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湖安城(2)
她哼着曲儿,再次混入人流中,灵动的双目流转,荧光华彩。
一路摸到堵灰墙小巷之中,小姑娘机警地朝左右两边看看。
踩着巷中垒砌的木箱,猛地一个腾空,翻过灰墙黑瓦,随之稳稳落入院中。
这院子颇大,假山乱石、甚至劈开了汪池塘造景,那池塘和两侧的柳树正好掩住小姑娘的去路。
“臭水,只会引些蚊虫。”小姑娘嘴上抱怨了两句,提起裙子微微伸脚,于水面微点。
随后便一鼓作气,抬脚迈入水中。
其身若飞鸿掠影、蜻蜓点水,几个呼吸间,便跨到池塘的另一头。
再看鞋底,不光未沾湖中的水,就连方才落过雨的湿泥,都不曾有过。
她又左右打量两眼,利落地推开了正厢背面的木窗,轻轻一跃,转眼落入屋内。
屋中一片静谧,除她之外,没有旁人。
“热死了、热死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
嘴上这么说,却将尚能透风的纸窗关了个严实。
合上纸窗,小姑娘再也忍耐不住,解开腰带、褪了衣衫,又一层层剥开腰上与胸前缠着的布料,露出一幅玲珑妙俏的诱人身躯来。
只剩件内裳,她匆匆来到梳妆台前坐定,用指尖在额头的发缝处拨弄了两下。
发缝在她手指的拉扯间显出一条细缝、豁口逐渐变宽变大,不消半刻时间,小姑娘竟然从脸上撕下一张面皮下来。
面皮一去,露出张淡雅出尘的美脸来,双眉若烟,翘鼻樱唇,明眸皓齿。
这张脸好看了七分不止。
如今的模样少了些稚气,多了几分熟美,不及双十年岁。
她又在梳妆木桌旁的水盆内取水净了面,这才慢下动作,重新坐于桌前的高凳上,拿下飞蝶珠花,拆开小童发髻。
展开卷布袋,指尖一一划过并排放置的刻刀雕笔,停于隆起的夹层上。
“唐姑娘——,唐姑娘在么?”
“猴急!”唐念依低咒一声,忙从夹层中取出第一张面皮,盖在脸上,用棉棒抚顺边缘。
落下的碎发遮掩着额头与鬓角,她含着口脂,草草披上外袍,一路到门前抽掉门栓。
“胡姐姐,您怎么来了?”
那丫鬟板着脸,轻扯嘴角,“少爷唤您过去一同用膳。”
“天哪,”唐念依抬眼瞧了瞧日头,“都这个时辰了。”
将指腹余留的桃红在手心处抹匀,又取了些沾在眼尾,唐念依带上身后这厢的门,“走吧,胡姐姐?”
程府中最精贵的,就是大公子程时茂,他的院子有山有水,却不能近山近水。
靠近了山,多生蚊虫、靠近了水,多有湿气。这急雨匆匆落尽,地面还湿着,丫鬟在地上铺平了草木灰。
程时茂整个人都蔫蔫儿得,瞅着院口,有望穿秋水之意。
乍然满面由悲转喜,他跃下软塌,朝院外急急迎去,“哎,念依你来了!”
“少爷!”唐念依甜甜回了一声,却避开他递来的手,挪步至胡姓丫鬟身后,“您可用了午膳?”
“哎,这不是想候着佳人一同,才吃得爽利。”
唐念依将胡姓丫鬟纳入余光,“可惜奴家已在院里用过了。”
“哦,”程时茂呆呆应了一声,“用了些甚么?”
“雨前闷得慌就用了大碗桂花藕粉少爷,您也快些用膳吧,莫将身子饿坏了。”
程时茂立在原地,恍忽嗅到她身上的桂花香。
“少爷?”唐念依又唤一声,“若是一人没胃口,奴家陪您再用些。”
“再用些”程时茂喃喃重复一次,霍然顿开,“用些、用些。”
随侍丫鬟赶忙将热菜重新添上桌,均是拳头大的小瓷碟,可花样多达三四十种。
唐念依挑了小块豆腐,浇上花蜜,又淋了些红豆汤,递到程时茂身前。“您惯不爱肉食,就得吃些豆子。”
程时茂只会连连点头,将瓷勺擓得满满,两口便用光了碗中之物。
“肠胃不好,吃慢些。”
向仪也总给程时茂讲相似的话,却不及唐念依所言半分顺耳。
又挑了些青菜,程时茂含着瓷勺,欲言又止。
唐念依只是看着他笑。
之前身上的汗并未干透,面皮贴也得不尽人意,这破身子向来娇贵,只怕晚上还得起红疹。
悄悄在心中咒骂两句,她主动道,“少爷,奴家孤身一人,幸得您搭救,家父若不是您也难归故土。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名无分、奴家又怎能在此继续呆下去?”
程时茂一阵欣喜,他想说的正是此事,“念依——”
“我呸,就知道你这贱蹄子成天不安好心,用个膳也要觊觎程府少夫人的位置?”向仪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将唐念依手中的银筷抽出,往地上一扔,“让你伺候着用膳,还自己吃起来了?”
唐念依微微一抖,往木椅中窝进了些,埋着头,不敢多言半句。
程时茂甚少高声言语,却也忍不住叫喊道,“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向仪轻嗤一声,“她是个什么东西,在府中当个大丫鬟都是恩赐。”
“嘤”唐念依仍瑟缩着,隐隐发出哭音。
“行了,收起你的那套心思。”向仪拍拍程时茂的肩,“你且好好读书,考不考的中另当别论,爹娘都不会怪罪与你。”
“可我不想读书,爹不就是买来的官么?”
向仪被呛得心中腾起阵急火,抬手就想打。
手凝在半空,看着程时茂的脸,又忍不下心来。
急转直下,“啪”的一声脆响,巴掌落在唐念依的脸侧。
手心跟蜂刺蛰过一般巨疼,恍然瞥见一双怨毒的眼神,无端后怕,向仪暗骂,“邪乎。”
见程时茂多少用了点儿饭食,向仪冷哼一声,心中暗道:夜里便有你好受的。
施施然带着大丫鬟离了屋,手却连扇柄都捏不起,疼得厉害。
唐念依捂着耳侧,眼角通红。
程时茂心中抽痛,“没事吧?”,伸手就欲摸她,被挡了个正着。
“没事的。”她假笑着,本就不稳的假面被向仪一打,算是掉下大半,只能勉强用手扶着。
“念依,让我看看。”程时茂温言相劝,却被唐念依牢牢锁住手腕。
“怪丑的,别看。”
“我不在意!”
别无他法,唐念依只好握住程时茂的手,柳眉微皱,“求你了,少爷,别看。”
心上的人儿如此表情,程时茂怎能不应,他欢喜地反握住那软嫩的柔荑,“念依,我娘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还呆在程家,我定不会让你名不正、言不顺。”
唐念依轻挑峨眉,不是她不愿继续呆着享受,而是有人逼她就范。
“只要你只要你愿意先进门,到时候娘亲那边劝动了,就算是想做正妻,也是成的。”程时茂从未见过向仪口中的那个未婚妻,俏人儿近在眼前,哪里管得了许多?
磨了磨虎牙,唐念依倏忽间不欲再陪他演下去,嗖地起身,“奴家怎配得上少爷这般天上人物。”说着,掺入几分悲戚,一路疾走,消失在院中。
程时茂在她身后跟了没两步,气息一乱,热汗涔涔。
丫鬟们一拥而上,将他拦在门槛内,“少爷,这可跑不得啊。”
唐念依捡了个耳朵,听到程时茂剧烈的咳嗽声,心中骤然畅快几分,轻啐一句,“臭男人。”
房中还有几扇面皮等着她收拾干净,再磨蹭下去,只怕真会等来那位黄道师。
“咕——”
面上一热,好巧不巧,肚子非得这时饿。
这事儿可不能等,她干脆将假面揭下,翻身上屋。
足尖微点房瓦,又回到程时茂住的院子。
他那院后的竹山里,有再好不过的食粮。
·
圆日西沉,石街巷口耀着沉沉光。
“哟,老爷,看看这是谁来了?”向仪搀着程章明立在府门外。
程府的外门十分气派,朱色漆橡实木,两侧的檐牙分别衔着一枚金铃与一枚银铃。
黄道师悠悠驾着一辆牛车,在门边的石狮处停稳,才朝二人抱拳施礼。
“程员外,程夫人,贫道稽首了。”
向仪朝前一迎,“道师快请。”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黄道师朝向仪贴近些许,捻着一侧的山羊胡道,“哎呀,夫人这般妙俏,怎么也不像是生过孩儿的妇人呐。”
“瞧您这话。”向仪推了程章明一把,笑得花枝乱颤。
“夫人欲寻贫道捉什么妖啊?”
“具体是何物,奴家也不大清楚大抵是只狐狸精。”向仪探出手掌,递到黄道师眼前,“道师您看,今日奴家只是碰了碰那妖物的头顶,手心便痛痒难耐,红肿直至此刻都不曾消去。”
二人且行且谈,反将招他的程章明撇在身后。
留着半拉胡茬的道师,脑门还粘着两张狗皮膏药,活脱脱的市井气。程章明心中打鼓,总觉得这人不大靠谱。
可人都请了,只能当舍财免灾吧。
管事候在一旁,吩咐小厮去厨房备上好菜食,再去牵黄道师的牛车。
这老牛看着温顺,却远不及在黄道师手下听话可人。
管事硬是与这货折腾到日落,才使这斯迈开步子。
兀然间,后衣领猛地被人提起。
管事没有防备,悬在半空的一双脚四处乱蹬,脸涨了个通红。
“咳咳——哪、哪里来的莽夫?”
骆荀将管事朝牛背上一扔,小臂紧抵他的脖颈,厉声道,“黄道师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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