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硕鼠案）

“不好了，不好了！”从灾民居住的新区，一个吏员跑了过来，杨韫连忙起身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吏员紧张地看向杨韫，说道：“是杨夫人，她今天突然头晕不适，太夫查看后说已经起了高热，还伴随呕吐。”

        这句话对杨韫来说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这些症状代表着什么，天天寻访疫情病例的杨韫不会不知道。

        杨韫抓住那个吏员焦急问道：“那现在我夫人在哪里？”

        吏员答道：“在场的医师已经将她送去院子里隔离了，杨大人你放心，单独为杨夫人找了一个院子。”

        杨韫心中一沉，她不是不知道疫病的厉害，十个人得了基本上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在没有解药的时候，就算活下来也只是苟延残喘，原来那天她是真的身体不适，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会来风州，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现在也不会命悬一线了。

        想到这里杨韫急切道：“麻烦你带我去那个院子。”

        当杨韫到了小院门口，院门紧闭，旁边的人递过来布条和手套，梁晋知道消息后也赶了过来，见到杨韫失魂落魄的模样安慰道：“薛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杨韫却仿佛置若罔闻，对梁晋说道：“梁大人，让我进去，我要进去照顾她。”

        梁晋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旁边的吏员也劝道：“杨大人，疫病传染极快，而且来势汹汹，大人切不可冒险啊。”

        杨韫只看向梁晋道：“你不知道，可艾她胆子很小，晚上没人陪着根本不敢睡，现在我们在陌生的地方，她又生着病，心里一定害怕极了，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梁晋眼中戚色一闪而过，说道：“会有人医治薛姑娘的，她一定会平安度过，你不要冒险了。”

        杨韫眼眶湿红，抓住梁晋的衣袖哀求道：“我已经对不起她了，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每走一步路，我心底就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曾经害了一个姑娘，你怎么能安心活在世上。”她怔怔重复道：“你让我进去陪她吧。”

        梁晋看着杨韫滞了一滞，随后疲惫的对看守的人道：“让她去吧。”

        旁边吏员急切道：“梁大人。”却被梁晋挥手打断，随后他大步离去。

        杨韫知道梁晋已经默许，立刻系上布条掩住口鼻，带上手套就进去了。

        走进房间，薛可艾柔软的身体淹没在厚重的被褥下面，一向白嫩的脸颊因为发热烧得通红，双眼紧闭着，口中不断喃喃呓语道：“好难受，母亲，我好难受…”

        杨韫克制住自己想要握住她双手的冲动，去取来经过稀释的烈酒一遍遍为可艾擦拭身体，希望可以帮她降温。

        到了晚上，杨韫拿来用沸水烫过的汤匙喂给可艾薄荷煎过的水，然而薄荷味辛，入口艰难，可艾迷迷糊糊中偏头不肯喝下去，杨韫只得硬下心肠强掰住可艾的脸，一点点喂下去，待到一碗水喝完，可艾忽然弹坐而起，趴在床边呕吐不止，杨韫焦急地将她扶在怀中伸手拍拂她的脊背。

        呕吐之后，可艾又出现惊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状况。正是疫病的表现，杨韫连忙上来翻转可艾使她平躺，将软枕塞在她头下，扶着头偏向外侧，又用布条缠了筷子，塞在可艾上下牙齿之间，以防她惊厥时，咬伤舌头，然后用大拇指按压她人中。好一番忙碌，可艾症状才稍稍缓解。

        熬到天色渐亮，杨韫委实支撑不住，眯眼小憩却渐渐昏睡过去。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杨韫猛然惊醒，探身去看。可艾因高热而疲累的脸上，正闭着双眼喊道：“杨郁，我好害怕呀，你在那？”

        杨韫忙在床边答道：“我在呢，放心睡下吧，我就守在你身边，快睡吧。”说完就帮她将被子盖好。

        第二天薛可艾悠悠醒转，见杨韫正趴在一旁的桌子上，她怔了怔，心中转过思绪万千，杨韫听到动静立刻醒了过来，向可艾问道：“你醒了吗，我怎么又睡着了，饿不饿，厨房还有白粥，我去给你热一热，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薛可艾的眼圈发红，娇嗔道：“你进来干嘛？你不知道我得了病会传染的吗？疫病会死人的，你傻不傻啊。”

        杨韫温柔笑道：“好了，别难过了，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会生病的，所以我肯定要好好照顾你呀，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我去热粥了。”

        薛可艾的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轻轻道：“傻瓜。”

        因为防止传染的缘故，杨韫只能隔着一道墙和太医商量，“不知内子的病情要如何才能治好。”

        宫中派来的许太医道：“仁心堂的徐回春医师不久前开出了一张方子，对疫病颇有些成效，尊夫人每日服下，待身上高热退了，疹子也消了，再观察十五天，没有症状就好了。”

        杨韫听后心中稍安，说道：“如此就拜托太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韫服侍在床前，煮药喂饭，细心照顾，薛可艾身体虚弱，许多贴身之事也是杨韫亲手来做，伺候人的事就是积年累月的老夫老妻也未必这般得心应手，两人之间不免有些尴尬，尴尬之中又生出一份亲密。

        薛可艾看在眼里，心中想到：“当初嫁他之时我心中不愿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可婚后他待我这样好，两人琴瑟和鸣，在我生病之时容颜憔悴，他也丝毫不嫌弃，细心照顾我呵护我，他这样温存，我如今只想和他生儿育女，相伴到老。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抵如此。”

        看着薛可艾渐渐好起来，身上的精气神也恢复了，杨韫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这一关总算过了，二人一同禁闭了十五天，身上没有任何症状就可以出来了。

        杨韫一出来梁晋就找到她打趣道：“瞧你那天伤心欲绝的模样，若是薛姑娘真的有什么不测，好像你也要跟着去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们是什么恩爱夫妻呢。”

        杨韫正想白他一眼，却听见他道：“总算出来了，我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杨韫知道梁晋也是关心着她的，只好闷闷道：“我在小院的这些天外面可发生了什么？”

        梁晋见说到正事，表情正经起来，“那日薛姑娘病倒后，灾民中也有一些人出现了症状，只好将他们分批隔开，徐回春的方子虽然有效，但是药效太猛，许多人出现了后遗症，所以医师们正在研究更为妥帖的方子。”

        杨韫听到有后遗症不禁皱起了眉头，梁晋知道她担心薛可艾忙道：“现在医师们还在日夜钻研呢，你放心，等研究出根除的药方，疫病就能彻底治好了。现在先随我去看看灾民。”

        “探望灾民？”杨韫疑惑道，“现在疫病不是又出现了吗？”

        梁晋解释道：“灾民隔开后这几天已经没有出现新的感染人了，来风州这么久，一直跑来跑去弄银子，我这个赈灾大人也该去探望他们了，否则也显得我太不称职了。”

        到了地方，吏员在前面带路，并高声通报道：“京城里来赈灾的大人过来探望你们了。”

        听见吏员的话，原本没什么动静的房子里突然都动作起来，一个个高声喊道：“是杨大人吗，杨大人来了吗？”

        百姓们都连忙往外走，见到杨韫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是杨大人来了”，“杨大人你可来了”，“好久没看见杨大人了”，“杨夫人的病好了吗？”……

        梁晋看到此景，揶揄道：“杨大人，我倒是觉得你比我这个真正的大人受欢迎的多啊。”

        其中一个似乎是里长的人走出来代表大家说道：“杨大人，听说您夫人前些日子病了，我们可担心了，如今看见您就知道您夫人的病已经好了，我们才放下心。”

        杨韫微笑道：“内子已经无碍了，多谢你们关心，我会转告她的。”

        里长又道：“还好已经好了，要不我们可真不知道上哪里去感谢你。”

        “感谢我？”杨韫疑惑问道。

        梁晋笑道：“你该多谢谢徐回春的，他把你的事迹每天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和这些百姓说。”

        另一个百姓接口道：“是呀，若不是杨大人，我们现在还住在那棚子里，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在北风里吹，就算没有瘟疫，冻也要冻死了。”

        里长道：“杨大人一来，我们就有了房子住，我们给自己建房子，杨大人还给我钱，给我们饭吃，我们才能活下来啊，况且杨大人的夫人天天来给我们施粥布饭，却还染上了病，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呢，还好老天有眼，叫杨夫人平安无事。”

        旁边人都不住附和，看见这么多人感激的目光，杨韫脸上发红，颇有些不自在，看见梁晋在一旁脸上挂着笑意，忙将他拉过来，说道：“这位是京城来的梁晋梁大人，你们的房子虽然是我出主意建的，但是银子都是他弄来的，他才是你们的大财主呢。”

        百姓们纷纷恍然大悟，“原来是京城来的，又是一个好官儿”，拉住梁晋又是一顿感谢，梁晋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面上都罕见地染起红晕，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如此，就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房子。”

        走到好几家去，家里虽然还没有什么摆设，但干净整洁，冒着人间烟火气，有些人家已经在生火做饭，见梁晋他们来了，忙要让他们吃自家的窝窝头，虽然不值什么，却是他们能拿出去的最好的食物，百姓们淳朴的笑容看得杨韫一阵心酸，只得一阵推辞。

        走到一户人家时，里面床上躺着一个小孩，身上布满坑坑洼洼的伤口，甚至只剩下了一条腿，伤口已经溃烂，里长看了叹息一声道：“他们家的人都被洪水冲走了，只剩这么一个小孩当时在山上放牛，可他也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压断了腿，这户人家心善，见他一个小孩怪可怜的，就捡回来看着了。”

        小男孩很安静，见到屋子里来了人也不说话，只朝着他们笑了笑，杨韫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小男孩的遭遇痛心，也感慨即使在灾难面前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人心依旧有如此温暖的时刻。

        杨韫低下身子将自己的荷包摘下来放在小男孩手里，小男孩有些好奇地看着做工精致的荷包，家里的主人明白杨韫的意思立刻道：“大人，这不能要…”梁晋在一旁拦住了他们。

        杨韫温言道：“小弟弟，你会很快好起来的，病痛是一种折磨，但你要学着打败他，以后学一门手艺，长大之后要做一个端正的人，好好报答收养你的这户人家。”小男孩听着杨韫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出了这户人家，杨韫心情激荡，这世间的苦难就这样血淋淋地展现出来并不是那么好接受的，她余光忽然扫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那人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看不清容貌，看起来整个人畏畏缩缩的，可偏偏杨韫觉得这人一直在打量自己，杨韫也注视着他，里长顺着杨韫的目光看过去，说道：“喔，这人是刚刚逃难到我们这里的，好像是底下那个村的村民，因为是刚刚来的，没有分房子，就住在大通铺。”里长话音刚落，杨韫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里长惊喜喊道：“徐大夫。”

        迎面走来的人正是徐回春，杨韫也笑着向他问好，徐回春却只勉强一笑，看起来很疲惫不堪的模样。“多日不见，令夫人可大好了？”

        杨韫笑道：“吃了徐大夫的药能不好吗，多谢关心。”

        徐回春听了这句话脸上却更显得苍白，只道：“那个药方还不够完善，太医们正在商量更好的方子。”

        杨韫点点头，说道：“徐太夫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就算忙碌也要注意休息啊。”比起上次见他的意气风发，现在的徐回春开起来也太颓废了。

        里长立刻接口道：“前段时间又出现新的病症，徐大夫日夜操劳，都没怎么合过眼。”

        杨韫感叹道：“徐大夫就算是心系百姓，也要保全自己身体啊，若是你都生病了，还有谁给他们看病呢。”

        徐回春苦笑了一下，说道：“杨大人的嘱咐我记在心里了，我还要回去熬药，就先失陪了。”

        说完就离开了，待和徐回春说完话，杨韫回头去看那个流浪汉，人却已经不见了。

        徐回春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满桌的医书药方，突然发疯似的在桌上一阵推撞，桌上的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他却大笑起来，笑声逐渐苍凉，“自以为是杏林高手，悬壶济世，却到底只是大梦一场。”

        他喃喃低语几句，随后站起身来，拿出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将纸小心地用镇尺压好，随后抽出腰带，悬在梁上，自此告别人世。

        “什么？”知道消息的杨韫惊落了自己手中的杯子，“你说徐太夫自尽了？”

        来报讯的吏员称是，并奉上一封未开封的信说道：“这是徐大夫留下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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