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识(三)
子夜,江岁寒于睡梦中忽然惊醒,浑身盗汗,喘息不停。
又做噩梦了。
阴云密布,滔天惊雷,四面八方哪都去不了,头顶天空明晃晃的,正有无数雷霆酝酿,第一道明光飒然落下,映亮了他绝望的脸庞。
江岁寒在幽暗的床帐里坐起,抹一把额上的冷汗,片刻后,撩开床帐,起身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灌下去,才感觉左胸口咚咚作响的心脏稍微平稳了些。
这个噩梦由来已久,从他能记事起就如影随形,几乎每隔三五天就会有一次,看医生也看不好,吃了不少精神类药物,都是徒劳,后来他也就听之任之,随意了。
原以为穿到书中来能有所改观,谁知却是妄想,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梦到了。
江岁寒抚着胸口,告诉自己只是个梦,不必惊慌,你现在是独步天下的藏雪圣君,还怕这个?
然而,他怕,确实是怕,否则也不会在蚀骨泉边,被一道闪电给吓进水里去。
经这么一惊扰,江岁寒睡意全无,虽然身体还酸软发疼,残留着不知是蚀骨泉还是无情道反噬的遗毒,但手腕上缠绕着的追踪灵环,已经泛起了淡淡的光芒。
——萧洛离开了书院所在的青鸾峰。
江岁寒:“……”这个人,就不能歇一歇么?从蚀骨泉出来不嫌难受?这么着急往出跑。
他无奈吐槽,可也没有办法,身为好师尊,不弄清楚徒弟在搞什么名堂不行,拢拢衣襟坐在桌边,点了盏灵灯,翻出识海里原主堪称修仙法术大全的记忆,开始勤勤恳恳地学习。
江岁寒单手托着下巴颌儿,挑挑拣拣,心想跟踪嘛,得隐蔽一点才好不被发现,隐身咒太复杂,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最简单的莫过于……
他照着念了一串口诀,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银光,下一刻,灵灯的烛火轻轻一摇,雪白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啾啾啾~”一只胖乎乎的小白鸟站在桌上,豆大的圆眼睛明光锃亮。
——变形术,果然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我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
江岁寒化形完毕,挥舞着短翅膀飞出窗外,根据追踪符显示的方向,逮人去了。
·
萧洛从苍穹派出来,径直赶赴北边一处百里之遥的老林子,沿途阴森森的,静寂无声,他到得树林边缘,便不再御剑,改为轻功穿行,没入光秃秃的白桦林中,数只惊鸟扑棱着飞了出去,惨白的月光下,整个林子像一片吃人的沼泽。
萧洛前日刚受过蚀骨之刑,现下本该是伤痛难行的时候,可他动作间,却不见有一丝一毫的迟滞,风驰电掣,鬼魅似的疾行在深山老林中。
江岁寒拼命扑闪着短肥的小翅膀,十分费劲地缀在他身后一丈远,大雪封山,这里的山路很少有人涉足,一脚踩下去就没到小腿,冰凉刺骨。
嘶。江岁寒看得牙根一颤,那么厚的雪,他飞在空中没沾上,都觉得寒气凛洌,更不提亲自踩上去了。
萧洛到底是不是人?感觉不到冷吗?还有,大晚上的,他私自下山做什么?难道真的是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拜原书情节所赐,江岁寒难免会有点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个未来要灭世的大反派,不能是什么岁月静好的角色。
不行,江岁寒摇摇头,心想趁后续的剧情还没有发生,尚有转圜的余地,一定不能让他走上歧路。
……
漆黑的山林中,一人一鸟前后相随,不断深入,终于在斩落一丛白桦枯枝后,现出了一个山洞。
那洞口很小,仅容一人矮着身子通过,萧洛一马当先弯腰钻进去,江岁寒悄悄地跟着飞进去,顺着湿滑的山壁匍匐前行,走过九曲十八弯后,山洞蓦地开朗起来,一片阴暗混浊的死水映入眼帘。
水潭中,两个人相对而立,当然,严格来讲,是一个人站着,另一个被锁着。
萧洛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屏息注视着水潭中的情况——
“哭啊,怎么不哭了?”一身穿玄色道袍的修士手持一截长鞭,狠狠抽打上对面人□□的身子,鞭上许是有倒刺,所过之处,血肉模糊。
“快哭!老子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在这装死人的!”修士停下手,稍作歇息,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气哼哼道,“三天了,总共就这十几颗珠子,够买什么?废物,连一件下品法宝都换不到!”
与他的中气十足相比,对面人的情况明显似乎很不好,上身裸露着,血迹斑驳,伤痕累累,从腰际始的下半身淹没在水下,双手被精钢锁链的一端扣住,另一端深深没入山壁之中,他垂着头,看不清模样,唯有一头深蓝色长发,海浪一般流泻下来。
鲛珠,蓝发,难道这处隐秘的水牢中,关着的竟是个奄奄一息的……鲛人?
江岁寒来自别的世界,从未亲眼见过这种生物,一下没控制住惊愕,嘴一张发出声微弱的鸣叫:“啾啾!”
他现在是鸟,出口的自然也是鸟鸣,上方潜伏着的萧洛闻声一凛,五指本能地去触佩剑,低头的瞬间,目光凌厉——
可是……
脚边站着的却是一只小白鸟,圆滚滚,雪绒绒,身子很胖,翅膀很短,像个头重脚轻的毛绒玩具,也不知会不会飞,两只眼睛像豌豆似的,不是纯黑,是略微浅一点的茶色。
糟了糟了,被发现了!刚才看得太忘我,一不小心就露馅了,怎么办,以书中大反派的作风,万一被杀掉灭口……
江岁寒慌了阵脚,也顾不得是不是微服私访了,急着想变回人形保命,可谁知道,变形咒变来简单,想解开,似乎有那么些难度。
在萧洛审视的目光下,他焦躁地原地打转,本来就现学现卖不熟练,一慌张更找不着北了,翻了半天法术书,愣是没找到方法。
江岁寒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徒弟:阿洛,是为师,为师变成鸟,一下子变不回去了……
小白鸟茶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玄衣少年冷峻的面容,能看得出来,它真的很害怕。
萧洛微微一怔,心说一只普通的鸟会像人一样,眼中有如此清晰的情绪?而且,它眼睛的颜色,好像那个人。
思及此,他业已凝聚的剑气缓缓收了回去。
江岁寒大松了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上一根白色的呆毛弯下来,像狗尾巴草。
萧洛:“……”哪来的蠢鸟?又蠢又胖,看着不大聪明,大概是刚才误打误撞闯进来,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吧。
他瞥了小白鸟一眼,打个手势稍作威胁,此地危险,让它速速离去。
江岁寒看懂了,却并不打算听话:不行,为师不能走,在搞清楚你想做什么之前,为师是不会离开的!
于是,小白鸟颤巍巍地站起来,用翅膀抱着头,不敢再吱声了,树枝似的小脚丫在地上前后挪动几下,进退维谷,似在犹豫该走该留。
少倾,它非但没有逃离,反而往萧洛腿边挨了过去,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上他的黑靴,表现得很亲近。
“?”萧洛挑了挑眉,指尖凝出一缕剑气,锋锐犀利,意思你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小白鸟打了个寒战,但却没有退缩,张开双翅,瑟瑟发抖地抱住了他的脚踝,茶色的眸子中明晃晃写着恳求。
“……”萧洛无奈了,心说这小家伙蠢归蠢,倒真蠢得有点可爱,是因为被水潭里血腥的一幕吓到了,所以慌得抱自己大腿?
他手指轻甩,熄灭了剑气,俯下身,用口型问了一句:小家伙,你觉得害怕?
嗯嗯嗯!小白鸟忙不迭地点头,伸出只翅膀指了指水潭那边,然后快速地捂住眼睛。
咦,这小东西通人性?萧洛略诧异,但转念一想,苍穹派附近仙灵之气充足,孕育出些妖兽灵兽是正常的,这只鸟身上没有妖气,那应该是灵兽。
既然是灵兽,能听懂人言,那就好办多了。
他竖了根食指在唇边,示意不许出声,然后摸了摸它的头,反手将它捞了起来:嘘,别乱叫,小心打草惊蛇,我是来救鲛人的,谋划了很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什么,他竟然不是来做坏事,而是来救人的!江岁寒脑袋宕机了一下,片刻后,才悠悠地转过弯来,低头啄了啄徒弟的掌心,缓缓写字:你怎么知道有鲛人被藏在这里?
许是那茶色的眼睛亲切,萧洛没有拒绝,薄唇开合,一字一句,无声而缓慢地解释:如今正道,哪个门派都不乏私下豢养鲛人奴的,只不过有的只做仆役或侍妾,光明正大,有的则为了牟利不择手段,圈禁毒打,苍穹派这帮人,我盯他们许久了。
原来是鲛人贩子的聚集窝点!
江岁寒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担忧了起来:那怎么不多带些人来,你独自一个不怕失手吗?
他写得有点快,这一次,萧洛没能精确解读他的意思,淡淡道:在修士眼中,鲛人是妖兽,不杀掉已经是大发慈悲,这种命比草贱的东西,圈养虐待都算是对他们的恩典了。
是……这样吗?江岁寒瞳孔一震,简直无法置信,扭转鸟头看向水潭,看向那和人长得八分相像的鲛人少年,目不转睛。
“鲛人奴,小□□,天生下贱的玩意儿,别以为你哭瞎了眼,就能不挨打,做梦——啪!”
丑恶的咒骂声和尖锐的鞭笞声,混作一团,洞中光线晦暗,静如深渊,让那被锁着的、本该十分美丽的生物,显得竟然阴森可怖。
他痛得发抖,喉中溢出垂死的嘶吼,终于被一鞭子抽下一条肉后,目眦欲裂地抬起了头。
那是个长相清丽的少年,与凡人相似,五官齐整,只不过本应长着耳朵的地方,被一双白色的鳍取代,一双眼睁得很大,却并非传闻中的碧绿,灰扑扑的,黯淡无光,瞳孔没有焦距,像一片死海,映不出任何东西。
鲛人已经瞎了,两行殷红的血泪,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啪嗒!血泪落地成珠,砸入肮脏的死水潭里,修士一见,大喜过望,立刻停下抽打,弯腰去水里打捞珍珠。
水声哗哗作响,鲛人似已孤绝无望,和着血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
“哈哈哈哈哈哈,发财了发财了,血玉珠,这回真是发大财了!”那修士捧了满手的红色珠子,笑得合不拢嘴,一颗一颗点着数,红光满面,贪得无厌。
不远处,江岁寒躲在萧洛手中,将这畜生的一幕尽收眼底,牙关咬得生疼,圆眼睛里怒火冲天。
他狠狠啄了徒弟一下,怒道:快上,杀了那个混蛋!
萧洛微一蹙眉,摇摇头: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再等等。
江岁寒瞪眼:等什么,有为师在,一个打他们一百个!
说着,小白鸟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往出飞,结果被一把薅住头顶呆毛,拽了回来。
“啾……”它吃痛,委屈地直哼哼。
别闹。萧洛不耐烦了,左手二指捏住它喙,抓着它肥嘟嘟的身子,一把塞进衣襟里。
苍穹派弟子服皆非凡品,尤其萧洛身为藏雪圣君的亲传弟子,所着衣料上都有结界符文,平日不畏水火,寒暑不侵。
外衣只薄薄的一层,里面就是贴身的中衣,江岁寒被他硬摁在衣襟里,嫩红的喙正好碰到一个温热的凸起。
这,这是……
少年人极富弹性的肌骨就在咫尺,从中衣交叠的缝隙,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颜色。
像极了蚀骨泉中亮眼的风景。
小白鸟不动了,乖乖缩在他衣服里,只露出个小脑袋,转着眼珠静观其变。
水潭中,修士将那价值不菲的血玉珠一次性捡了个够本,脸上总算云销雨霁,决定大发慈悲放过鲛人了。
他拾起鞭子,盘了几折插在腰间,高兴地哼着小曲,从另一条岔路口离去,不多时,背影和人声就都消失不见了。
鲛人受伤过重,已然昏迷不醒,身子软趴趴地吊在半空,看上去和死了无异。
萧洛从藏匿的石头后转了出来,快步来到近前,刚一踏足水潭附近三尺距离,一个金光闪闪的法阵就现了出来,五灵方位各刻着一串艰深佶聱的符文。
五灵光牢,苍穹派最出名的阵法之一,江岁寒今晚翻法术书的时候翻到过,看到的瞬间,心里一阵惊悚。
萧洛确是有准备而来,抽了张灵符,掐指巡纹,凌厉一挥,霎时变作五道银光,正甩在法阵的五个阵眼之上。
不消一盏茶功夫,那满地沉浮的金色符文就开始波动,一声轻响过后,纷纷化为虚无。
铿铿数声剑鸣,那锁了鲛人不知多久的精钢铁链,尽数被斩断。
萧洛接住重伤昏迷的鲛人,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发现那长年泡在死水中的银色鱼尾,鳞片多处腐烂发白,血肉潦草地翻出来,乍一看去,像一条市场上过夜的死鱼。
“……”好可怜,江岁寒不忍直视,把头埋进他胸口。
萧洛抱着鲛人,一个燕跃踏出水面,可就在他要落上岸的前一刻,一条灵光化成的锁链被一同带了出来!
不好,鲛人的鱼尾上另有玄机!
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鲛人鱼尾的链子一动,整个山洞都开始跟着晃荡,山崩地裂,水波翻涌。
四面八方的甬道里,不约而同地传来喊声:“来人啊,有人劫囚!”
仅仅几个瞬息,七八个带剑的修士闯了进来,剑光和杀气已然迫在眉睫。
放眼一望,玄黑/道袍,青玉冠,正是苍穹派嫡系弟子。
“萧洛,你在蚀骨泉泡了一晚上,还嫌不够惨?拼了小命,也要来碍老子们的好事?”为首那人,细眉小眼,面色寡淡,直戳戳地往那一站,像把没下锅的挂面。
他身侧,有个瘸腿的家伙,一听这话连忙凑上去,恶狠狠地道:“孙师叔,就是这个小混蛋,昨日在讲武堂将我们哥几个打得人仰马翻,我伤势不算重,今晚还能参与捉鳖,张师弟梁师弟他们,都还在屋里躺着,下不了床呢!”
“挂面”瞥他一眼,冷冷哼道:“被个刚刚筑基的小子打成这样,你也好意思说?传出去,岂不是给我们落霞峰丢脸?”
“瘸腿”连连称是,知趣地退到一旁,但那眼神,还像恶狗一样狠毒,不加掩饰地钉在萧洛身上。
——原来前日在讲武堂和萧洛起冲突的就是这帮人!
江岁寒一下明白了这个关窍,登时怒火中烧,飞出来放声大叫:“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人渣!虐待鲛人就算了,还欺负我徒弟,真当我江某人是吃素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之间,一只胖得就剩身子的小白鸟突然插入,“挂面”脸色一僵,嘲笑:“萧洛,看出来你对你这灵宠挺好了,喂得肥成个球,居然还能飞?”
什么?我有那么胖?!!!
江岁寒自觉受到了奇耻大辱,盛怒之下,蓄积灵力,就要奋力一搏——
“撒天网!”
忽然,“挂面”一声令下,山洞顶灵光暴涨,刺目的明亮中,一张金色的大网兜头罩下!
眼看着不速之客就要被一举剿没,那只球儿一样的小白鸟蓦地加速,一头撞向身边人!
哗。天网洒下来,并没罩住该罩的人,金灿灿的灵线铺在地上,像空手而归的捕鱼网,里面躺着的,不是鸟,而是,是……
一只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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