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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丧乱之因(4)


女人的声音响起的一瞬,谢槐安的眼神缩成了麦芒状。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拔刀、燃火!摆出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防御架势。

        然而黑夜之中并没有什么手握利刃的杀手从天而降,有的只是那个神秘的女人淡然地站在他的身前。

        谢槐安随即释然——她是桂清阁阁主,当世最强大的秘术师,自然没有安排杀手埋伏的必要。只见她云淡风轻地挥手,幻境便从脚下蔓延开来,转瞬包裹了他全部的感知,将一切隔绝在外。

        暴雨、竹林、还有弥漫山野的雨中之火!

        ——那幻境将他记忆中的夜晚带了回来,一切的感官都是如此真实。只是站在他身前的不再是掌柜,而是夜子语。

        这桂清阁之主孤身站在石阶之上,背后是衡山剑派熊熊燃烧的问剑阁,雨幕从仿佛破碎的夜空倾泻而下,打在他们身上、浸透他们衣衫。

        “谢指挥使!”女人站在那一夜的火与水之间,朗声问道:“十六年前,衡山夜血,可也是这般模样!”

        伴随着她的声音,燃烧的虫草花冲破火焰中垮塌的阁顶,衡山百鬼哭嚎,万千丧尸从竹林中、从石阶旁、从火海雨幕的间隙向他直扑而来!

        可谢槐安一动不动,他闭眼、沉默、任由那些东西杀过来,却没有回答。

        他是桂清阁培养出来的战士和杀手,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幻象,强大的幻术师会用尽一切媒介将人心中的恐惧激发出来。接着才会一步一步,把猎物诱导进她们的领域,在幻境中杀死。语言,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媒介。

        夜子语将他拖入这暴雨和烈火构筑的幻境,便宛若不可一世的神佛。她立身于倾天的大雨之中,目光冰冷地想在谢槐安的记忆里找到十六年前相关的蛛丝马迹。

        “夜阁主……我已与桂清阁毫无关系,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雨水如十六年前那样浸透谢槐安的衣衫,他强忍着挥刀的冲动,无视那些冲杀过来的行尸幻影,拾阶而上。而他的眼神亦如刀锋般凌厉,划开雨幕、划开恐惧、划开幻象,直接同执掌桂清阁的那个女人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交锋!

        夜子语愣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竟能在她的幻境中稳住心神,甚至还有余力正面迎上!这个桂清阁的逃兵、西军的逃兵,居然有如此手段和定力,倒让她觉得可敬可畏!

        “苦苦相逼?衡山夜血的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夜子语也对视回去,她的目光威严不可侵犯,犹如君临这个世界的皇帝。她背后的竹林和石阶已经化作流火,跟随者她的脚步向谢槐安一步又一步压下来。“汴梁已险遭尸变!北地已为炼狱!谢指挥使觉得,此时此刻,还有时间留给你我这样的人去清算十六年前的旧账么!”

        她终于走到谢槐安面前,那个西军逃兵在幻境里仍然穿着北地落魄路护的皮袄,现在也被瓢泼的雨水浸透了。他举起那流动着紫色火焰的刀,刀锋停在她的鼻尖,没有颤抖、也没有往前刺出一寸的意思。

        “十六年前,我们从衡山拿回了虫草花的根茎,你们不也成功地在金明池下养出了那魔物!为何还要紧追我不放!”

        “我们在汴梁的地底养殖了一株虫草花,可我依然需要你的记忆。”

        无声的沉默便是他的回应。这一笔账里有掌柜和账房的性命;有李墨染和苏姨的背井离乡;甚至还有那位大大咧咧亮明身份的西军袍泽横尸沙场。不算清楚他又怎么可能向前。

        “好!”夜子语会意,她在雨中昂起头,冷漠地注视着那刀锋:“十六年前,我身在西夏,只听说了那一夜的惨烈。你知道皇城司带回了虫草花的根茎吧?可你不知道,那根茎直接引发了六年‘秘法战争’!钻研哲理更甚秘法的隐修士们遁入苏杭与天山、只留下一群手握强大力量的疯子,为了这起死回生的力量四下攻伐!你、还有你的那位墨染姑娘是衡山夜血唯一的幸存者,自然被他们视作通向那一夜的钥匙、也被视作是对抗这尸毒的解药!六年之后,我取消了对你们的追杀令,因为那时我们心存侥幸,以为这地底的魔物不会骤然爆发成倾覆天下的末世天劫!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没有了时间,和我又有何干?你早就知道——”

        “我的确早就知道!比你想象得要早得多,却还是不够!

        秘法战争之后,我花了六年时间拉拢盟友、铲除异己,直至成为这桂清阁的主人!只因我在西夏王陵阴森地宫中也见过这可怖的魔物!我知道它们是活的、有着近乎野兽的本能与智慧——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返人间!”

        夜子语强硬地打断了他:“谢指挥使,你们是黄巢之乱后第一批正面对抗过那魔物的人,可那一批人在三年之内纷纷横死,其中也不乏秘术修为强大秘术师!桂清阁、皇城司、当地厢兵,在那一夜里直面过那东西的总共七十七人,只有你活到了今天!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夜阁主可真是身居高位,忘记了我们儿时这点微末的秘法天赋是如何被桂清阁扭曲成今天这幅模样!”谢槐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这位阁主虽然态度平和,可她骨子里的傲慢彻底激怒了他。

        “你们将二十个如我这般大小的孩子圈禁在一起,整天用秘药敷在我们的身体上,强行激发我们的天赋!即便夏天生疮了也毫不停歇!然后你们杀掉那些失败的孩子。教我们剩下的人杀人技法,鼓励我们互相争斗厮杀。二十个孩子里面最后只磨出六柄还算锋利的刀!而后便将我们如耗材般随意分配在这四海八荒。直到我们死去,被新的刀替代!”

        “谢指挥使,我知你想为十六年前的同伴讨回公道、想为你自己这十六年来的颠沛流离讨回公道!只是如今神佛不语、天下将倾!横在那些地底钻出来的魔物与这人世间的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桂清秘阁名下这数千愿以身为盾的凡人!你是知晓这世界真相的人,也见过两次尸变的惨状。我只问你,今时今日可还愿与我一道——”夜子语说着平静地抓住那刀,紫色的魔火在幻境中依然灼伤了她,但是她毫不在乎,只是面对着谢槐安,说出了那句宛若咒语般的誓言——

        “挥剑破魔,不倚神佛。”

        两个人一句赶似一句,说道最后僵在一起。谢槐安的眼睛像是那燃烧的刀锋,想要烧灼目光所及的一切虚妄;而夜子语的眼神却平静地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浇灭了他的灼热,也吞没了他的愤怒。

        最后是谢槐安叹息一声,熄灭了刀上的魔火。

        幻境随之破碎,他们依然在赵构暂居的那个院落里,还带着火焰余温的窄背长刀被夜子语握住,刀刃割伤了她的手,可她并不在乎。

        在曹凛的震惊目光中,谢槐安缓慢却强硬地收回刀,沙哑着嗓子沉声应道: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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