赏玩。
大概是那碗哑药并未饮入太多的缘由,治好以后的羌笛虽无大碍,却也不再多说话,性格愈发阴沉,只埋头苦修从前得来的诡道之术。
她再一次见到解杨柳,是在红楼中。
那人不似从前锦衣华容,眼底憔悴,眉间还带着病态。
楼中人三言两语间,她才得知原是张靖家中破产,欠了红楼老板大笔钱财,只能用自己的妻子抵债。
多可笑。
解羌笛想,心头却是压不住的怒意。
那夜张靖又来了,带着那群富商们。
他从前风流惯了,身上有些钱财便想入温柔乡,富商们知晓他情况,都只与他做戏假意寒暄,不似从前热情,一进楼中就各自寻欢去了。
楼中的姐儿也都嫌他没落,不愿意接待。
羌笛垂着眼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眼中有绯光浮现。
她主动将张靖带入了房中,温柔体贴的伺候半晌,张靖果然沉醉其中,放松了警惕。她再趁机骗他喝下毒酒,随后将自己从前戴的镣铐取出,一件件加在张靖身上,看他趴在地上吐血抽搐,伸手求救。
解羌笛面无表情的踩着张靖的手,看着他死透,随即打翻了房中烛台。
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红楼数千人无一幸免。
烧死了富商们,烧死了张靖,也烧死了解杨柳。
羌笛再醒来时是在一片废墟中,皮肉毫无损伤,她先前并未察觉异样,只觉腹中饥饿,待到忍不住钻出去吃空了几个过路的行人,方才后知后觉。
自己成了活尸。
死了那么多人,城中人都嫌晦气,无人来收拾那废墟。她就躲在下面,从那些烧焦的尸体中找出了张靖与富商们,再将他们魂魄塞进焦尸中,利用傀儡术,一针一线,缝成了舞姬傀儡。
太丑,便重新寻一张皮做脸,太胖,便剔骨刮肉,那些魂魄被强行塞入身体中,自然也得承受这痛楚,听着他们的惨叫,解羌笛手上动作毫不停滞。
最后缝的,是解杨柳。
那具身体被火烧的面目全非,她没能寻到魂魄,只能先将身体缝补好,安置在身边。
余下那些傀儡被她做的面容昳丽,还换上了舞姬服饰,每到夜中便放在人群中歌舞,任由过路的行人羞辱嘲讽。
她沉迷于玩弄这些傀儡,也总在饥饿的时候爬出废墟寻觅活人吸食,随后给他们伪造成各种各样的死法。
城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官员为了隐瞒受贿,并不敢深究红楼之事,便只能下令让人搬出临寒城,顺便寻了个道长来城内起了一座天观镇邪。
那道人起初是有用的,设了朱砂墨线将她尸身封在殿下,后来却突然性情大变,让人造了座不知名的神像搬进殿中。
她被压在神像供台的地砖下,日日看着高殿之上的神像——竟是杨柳巷中那双生神像。
“我说过,会再见面的。”
夜里,年少时曾听见过的声音响起。
解羌笛依旧问他,“你到底是什么。”
“自然是神。”
那神像轻飘飘问:“要再许个愿吗?”
腹中饥饿折磨着解羌笛,活尸一旦尝过生人气,便只会更加嗜血,于是她道:“我要出去,要来过红楼中的人都死。”
“如今可直白多了——我能让你出去,不过你得借我一副傀儡躯壳,再帮我引人进城。”
羌笛同意了,那神像说到做到,将她魂魄从活尸中剥离,附到了用杨柳尸身制成的傀儡身上。
她亦没有忘记交易目的,出城后便控制了死在手下的怨魂,让它们躲藏在失踪者皮囊中,装作活人开设南市。另一部分则隐藏在各家中传播消息,引好奇着前来。
来者常被画舫上的舞姬傀儡吸引,自己则在舫中弹奏摄魂曲,控制那些人进城。
生人进城之后,那神像上的东西便会附在花魁傀儡身上吸食活人生气。
往日临寒城中来过红楼的人大多已死,如今死的都是州中无辜者,大仇得报,她也有些厌倦了。
那日她脱离解杨柳的躯壳,附在一副新皮囊中,同那神像谈判,“来过红楼的人都死了,我想离开这里,用真身。”
神像却哂道:“这我可做不了主。”
“为何,你不是这神殿之主吗?”解羌笛不解。
“除了神殿镇压,还有法阵。城中怨魂无法靠近观中,傀儡虽能进却也破不了阵,除非是活人鲜血。”
那声音低了些:“若要我出手,你还得问问正面那位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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