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芊蔚解芳尘

奇怪的是，自从兰心死后，经常找我，陪我聊天的不只是我的那些哥们。沈清兰也会常来看我。

        这只惊弓之鸟的意外驾到，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同情？除了这个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但她为什么会同情我呢？她不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吗？那个空间里容得下我这么个傻大个儿吗？

        要是在以前，我或许会很恼怒。我强得极近变态的自尊心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同情我，可怜我的。但现在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管外界的环境如何，都丝毫影响不到我的精神殿堂。我可以在喧闹的人群中出神地思念兰心，思维不受丝毫干扰，甚至可以让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泛滥而丝毫不去顾及周围人对我的看法。

        我想这次自己内心世界的大门是彻底封闭起来了。永远不会再打开。然而，沈清兰却在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角落打开了一扇窗。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未必真的想要一个人独处。原来的我总是这样，一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找个隐蔽的角落将自己关起来。不容任何人闯进来。其实在我告诉自己我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时候，我的心中已经被寂寞和空虚填满了。曾经以为那扇坚冰一样的心扉已经在天长日久中被兰心的热情融化，而伊人的突然离世却让它被彻底封死。

        然而，这样封闭的世界却丝毫不妨碍沈清兰的自由进出。她似乎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幽灵，因为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是怎么进来，又在屋子里面打开了那扇尘封在灰黄的尘土中，被插得很严实的窗，让幽暗的密室重新得以放进了温暖的阳光。

        不同于我的那些闲侃的舍友们，沈清兰只会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应该感谢每一个不寻常的经历，它们能给我们的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对于在当时颓废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我来说，这句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话不仅起不到任何安慰的效果，更像是在嘲弄。然而，出自沈清兰之口似乎就被赋予魔力了一样，让我疲惫的心能够暂时挣扎出现实的樊笼，变得平静下来。

        跟沈清兰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感到心烦，因为她自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奇怪的是，这样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呆在一起，却也丝毫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尴尬和寂寞。相反，和舍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时常感到寂寞，而且他们笑得越欢，我就越寂寞。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已经隐隐觉得，我和沈清兰之间，内心的某个位置是想通的。

        于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去了解她。发现她其实是个热爱大自然，怀着广博的热情的人。这样广博的热情，赋予了她一种魔力，就是将世上许多不能呼吸的事物赋予生命。一起散步的时候，她会偶尔诗兴大发，信口说出：“春光叫醒了我的眼睛，温和地笑着”之类的话。

        我逐渐了解到她的心地其实是那么纯洁而美好，只是羞于在人前展示。之前在我心中先入为主的千年寒冰的印象被彻底击碎了。唯一的疑问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赋予了她那种超乎常人的平静。多年来那些艰辛的心路历程告诉我，这多半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如果她愿意信任我，愿意让我帮她分担痛苦的话，我当仁不让；但如果那是她一生最痛的伤疤，我永远也不会去触碰。朋友之间固然应该同甘共苦，但更重要的是相互尊重。

        尽管我还没有完全从失去兰心的伤痛中清醒过来，但还是在与清兰的相处过程中找到了另一种快乐。这是不争的事实，是我无法回避的。沈清兰，这只昔日的惊弓之鸟，如今已经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们在一起经常谈论到未来，将来的自己，将来的事业，将来的祖国。清兰崇尚淡泊以明志，世俗的功利之心丝毫不能撼动我分毫。她曾有一次忘情地对我说过，对文学的热爱是支撑她整个生命的支柱。用她的话说，这是世界上最坚强、最稳固、最可靠的支柱。因为学问没有人那么大的主观变化，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不会背叛你。

        清兰对周围人的过分排斥曾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从一开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当我向她借书的时候，她会是那样警惕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看到她那眼神时我那种紧张的感受。小时候即使面对一群人围攻，我都没有那样畏惧过。而她那一眼却差点把我吓瘫了。

        为什么她会这样没有安全感呢？为什么她总是行事谨慎小心，永远不去相信任何人？有一次，我们聊得很尽兴，我就问起了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去相信别人？相信自己就足够了。我从来不屑于去相信任何人。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灵魂的力量足以压倒一切阻力！如果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不是属于我的，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和安慰，放弃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我不需要去相信任何人！”

        说实话，在她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并不惊讶。这符合她的过度清高的本性。但我吃惊的是她的清高竟是过分自信与极度不自信的古怪融合。首先，她肯定了自己的能力，坚信自己的灵魂的力量可以压倒一切阻力；另一方面，她又承认自己有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固执地认定自己要放弃一些事物。这看似矛盾的心理内容折射出的是生活历练出的灵魂的高度，是一种生命的理性。沈清兰，她的存在就像一本书，像一个谜。和她相处越久，越会发现自己对她了解的太少。而之前仅存的那些了解却又都是错误的。

        她其实并不胆小，相反，是个很有勇气的人，有大勇的人。因为，性格如此清高的她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软弱！不像我，始终在逃避着自己的弱点，所以就一直被它追着。而沈清兰却始终如傲然挺立于冰雪中的一只白梅，始终那么冷静地注视着世间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理智地接受着命运安置给她的位置。

        究竟是什么样的境遇，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有如此淡定？亲眼看着她到达如此高处不胜寒的境界，作为她的朋友，我更多的不是为她高兴，而是深深地叹惋。她还这么年轻，按理说本不该有这种觉悟。她的人生被夺去了太多该有的色彩，她的时间似乎在不经意间被莫名地吸走了很多，让她在小妹妹的花样芳华有了老奶奶的惊世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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