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下车伊始承天玑
筑城时,掘土至五尺余,得红纻丝绣花女鞋一,制作精致,尚未全朽。诗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藓花侵。咏此事也。入土至五尺馀,至近亦须数十年,何以不坏?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楔子(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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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逆人之劫过后,叶甚足足休养了近三个月,这副半仙之躯才恢复鼎盛状态,生生从盛夏躺平到了入秋。
——这当然是假的。
假的不是时间,而是再不能过那作为弟子的躺平日子了。
“太保大人,太师大人和太傅大人请您即刻去天枢殿议事。”
元弼殿的大门今日第九次被叩响,叶甚强忍一折子劈手扔过去砸门的冲动,揉着眉心应下了。
应得敷衍,应得心累。
怎么就莫名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想问。
原本按理说,二公死后,当由其预先立下的遗嘱中指定的座下弟子继其衣钵,然则问题在于,范以棠这种极特殊的情况,且不说他未来得及立下劳什子遗嘱,纵是真立了谁,也不可能依着此等败类的指示。
再按天璇教一贯的规矩,至少高阶修士方有资格破格升为二公,可卫氏夫妇早已身死,钺天峰眼下并无一名高阶修士。
而放眼其余四峰众所周知的,不过仅剩下仙师章馀歌一人——可众所还周知,章仙师是武斗出身,平日里是能不揽事尽量不揽事,堪称不折不扣的武痴和道痴,令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去挑太保的大梁,别说他自己万般不情愿,在教徒那边亦难以服众。
其实还有一个本来众所不周知但现在周得不能再知的,便是某位当众使出了天阶仙法,直接把元弼殿整个掀上了天的太傅座下弟子。
于是为了落定新任太保的人选,太师阮誉、太傅柳浥尘、仙师章馀歌,加上她叶甚叶改之,私下不知来回拉锯了多少轮。
章馀歌年岁较柳浥尘长上几岁,身长九尺,生得魁梧伟岸,其剑名曰“亚卿”,以玄铁铸造,剑身通体如曜石黑,远远视之,未出鞘已觉厚重和锋利。
尽管叶甚在女子中算得上身形修长,然而站在他面前活像灌木对上乔木,沐熙对上卫霁了。
不过章馀歌深知这烫手山芋自己接不来,收起平日里的板正肃穆,对这个小女子低眉顺眼起来:“在下驽钝,远不及阁下年轻有为,相信你定能担此大任。”
闻言叶甚皮笑肉不笑地给他低眉顺眼回去:“抬举在下了,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天地良心,我真的就撑死只是那一下有为而已。”
心里腹诽道,加上那百年我还不年轻呢,比在座你们仨加一块都大好不好。
柳浥尘和章馀歌自然听不懂这话,也没把这种横看竖看都是谦辞的话当真,唯独阮誉明白她的意思,但笑不语。
最终迫使叶甚忍痛接下了这活的导火索,竟是卫霁。
谁让这位难缠的二师姐自打她惊现真实水准在人前出尽风头后,隔三差五便欲抓她来切磋。
叶甚有次实在躲不过,干脆屈尊躲到柳思永身后,探出半个头语气诚恳道:“师姐,你分明知道你打不过我。”
“打不过又如何?”卫霁奇道,“打的不就是打不过的强者,打得过的弱鸡有什么好打的?还不如去打山鸡,打完了还能吃。”
叶甚:“……”
行吧,鸡同鸭讲,无法沟通。
是以她被逼到感觉五行山没有去处的时候,终是妥协了。
毕竟身为太傅座下弟子,卫霁与自己不仅师出同门,更是师姐,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将其拒之,可成为三公之一,有了太保这个名头,她再面对卫霁,便可以理直气壮地靠官大一级压死人了——
无耻归无耻,但确实管用。
柳浥尘面冷却心细,自然看得出这个小徒弟多有无奈,叹了口气,遂去了她住处帮着收拾起东西来。
“尽管弟子暂时接替了那个破位置,但师尊始终还是师尊。”叶甚并起三指表天表地,顺道还不忘表明一事,“弟子绝对不是因为太保公务繁忙所以不愿意接手的!”
柳浥尘不咸不淡地瞟她一眼,看破之余有些好笑:“便是因为这个也无妨,你生性自由,且年纪尚轻,不愿意受这么拘束的重担再正常不过——扪心自问,为师当年接过你师公遗命时,内心亦不能说从未想过。”
被看穿心思的叶甚也不尴尬,反而更多是好奇:“师尊竟同样动过这种念头?弟子见您一直兢兢业业的认真劲头,还当您……”
“当为师生来就爱忙碌?”柳浥尘微微摇头,“恰恰相反,为师当年没少被思永他爹笑话是个爱偷懒的,哪怕日子过得清贫,倒也安于现状。可是世事难料,非是你想安就能安的,你师公于我有救命和知遇之恩,恩重如山,不得不报。”
她稍停下手上动作看向身侧,最后一句显是意有所指:“除开报恩,亦是践行那教规的前八字,身负仙资,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所在。”
叶甚默了默,向她行礼拜道:“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行太师继位礼时,叶甚好不感慨。
由于天玑殿建得颇有几分叶国皇室的风格,令她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百年前,在凤阙登基称帝的那一刻——
曾几何时,自己站在脚下这片土地的对立面,站得从身到心俱感安稳,安能想到还有彻底逆转的今天?
而她的身旁,站着的也不再是风满楼和何姣。
太傅柳浥尘扶起长袍加身的叶甚,引她登阶走到太师面前,在人前阮誉的笑意清淡且克制,一手托住她手背,一手将太保掌印郑重地交到她手心。
两双眼睛对视半晌,叶甚心中坚冰倏而消融,仍不死心地趁他收手的刹那用指甲掐了一下对方手心,传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师尊私底下没少向二师姐透露我日常行踪,生怕她找茬无门……一个两个,都吃准了我躲她不及,巴不得我缴械投降,岂有此理。”
“如此,太师愿分担一半政务,新任太保能否消气?”
“……这还差不多,谢了。”
阮誉顺势转身坐回太师椅上,看着心仪之人难得衣容庄重,气度愈发逼人,他垂眸敛去压抑不住的笑意,那笑意本是上扬的,却又渐渐落了回去。
要怎么说呢?
其实二公的心思并不全然相同。
柳太傅重在希冀,而他……重在忧虑。
换而言之,他怕了。
在摘星崖结盟时甚甚说过,她是为了替朋友解决范以棠而来,如今人已死,他不敢肯定,她是否还愿意一直留在这五行山上,留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好在现在看来,不尽如此。
即使,不尽为他。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离初衷有所偏差,但叶甚自继任太保之后,倒也真没闲着——或者说没敢闲着。
第一把火自然在于清理门户。
领头那位倒了,她可没忘记跟在屁股后头那帮爪牙,范人渣可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懂得利用人性中的贪欲。
五城探访下来她深知,诸如派去佟家的泊澜,派去藏香楼的罗旋和蜀捷,早些年派去刘家村除虎妖的……那些个害群之马一日不除,天璇教永远不缺人头给敌方送的。
虽说天璇教内部种种败类及败事,世上无人比昔日一手策划推翻天璇教的她心里更有数,可一旦逆转了身份再做操持,对内顾虑得多,对外顾虑得多上加多,当真应验了那句俗语“破坏一张嘴,重建跑断腿”。
这三个月来,堪称天璇教千年历史上规模最浩大的“自裁”。
因范以棠之事而被查出勾结受到惩处被开除教籍者数不胜数,据说去五行山下随便附近逮路人问,至多三位便能问到一位被逐出来的。
天权台那边每日更是热闹得很,用于鞭刑的文曲鞭出场过勤,柳太傅索性懒得放回阳仪的仪眼石柱中,转而随身带着了。
偶尔太傅打累了,便顺手丢给身边的徒弟去打——这时受罚者如果见是大弟子尉迟鸿,明里暗里少不得偷着庆幸,反之如果见是二弟子卫霁,基本立马开始考虑哪家铺子做的担架比较结实了……
第二把火,则莫过于清理烂摊子。
人虽死了,需要善后之事却不可谓不多,且不说光那地底密室就得费上一番周章,当年随着范以棠伏法后找上叶国皇室的受害者,如今闻讯倒戈找上了天璇教告状,其中教徒亦不少,连许多曾不愿掺和联名诉状的,这会倒冒出了不少。
而如何妥善处理这些人,叶甚便放心交给了……邓葳蕤和晋九真。
思及何姣,叶甚总难免叹息,叹息之余更觉得碰面尴尬,好在对方许是同样这么觉得,抑或是有别的什么想法,总之事后自请离开了钺天峰,作为外门弟子回到梁天峰,她没道理不允。
要说最棘手的烂摊子,这些在自个地盘上的、尽在掌控中的,都算不上什么。
终归最为棘手的,永远在于众口难防。
纵是天璇教主动向民间公示了围绕范以棠掀起的诸多丑事——那又如何?
且看那锁在囚车里头巡街示众的罪犯,向来不乏坦白者,可惜与那类死到临头还要嘴硬者的区别,无外乎是被扔菜叶鸡蛋的力度轻上好几分罢了。
而旁人无辜,只要有关系,怎可能作为无辜的旁观者,出了此等败类,遑论其父母妻儿,就连平日与之交好的,亦难逃脱指摘。
何况虽是公示,亦有隐瞒。
毕竟天璇教此举无异于自揭短处,叶甚力排众议选择公示,要不是倚仗另外二公纯属自己人,她甚至没把握能做到这点,可即便是做到了,也的确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向世人交代一切,连同那些必引发天怒人怨的细节一起。
其实她叶甚实非像认同之士赞评的什么鬼扯的明察秋毫、刚正不阿,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嫌脸皮长的厚度有富余,去干这种扒自家裤子的事——谁逼的?除了叶国皇宫那个自己还能有谁。
她心下清明,假如不狠心抢先一步先行自揭,迟早让那个自己后一步挖出并揭开,届时以其深谙煽风点火的能耐,就非是扒裤子的程度了,那可是画皮鬼,还不得连皮带肉一块扒下来。
老天爷是真够诛心的,绝对知道管它是人是鬼是仙还是妖,可能不惧任何,却独独不可能,不惧自身。
至于第三把火么……
叶甚大步迈进天枢殿殿门,迎面对上两道视线,本来微蹙的眉心不禁展开,莞尔一笑。
诺,第三把火,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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