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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情愫(五)


当天傍晚,二人来到无妄峰后山,一处蔚然深秀的春涧,周边郁郁葱葱都是绿树,一潭热气腾腾的天然灵泉坐落其中,一进入谷口,充溢的灵气扑面而来。

        整个山涧空荡荡的,唯有沙沙树声和清幽鸟鸣。

        这是无妄峰主人的清修之地,常年无人打扰。

        江岁寒站在泉畔,看着那雾气蒸腾的水面,说实话,心里有点无所适从。

        “师尊,弟子服侍你宽衣?”萧洛清润微沉的嗓音于身后响起。

        师徒尊卑有别,若一起来泡灵泉,定是徒弟伺候师尊的,宽衣解带也算是其中之一,没理由拒绝。

        江岁寒默了下,不大自然地“嗯”一声。

        泡温泉与其他不一样,直接的肢体接触免不了,而且按摩肩背的话,某种意义上二人是要坦诚相对的。

        江岁寒微仰起头,张开双臂,方便对方动作,只觉一阵细微的轻响,腰间束缚一松,灵泉温热的气息顺着衣摆灌了进来,暖融融的,很舒服。

        腰带被解下,前襟盘扣也一个一个松开,雪色衣衫如流水一般,顺滑地落在地上,当几根修长的手指放在中衣衣带上时,江岁寒忽地颤了一下,咬着唇,轻声道:“阿洛,剩下的,为师自己来吧。”

        出了口,他才发现自己话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师尊,今晚就让弟子侍奉你,这种小事不需要你亲自……”萧洛说出一半,看见他眼中不住闪动的波光,有些倔强,有些抗拒,但更深层的,似乎还有些恳求。

        “是。”他松开手,顺从地退开一步,垂眉敛目。

        一盏茶后,江岁寒扶着岩石下到水中,让温热宜人的泉水漫到腰际,勾勒出窄瘦细致的线条,水面上,长长的、霜溪一样的头发铺散开,与月色融为一体,泛着粼粼的光泽。

        萧洛随后入水,披一件单薄里衣,被泉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师尊,你趴到池边去,我帮你按摩一下伤处。”

        “好。”江岁寒向前挪了两步,依言趴在被泉水打磨的光可鉴人的青石上。

        原主的身体,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内里隐伤无数,从前斩妖除魔受的疼和苦,在无情道溃散之后,排着队地冒出头来,争奇斗艳,就比如这肩胛骨。

        “唔……”徒弟温柔有力的手指按上来,又痛又痒,他禁不住肩背紧绷,微微仰起脖子。

        “师尊,放松一点,别太紧张,容易伤了经络。”萧洛有条不紊的声音,伴着轻缓飘荡的水雾一起,漫入耳膜。

        江岁寒趴在青石上,眼尾余光正巧瞥到对方莹白色的耳垂。

        一点丹砂殷红似血,诉尽风流本色。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倏地别过脸去,埋头在环抱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胸膛里好像有只小鹿,蹦蹦跳跳,撞个不停。

        “师尊,我帮你束一下头发,好抹药油。”水雾中,萧洛的声音显得有点朦胧,知会完,便探手从岸边抽了根天青色的发带,握着他清润的发丝,束成一把放至肩头,然后拿出一只玉瓶,轻点着倒了一小滩药油在掌心,双手揉开,小心地敷上了他的肩胛。

        江岁寒原本担心自己受不了疼,又会不争气地叫出声,当下牙都咬好了,决定誓死不能再丢人,结果一盏茶后,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

        “师尊,这个力度行吗?再轻一点,还是重一点?”萧洛徐徐地问。

        “嗯……”江岁寒慎之又慎地纠结了片刻,含混道,“挺好的,就这样吧。”

        “是。”萧洛按摩的手法很好,会有点疼,但不至于让他忍受不了,而且那疼里,又隐约带着一点酥麻的痒,像招摇的罂粟花一样,让人着迷。

        江岁寒软软地侧着头,枕着双臂,趴在湿滑的青石上,暖烘烘的灵泉蒸汽熏得他昏昏欲睡,一边眼尾垂落,根部泛着薄红。

        来这里已近半年,生活平静,波澜不惊,他甚至都有点忘记,当初是为什么而来了。

        “阿洛,为师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什么事?”萧洛话音里带着笑,“师尊,你尽管问吧,弟子一定知无不答。”

        好,这可是你说的。江岁寒暗暗地勾了下唇,目光放在不远处的一棵花树上,状似平常:“阿洛,你我师徒十年关系冰冷,你真的不记恨为师?”

        萧洛手指的动作稍微一顿,笑意敛去了:“不记恨。”

        “真的不恨?”

        “真的不恨。”

        “你说谎!”江岁寒蹙着眉,猛地一转身,猝不及防地拿住了他的手,水珠淋漓,溅散在两人咫尺之间,他清楚地看到,对面少年脸上明显露出一丝仓皇。

        “师尊,你……这是做什么?”萧洛看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眸光闪烁,少有地乱了方寸。

        原书里,大反派萧洛隐忍十数年,忍无可忍,叛门远走,化身灭世魔神,残杀无数正道弟子,将他曾经憎恨至极的授业师尊,亲手斩于刀下。

        书中的他和现实中的他,一个极坏,一个极好,可无论哪个,都让人觉得不大真实。

        江岁寒眼眸轻眯,借着水雾的掩护,朝他稍稍逼近一点:“为师从前对你怎么样,苍穹派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他人都心有余悸的手段,你为什么不在意?”

        “萧洛,你是有事瞒着为师的,对吗?”

        半年来,江岁寒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出这两个字,其中蕴藏的针锋和怒火不言而喻。

        萧洛站在温泉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神情一如此时中天的月色,通透寒凉。

        “师尊,你到底在提防我什么?我是不是有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了?”他说话时,声线似乎是稳的,假如末尾那几个字没有颤抖。

        江岁寒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萧洛苦笑着垂下头去,细密的睫毛上挂着零星数点水珠,晶莹似泪:“师尊,我做得不对之处,你指出来,我全都改,什么都行,只是求你不要猜疑,毕竟我可以全然相信的人……”

        “只有你了。”

        尾音落下的瞬间,江岁寒心里一痛,像被挖去一块,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竟然有这样重要的位置。

        反观自己,好像是强逼着他,硬要他说出些从来没有过的事实。

        空气一时陷入静默,连呼吸都分外清晰。

        萧洛的手腕被他攥着,因用力过猛,边缘处泛起了一圈艳丽的玫瑰红,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动人心魄。

        江岁寒硬气不下去了,放开手,有些讪讪地侧过身去:“你误会了,为师没有猜疑你。”

        萧洛抿着唇,没说话,抬眸深深地望着他,眉眼间的神色,像极了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可寻常人家,哪里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小狗。

        江岁寒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恰逢对方发尾上的一滴水珠掉落,哒一声没入了其微乱的前襟,沿着那年轻的、富有弹性的紧实胸膛,一路南下。

        “……”这祸水。

        江岁寒别看眼去,破天荒地默念了一段清静经,强行把不该想的东西从脑海里驱除出去,悄悄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

        没出息的东西,又被这小子的美人计给制伏了,你自己数数,第几回了,还像话吗?

        为人师表,为人师表,说好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有你这样给人当爹的!

        简直败坏门风。

        “阿洛,你不用太紧张,为师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对你不满的意思……你很好,非常好,真的。”江岁寒佯装镇定,腹诽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黑脸扮了三分钟都没有,就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师尊。”萧洛急切地唤了一句,似乎想说什么,被他毫不留情地截口堵回去,“为师这肩膀还是疼,你别停,继续!”

        夜色渐浓,一轮春山月高悬天空,林间几点黄鹂莺啼,越加衬托了山涧的寂静。

        微风过处,带起一阵桃花雨,袅袅地落在池中,随波逐流。

        江岁寒趴在灵泉边,双眼已经阖上了,雪白的长发垂在脸侧,呼吸平顺。

        前些日子,他因为暗伤的事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着实累了,今夜好歹缓和了些,便迫不及待地陷入了梦乡。

        月色温柔,为他从侧脸到腰际,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

        萧洛一如既往地动作轻柔,手掌下的躯体,肌理分明,骨肉匀停,然而,却伤痕累累。

        没错,他说谎了,他对师尊的心思,并不是从半年前开始。

        萧洛的指尖,停留在一处暗红色的疤痕——这是十年前,江岁寒在孤闯清泉镇时留下的伤。

        半步金仙的身躯,本已不会遗留任何痕迹,除非伤入神魂,痛入骨髓。

        当年,九州阴阳界崩塌,疫鬼泛滥,疫毒弥散如流风,在一个阴冷的冬夜里,清泉镇失了安宁。

        疫毒无孔不入,短短一夜,整座小镇彻底沦陷。

        人们反应过来时,已然无路可走,活生生的一个千人镇,作了鬼族入主人间的某一处据点。

        当时的修真界,忙着奔波斩除各地怨魂,比这里重要的关隘太多,这小小的一个镇子,实在不值得耗费太多人力,要超度,太难了,稍不小心就会泄露疫毒,祸及到更多的生灵,用以封锁的伏鬼阵也不敢撤去,即使镇里还可能有幸存的人。

        不上不下地耽搁了三天,清泉镇里一片人间炼狱。

        萧洛那年七岁,几天前刚以流浪儿的身份,受了一户普通人家的喂养,家中男女主人都中了疫毒,昨日就已死去,失去理智,拖着浴血的残躯,在断壁残垣间横行,几次三番想冲破阻碍,咬死自己唯一的女儿。

        十三岁的少女抱着他,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整日以泪洗面。

        萧洛是天魔,虽然年幼,但已经表露出了异乎常人的生命力,他逼自己尽力发散着灵气,希望能挽救自己相依为命的少女,可时日过去太久,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疫毒侵染,一点一点衰弱下去。

        无力回天。

        往日四通八达的清泉镇,渐渐死去了,唯有不到一百个幸存者,苟且偷生。

        第四天夜里,镇外八方依次亮起了火光,三昧真火熊熊燃烧,就要将这里吞没。

        染病未死的活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拍打着那名为守护,实则牢笼的伏鬼阵结界,哭声遍野。

        萧洛抱着油尽灯枯的少女,望向远处明红色的天际,小小年纪,就尝到了锥心蚀骨的恨意。

        做不到的事就要放弃,救不了的人就要毁掉。

        与恶魔有何区别?

        他幼弱的手指蜷缩着,身体里属于天魔的那一半血脉开始沸腾。

        然而,就在一切都要被焚毁之时,远方一道雪亮的剑光散开,伏鬼阵出了裂缝,三昧真火退避不及,被生生冻结在半空。

        疫毒性阴,喜欢生人的活气,但比起活气,它们更痴迷的,是修道者的灵气。

        霎时,全城的疫毒煞气都汇集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浪潮般向城门口一道白影涌去。

        那人纹丝不动,踏着满地的血火,一步一步向城中走来。

        疫毒化作钢刀,狠狠插入他左肩靠下的地方,刀尖死命地钻,终于是破了他半步金仙的防御。

        雪衣人挡住了几乎所有疫毒,他身后,才陆续有修士敢冲进城来救人。

        江岁寒受了很重的伤,却依旧剑不离手,腰身笔直,站在炼狱中,宛如定海神针。

        他看到几丈外抱着少女尸体的小孩子,愣了一下,执剑的手有些抖。

        “对不起,千里外酆都鬼王作乱,我……来晚了。”

        那些下令封城火烧的人尚未道歉,为什么第一个说对不起的却是他?

        萧洛摇摇头,放下没了气息的尸体,一溜小跑过来,牵住了他染血的左手。

        翌日凌晨,清泉城郊的荒山上,江岁寒陪着他一起,为养父母一家立了坟冢。

        萧洛折下一枝白梅花,磕了三个头,插在墓碑前,然后转过身,投入雪衣人半蹲着的怀抱。

        “仙君,别人都不来,你为什么要来?”他是真的不明白。

        江岁寒抚着他柔软的头顶,半晌,才低声说:“没有为什么,修道者生逢盛世,当隐于山水,韬光养晦;身处乱世,必力挽狂澜,护佑一隅。”

        “师门祖训,岁寒入道百年,一日未敢忘。”

        “走吧,与为师回家。”

        萧洛那年七岁,不谙世事,简单纯粹,一路上,仰头看着那人清寒冷淡的侧脸,有些梗在心头的疑问,豁然开朗。

        这个世上,也许真的有神明,值得他用余下的一生,虔诚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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