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走
第9章
陆折从小到大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是没有见过人哭泣。
小孩会放声大哭博得长辈的心疼，成年人会因为一瞬间为自己的疲惫而啜泣。
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和沈白舟一样，哭得无声无息。
就像是深夜里熟睡着人，眼泪悄无声息得从眼角滑落下来，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比起放声大哭发泄，这种压抑着的哭泣，更加让人觉得对方被巨大的悲伤席卷。
也更能在别人的内心掀起浪潮。
滚烫的眼泪染湿了陆折的手心，扫过手心的睫羽仿佛根根扎在陆折的心尖，酸疼得让他大脑发闷。
胸口也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怎么都喘不过气。
陆折头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人，巨大的悲伤似乎感染到了他，嗓子逐渐干涩到发疼，消去了他所有的声音。
他无措地站在病床边，抬起那只没有被禁锢的手，举在半空犹豫着，始终不敢放到沈白舟的肩膀上去安抚。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到底遭受了什么，能变得这么悲伤。
但是想到了沈白舟的经历，陆折似乎能理解了这份悲伤。
“沈先生……”
就在陆折扛不住沈白舟的眼泪，尝试着去平复沈白舟情绪的时候，床上的沈白舟有了动静。
沈白舟的呼吸猛地一滞，喉结上下滑动，嘴角顿时溢出鲜血。
陆折想要安抚的话都戛然而止，被那抹溢出的血刺痛了眼睛。
他的手被沈白舟抚开，人也被推得往后踉跄一步。
沈白舟撑着床沿，整个人俯下身，张嘴就把嘴里的血通通都吐了出来，把白瓷地砖染红一片。
血吐出来后，他气息弱下去，手再也撑不住住床沿，上半身往床外倒去。
陆折还未从沈白舟吐血的样子里回过神来，但是人已经本能地去接住沈白舟要倒下去的身体。
顺便按了床头的呼叫铃，然后坐到床边，扶着沈白舟，让他的身体倾靠在他的身上。
陆折单手扶着他，抽了一张纸巾，手有些不稳的去帮沈白舟擦嘴角。
但凡看到有人硬生生在自己面前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会受到不少的惊吓。
陆折确实被吓到了，但是他不是害怕沈白舟吐血的模样，而是被沈白舟的样子吓到了。
怀里的人轻得像一张随风就能飘走的白纸，脸色惨白的毫无血丝，气息也虚弱得仿佛马上就要感知不到。
“医生很快就来了。”不只是手有些颤抖，陆折就连声音都带上了颤意。
沈白舟的模样实在是让他害怕得，感觉下一秒就会咽气。
这抹害怕几乎直达他的心底，蔓延到身体所有的地方，怕沈白舟就这么闭上了眼睛，又好像在怕其他的什么。
陆折怕弄疼了沈白舟，手无措得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落在沈白舟的后背，抚着他的背顺气。
这时，吐过血的沈白舟似乎回过了气，睫羽一动，黑眸空洞，两条手臂慢慢地圈住了他的腰。
沈白舟的下巴枕在了陆折的肩膀上，青丝蹭过陆折的耳廓。
腰上的手一路往上，贴住陆折的背，然后将陆折按进他微凉的怀里。
陆折所有的动作在一瞬间停住，人像是被下了一道定身咒，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了起来。
和先前猝不及防的抱不一样。
此时的沈白舟像是把所有的力量都倾覆在陆折的身上，完全把陆折当成了某种能让他活下去的寄托。
陆折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把沈白舟推开，或许人下一秒就真的会永远地闭上眼睛。
再也没了活着的念头。
“……阿折。”
陆折的心尖狠狠一颤，这声气音像是昏睡中的人无意识的呼唤，像是迷途中找寻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一声落下去，又一声地响起，一遍遍落进陆折的耳朵里。
那么的近，近到那些气息都裹挟着陆折的耳廓。
每一声响起，圈着陆折腰的那两条手臂力道就跟着重一分，陆折都快要被人嵌进身体里去一般。
被陌生人当成一种莫名的依赖，陆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面对沈白舟的依赖，他内心是复杂和茫然的，却始终生不出是负担和麻烦的感觉。
甚至不受控制地就去回应了对方的依赖。
是不经过大脑，身体自发形成的举动。
陆折回搂住沈白舟，手轻轻抚着沈白舟的背。
在那一声一声的轻唤下，他脱口而出：“我在。”
-
医生和护士来的很快，看到地上的血渍就准备给沈白舟检查身体。
但是沈白舟不肯放开陆折，医生和护士又顾及沈白舟的情绪，不好硬生生分开他们。
于是，他们的目光只能投向陆折，希望陆折能想想办法。
陆折被看得不太好意思。
尤其是这些人都知道他和沈白舟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还抱在了一起，被人看见了陆折更是尴尬得头皮发麻。
陆折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沈白舟。
结果他的动作反倒让沈白舟气息乱了起来，抱着陆折的手臂都微微有了颤意。
沈白舟哑着声，却很沉，带了点毁天灭地的暗色：“你到底……”
后面的字一出来，又将他建立起来的支撑通通打碎，尾音哽咽了些：“你到底要放开我几次……”
沈白舟知道现在的陆折并不认识他，会放开他、丢下他这个不认识的人很正常。
但是曾经被丢下的阴影和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只要是陆折本身，陆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要丢下他的念头，都会击垮他的理智。
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件事——
他不想被陆折丢下。
问出的话，是他最后的挣扎。
一次两次，陆折就算再怎么低情商，到了第三次，不可能再感觉不出沈白舟害怕的是什么。
陆折想，会不会是沈白舟曾经经历了沈家的抛弃，所以才会让沈白舟有了这样的情绪。
那是真真切切地害怕被丢下，是一个动作就能将沈白舟心底里的恐惧逼得爆发。
沈白舟明明没有错，却被沈家逼成这样。
陆折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为沈白舟感到不值，倾尽了对家人的情，却换来的是不留情面被抛下的结局。
已经看到过沈白舟吐血，陆折是不敢再看到第二次，所以再也不敢刺激沈白舟的情绪了。
他松开沈白舟的手，再一次回搂住了沈白舟，忍不住抚了抚沈白舟的长发。
嗓音里染上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轻哄：“我不放，但是你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沈白舟被丢下过太多次，也得到过太多冷眼和冷语。
想听到陆折像这样轻哄的语气简直是痴心妄想。
明知道陆折是为了安抚他，而哄骗他说的话，即便心里不信，沈白舟还是想要听更多被陆折哄着的话。
沈白舟没有直接回答，脸颊蹭过陆折的耳朵：“我要是听话，你还会丢下我走掉吗？”
陆折想起了一件事，现在的沈白舟精神状况还未知，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徒弟。
他刚才还在厌弃沈家，觉得沈家人不做人事，但是现在被沈白舟当成寄托的人是他。
而他昨天算是丢下了沈白舟两次。
在沈白舟的意识里，陆折觉得他做的事，岂不就和沈家一样不干人事？
陆折的沉默让沈白舟咬住了牙，眼神已然失望地暗淡无神，心底却一片了然。
不管到了哪里，陆折都不肯有要他的念头。
但是，老天给他了重来的机会，被陆折丢下这种事，他死也不会再让它发生。
沈白舟抓着陆折后背的衣服，哑着声，无力地催道：“……你说话啊。”
陆折被拉回了神，一回神就被沈白舟身上那种无尽的悲伤给惊得脖子一僵。
他要是再不回应沈白舟，眼前的人似乎能被自己的悲伤生生淹没地窒息过去。
陆折忙去安抚沈白舟：“我不走，哪里都不去。”
沈白舟不想听这些话，他只想听他最想听的话。
这辈子，每一辈子，只想听到的一句话，也是他最难听到的一句话。
沈白舟道：“我不想听你走不走。”
陆折愣怔了，他根本不知道沈白舟要听什么，苦恼地不得不去脑海里回播刚才的对话。
无意间还回想起来昨晚的对话。
有什么东西已经成了沈白舟的执念。
那抹执念让人心又疼又酸。
陆折垂下眼睑，慢慢地抚着沈白舟的长发。
缓缓地道：“嗯，我知道了。”
“不丢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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