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钱塘,西子湖畔。
离梅子黄熟时节尚远,阴雨便连绵了数日,眼看乌云稍淡,雨丝渐疏,似有放晴之势。
夜色朦胧,西子湖上氤氲迷蒙,别有一番旖旎缱绻的风情。
一座独立于寻常民巷与生意店铺之外的小小楼阁,落于西子湖畔不起眼的东南一隅。门口灯笼抵不过夜风湿冷,不时晃动几下,闪着幽弱的光。
两盏灯笼之间,正中高高悬挂一块棕黑木匾,淡淡光泽若隐若现。周边祥云瑞兽,雕镂繁复;中间刻“山海客栈”四字,笔锋遒劲,入木三分,金粉描边,鸾翔凤翥。风中似有清清浅浅的香气萦绕不散,隐于雨夜潮湿的泥腥味儿里,仿佛只是一缕恍惚的错觉。
山海客栈三楼,室内幽微,烛光闪烁。
清和将视线从西子湖面收回,自窗边硬榻上下来,从外厅走至里间螺钿床前。灯座上的小巧剪刀泛着淡金光泽,她取下镂花立方灯罩,从里间到门口,床前到桌台,缓缓踱步,将灯架上燃着的烛芯一一剪过,神情姿态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散漫。身后轻纱帘帐轻轻垂落,随风飘摇,雨丝落在支起的木窗上,帘帐却未湿分毫。桌上茶盏从半个时辰前就冒着热气,此时余温未散,水色澄碧,清香袅袅。
楼下隐约有喧哗声传来,清和扬手轻挥,支着窗子的撑竿落下,木窗应声合上,她理了理月青衣衫,推门而出。
此时,一楼的大堂空空荡荡,只剩临窗的一桌还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靛蓝锦衣白玉冠,腰系蟠龙青玉挂佩丝绦,深夜于客店窗边独饮,宛然一副公子哥儿做派,负气离家,因深夜化不开浓愁,又无处可去,只好于酒家买醉。只是那双比窗外夜色还要幽深几分的眸子里,却不见丝毫轻浮气,双眸点墨,反倒添了些沉着稳重。
店中身穿深灰布衣的中年人走过去,俯身对那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男子微笑颔首,晃了晃酒壶,水声闷响,示意所剩无多。窗扇吱呀作响,有风撩动男子如漆墨发,此刻分明是乌云压天蔽月,却仿佛能在那笑意中窥见星辰漫天闪耀。
只是世上最不乏的偏偏就是不解风情之人。
中年人得到回应便转身,面对此情此境,别说是欣赏赞许之色,就连眼神,也并未多分出半个于此停留,一本正经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开始帮着一旁老伯收拾桌椅,清扫地面。
老伯鬓发如银,形容苍老,却精神矍铄,神态慈祥,从面上眉目间的皱纹到脚底硬朗生风的步伐都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平淡,笑呵呵以手势招呼中年人将盛着污水、搭着墩布的大木桶送到后院去。
柜台前,青衫少年正对着刚进门的客人赔笑,眉目清秀,笑意盈盈:“这位客官,咱们今日打烊了。”
“并非打尖儿,一间上房。”来人摘下斗笠,水珠自发梢滴落一滴一滴打在地上,衣摆和鞋子都已湿透,进来时留下一路带水的脚印,衣衫单薄,步履匆匆,剑眉星目,脊背挺拔,纵然唇色微微发白,却不露一丝仓皇狼狈之态。
“小店没有上房……”
来人微微一愣,道:“那……”
“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楼上客满了……”少年语含歉意,温和谦恭,神色温良,甫一撞入那清澈的双瞳,就不禁使人想起春日原野上盎然而稚嫩的青草地,任谁都不忍再去责怪,“您看……”
来人面露犹疑,眉宇间亦显出不满,虽是质问,开口却仍带着八分客气:“我要上房便没有上房,换其他房间今日便客满了,店家可是诚心与我作对?”
“这……”少年面上露出淡淡无奈之色,“本来是有上房的,不过现今已是我家掌柜的卧房和她招待友人的客房了。”
“……”来人闻言沉默,少年神色诚恳,想来所言非虚,只是据手下来报,那人的确住进了这家客栈,略一思忖,他诚挚地道:“在下心知此举实属叨扰,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行路艰难,一路所经大小客店均已客满,赶路之人,风尘仆仆人困马乏,还望店家行个方便,”他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说着拿出一个锦袋,从中取出两粒金珠子,“不计处所,但有个落脚之地即可。”
少年不看金子,只对着来人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今日确实客满,您出门左转,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一家客栈,那‘客来迎’定是有空房的。”歉意俞增,笑意未减,“况且像客人出手这般阔绰的,在钱塘县不愁找不到比小店更为舒适的住处,何须如此屈就?”
“今日实在乏了。”来人神色似是疲惫至极,说着又拿出三颗金珠。
少年面露为难,但仍不为所动。
此时,柜台里素白罗衫的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拨弄着算盘,自始至终未抬一眼。青丝半挽,一支冷檀黑木簪梢头缀一朵单瓣茉莉,洁白如雪,两片翠叶陪衬,随风颤动,栩栩如生。葱白手指灵活拨动墨黑算珠,指尖泛着莹莹淡粉,清脆的嗒嗒声在厅堂回荡不绝。
清和在楼梯上站定,一手抚上雕花扶手,自上而下望着大堂正中僵持的二人。
只见临窗男子倒空壶中酒,举杯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利落,尽显风度翩翩。他走到柜台,从怀中取出一块墨色玉牌,道:“既然这位仁兄确有难处,店家不妨通融通融。”
玉牌无字,也无纹理,不见雕琢打磨的痕迹,周边圆润光滑,浑然天成,通身墨色没有一丝杂质,属难得的上乘佳品。浅灰色流苏轻轻坠在柜台边缘,银色光辉随风浮动,剔透如澄澈水潭般的玉石中隐隐有灵光闪动。
清和眉心微动,细细打量那蓝衣男子一眼,玉面墨发,沉静如水,看不出清朗俊雅的皮相之下究竟如何波澜。她眸光流转,抬脚步下楼梯。
“掌柜。”柜台后的白衣女子与柜台前的青衫少年齐声唤道。
算不得绝色的容颜,却是一张让人不由自主感到舒服亲切的脸,清和拿起玉牌,语气平和地问:“敢问公子名姓?”
蓝衣男子不卑不亢:“不敢,姓李,名长河。”
清和抬眸,唇角微翘,眼中的笑意似有若无,注视着男子,“李公子贵庚?”
这次李长河却并未作答,那漆黑双眸撞上清和清明了然的目光。
片刻,二人相视一笑。
清和将墨玉收起,缓缓道:“云苏,去将我旁边那间屋子收拾妥当。”
柜台后的白衣女子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转而应了,便往楼上去。长身玉立,步履袅娜,衣袂翩跹,娇若生莲。
“长生,你随李公子去二楼整理行囊,将公子引到三楼客房。”
“好嘞。”少年音色清朗而干脆。
“孟极,这位先生今夜便住李公子那间屋子,一会儿备桶热水,让先生去去这一身的寒气。”
“是。”低沉的成年声线,如一坛久封陈酒轻撞晃响,说话间中年人也并未停下关窗的动作。
清和对那手拿斗笠之人微一施礼,道;“委屈先生了。”神态举止依旧平和,未见丝毫愧疚羞赧之色。
那人回礼;“承蒙掌柜收容,今夜叨扰。”说着,将金珠递上。
清和摇头未接,淡淡道:“先生的客资,这位李公子已经付过了。”
那人又转身对李长河行礼,恭敬道:“在下陆石青,多谢兄台出手相助。”话音未落,便将金珠装回锦袋,悉数递到李长河跟前,“劳兄台破费,陆某不胜感激,区区心意,还望莫要嫌弃。”
李长河还礼,推辞道:“陆兄客气,出门在外,举手之劳而已,不敢当。”墨漆乌瞳笑意浅浅,对陆石青轻轻摇首,“况且,李某只觉与陆兄投缘,也并不需此等身外之物,陆兄还是收回去吧。”
陆石青见他言语随和,但举手投足自带威严,便知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不会轻易为他人三言两语所动,于是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青竹花纹环绕,当中刻一个“陆”字,道:“承李兄恩情,感激不尽,来日若持此玉佩至江宁陆府,千难万险,刀山火海,陆某定不推辞。”
李长河见他抱拳挺立,神色恳切坚决,便伸手将玉佩接过来,道了一句谢。二人便告辞上楼了。
“哑伯,早些歇息。”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大堂中扩散开来,很快便消散了,清和立在柜台前,对那白发粗衣的老人温和笑笑。
哑伯点头应了,笑眯眯地端着抹布木盆从楼梯后的偏门进了后院。
大堂顶悬挂的木雕灯盏已经落了下来,四角里的烛台还在静静燃着,平日在工艺精致的灯盏映照之下毫不起眼,此时却显得分外明亮。楼上不时传来轻微响动,门外高悬的灯笼晃动着微弱的光,夜色俞深,这几方烛支却不见燃烧变化,似乎连火光都未曾晃动。
清和手中把玩着墨玉牌,回了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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