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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过去


  太微停下打扇的动作,不答反道:“你瞧,这人全叫你给吓跑了。”她又笑起来,打趣般道:“没想到你发起火来也怪能唬人的。”

  碧珠讪讪的,没敢接话。

  太微拽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一把抛给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些闲话,有什么好不能提的,训她们做什么。”

  她口气温和,似乎真的全不在意。

  可碧珠听着却愈加的紧张了起来。

  明明她过去并不将五姑娘放在眼里。五姑娘总是臭着一张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个笑模样,但那个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怕五姑娘的。

  不似现在。

  眼前的人明明在笑,明明话语柔软,可她听着,却觉得比丁妈妈的训斥还要来得吓人。

  碧珠紧紧抱着衣裳,垂着头,没有言语。

  太微便扬起扇子轻轻点在了她的肩头上:“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在我跟前瞎转悠。”

  起了风,日光渐冷。

  太微口中一句重话没有。

  碧珠却觉得自己身上不断地发冷,寒意从脚底心钻上来,一路沿着脊柱上行,很快便将她冻在了地上。

  她心想,还好还好。

  还好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够离开集香苑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碧珠终于挪动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

  廊下风声渐凛,太微手里的纨扇再没有抬起来过。她摩挲着扇柄下方杏黄色的流苏,眼里的神色随暮春的凉风一点点冰冷下去。

  ——洛邑慕容氏。

  她嗤笑了声。

  若不是听见丫鬟们谈及慕容氏,她恐怕都要想不起来了。

  建阳四年的自己,身上原来还有婚约在。

  她们口中的神童,是慕容氏二房嫡次子,单名一个舒字。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她娘姜氏是金兰姐妹,是自幼便交好的发小。即便二人长大后,李氏远嫁洛邑,她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未淡化。

  没过两年,李氏随丈夫慕容昭入京定居,她们就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走动来往。

  太微想,那段时光,不管是对李氏,还是对母亲,应当都是愉悦欢喜的。

  人生得一知己绝非易事。

  她们看着对方长大,互相知道对方的过去和秘密。

  虽然不是亲姐妹,却也早已胜似。

  这份情谊对她们来说很重要。

  是以太微出生后,李氏便提议说,两家不如结个亲吧。

  论门第,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但其实并不如慕容氏来得显赫;论根基,靖宁伯府人丁单薄,自然更是远不及慕容氏。

  这门亲事,不管怎么算,都是靖宁伯府挣了。

  故而襄国历嘉南八年的那个初冬,太微便被许给了慕容舒。

  她当时才不过三个多月大。

  什么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婚约。

  但世人多是羡慕她的,那样一个神童,长大了定然是个了不得的才俊。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就都会变成泡影。

  轻轻一戳,就全碎了个干净。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随父母和兄长一道回洛邑探亲,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惊雷,劫匪凶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谋财还要害命。

  长夜结束后,遍地血污。

  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侥幸活了慕容舒一个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断气。

  长子慕容严亦死在了当场。

  只有时年不过还是小童的慕容舒,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受惊过度,那日之后,便再没有神童事迹流传出来,都说他是伤到了脑袋,不复过去聪明了。

  而且他还伤了脸。

  整个右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纵横。

  慕容舒自此便长居洛邑本家,跟着四叔慕容显过活。

  大抵是因为样貌骇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现,也从未回过京城。

  太微只在几个月大时见过他一面,对他是根本毫无印象。

  他们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后,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疯病,尚是夏王的建阳帝又领兵打进了襄国。

  事情一再耽搁,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然则她和慕容舒的婚约却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祁家并没有因为慕容舒毁容的事而退亲。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阁之日。

  人人都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慕容舒再如何聪明绝顶、学识过人,也改变不了他满面痂痕的事实。更不用说,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

  但太微对他的脸,看得其实没有那么重。

  她固然是“好色”的,可容貌这种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胸腔里的那颗心。

  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理应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样的门第,照说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其实,还是乐意嫁给慕容舒的。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想当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凭什么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就一定不会太差?

  凭什么慕容氏那样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会做出无耻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恶棍。

  名门世家,也有令人作呕的肮脏。

  那一年,她前脚失去了父亲,后脚便被慕容舒给退了亲。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手足无措,慌乱至极。

  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没了当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来,这偌大家业迟早是要被败光的。

  对她来说,没有孙子,乃是最坏的事。

  她有孙女,还不少,但孙女焉能继承家业?就是能,她也不乐意将祖宗基业交托给个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这姑娘迟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稳,不堪用。

  若将家业给了她们,却将祁家折腾倒了可怎么好?

  祁家是万万不能倒的!

  这要是倒了,她还上哪儿去享她的荣华富贵?

  是以儿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孙女们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点不拿孩子们当人看,在她眼里,太微这群姑娘就是货物。皮相就是货色,能卖多少银子,卖给谁,她心里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犹记得,祖母打量她们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体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们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但当时,太微原是有幸能够逃过一劫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慕容舒会在那当口来退婚。

  没了婚约,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头猪。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养育了她多少年,若不回本,便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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