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悭
甘霖纳四方,袖束一庐雨。
志在四方的狂客,倦谈世味时,也贪烟雨间半宿寐息;情系烟雨的散人,振发霜刃时,也掀四方里一江狂澜。
散人年少轻狂时,给自己起过更轻狂的名号。天下药师万万数,巫彭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有这等狂客,初涉江湖便如此放言——天下元元论及药师,头一个想到的必是我名。从动念直趋虎穴到决意背水为阵,耗费的功夫只够他含完一小块饴糖。
“满城救火不如釜底抽薪,看得着的是江南白骨,看不着的呢,就见仁见智了。”药师嗑开胡桃,伴着卉醴下酒,“成与不成全由前辈决断,有什么为难的,我出面便是。”
忠烈王不动声色:“先说你的筹算。”
“还是老丹方,天时到手,夺地利、人和。”
“何为天时?”
药师列叙道:“翳流教主当年上门露面,又匿迹数年,无论城府深浅,耐性确是不差。但这回布局有躁进之嫌,要么是人手不足,要么是时日无多,这是天时。地利也好说,摸清西苗就够。而人和……翳流未必固若金汤,抓敝窦搅浑水,内外夹攻破之,完事大吉。”
忠烈王摇头,有意劝阻:“寻不着敝窦,再有理也只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上能断敌下能助势,现今缺‘势’嘛。”药师端容道,“黑派不乏谋夫武将,驻心守成易如反掌,但要‘染指’中原,还缺交通两地之桥阁、革旧从新之契机,比如……”
忠烈王生出的赞许被他朝向鼻尖的一指戳得粉合麻碎。
“慕少艾!”
“嗯哼,我没失聪。”药师耳根发麻,“别看我如今不爱出门,在西苗也是有几个生死交的。”
“年纪轻轻,何必去闯龙潭虎穴。”
用间之策,倒转千度,陈酒馈新人。愈是年长,愈知陈酒真意,也愈不敢以之燕宾。
忠烈王已不年轻。
十代忠烈,人世公义,行举为时人之范式,不敢不瞻前顾后。
“这位对手,从来不顾前后。”饮酒人道,“要赢过他,就要比他更不顾前后。”
如何不顾前后?
无我,无所自,无立锥地,遂无前后;无前后,自不能顾前后。
慕少艾其实并无为生民立命的宏愿。大义光劭,隔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自来比小情单薄脆弱。禁暴静乱于他有些遥远,若说医者的敬生敬死是他衡度是非的秤杆,那为小情怒目按剑则是他的九死不悔。有友送丹心为他掠阵,那他的这颗,又何惧悬于惊涛之间。
“久闻西苗多美人,而西苗人好美人。”他戏道,“色令智昏轮不上我,但为免招惹风流债,还是给我黥个面吧。”
当年戏语隐于槛窗外的细雨霏霏。
霏霏细雨敲砸步檐,如筭盘上木珠琳琅,别有一番熟思审处的纤巧。
这与早前的山雨不同。
当年山雨包举一方山川,巨掌扑下,排山倒峡。凌云乔木冲入泥淖,冲天雕鸢折翼殒灭,山雨啸吼轰鸣,日月不闻悲声。
西苗谣颂中的神翮降于艽野,青目锦翎,云为翼,雨为(羽尃),翂翂兮蔽空,翾翾以养物。西土有女,幸得其羽,已而有身,生彼先民。鸿裔遥念古昔,思以凡躯腾云驭雨,以族中婴孺具青目者为神翮后身,周晬,抛至岭下,其魂复归,祚命于民。漠漠岫壑多见髫幼细骨,久而起凶。不出数纪,族姻凋零;而岭下扶摇乍起,方圆一里俱为死地,后人名之盘风岭。
盘风岭是蛇蟊的乐土,亦是蛊师的黉堂。
狂客长于盘风岭,与攫鸟同寝,与蝮蝎相亲。他记事起便有着满背瘢痍与一身毒血,还有隐现梦中的颠风白雨。梦里他随霶飙下坠,前路杳杳,莫知穷尽。
狂客欲求索止境,及长,明白世无止境,于是求索即是他此生真义。他隐伏山林,自灾兽盘踞的险境悟生理,从前来历练的蛊师习言语。
某年月日,他遇上三名少年蛊师。一人俊爽,一人姝秀,一人温静,衣着器用皆为粗品,玩蛊弄毒却颇有架势。既是同道中人,年岁身量又相仿,来往切磋,也算相熟。
后来姝秀的那个说:“我们苦练至今也是小有所成了,不出去寻人斗一斗?”
俊爽的那个冷嘲:“异想天开。族老晓得是两个天煞星找人斗法,你还有机会出门?”
温静的那个话说尽了,闷声扯着衣袖。
他问:“活人斗生死与煞星何关?”
“无关!就是一群老头借神蒙人的把戏,说人为恶行祟,此生便难逃一个鬼字。”
“万事由神定断……借名妄行。”他以血为引,令百虫聚为一字,拆之,复为一字,“我是看不惯。”
前字为神,后字反其形。
另三人相顾齐声:“事事务得神灵压头,谁看得惯?”
姝秀的那个又说:“兜转回来吧,去么?”
“去。”
他随知交走出山岭,复走出西苗峦嶂。
去,携幼弱骨;回,斩万人颅。
旧年三友,一死二逖。他早已无须旁人引路,旧年山雨也久未入梦了。
是岁今夜,山雨入梦,予他末命。
南宫神翳于雨声中惊起,秉烛照夜。
四方台外雨幕如盖,未几闯入一团微光,应是来自书阁。他睡意难酿,索性携雨夜游。
书阁位于四方台东侧,凡两层。下藏医经药录,上置笔记杂俎,其中几卷是书阁主人研揣蛊、毒的札记,此刻全数被读者搜罗成山积在案上。旁侧摆着一支蘸过墨的斑管,染了执笔人的习气,活似一暴十寒的鱼竿。南宫神翳细读新添的几行字,抬首正对一双笑目。
认萍生只手捧卷,枕着私行添置的醉翁椅轻摇慢晃,眉角眼梢游憩于明暗之际。落至暗处,浮靡风流;落至明处,浮靡烟消,逍遥超然,却也超然得冷清。
南宫神翳心若入静,不欲相扰。认萍生本未潜心读记,翻过一页尚可分神:“良宵不寐,是又有烦心事了?”
南宫神翳朝檐下的占风铎投去一瞥:“你呢?逛腻了书阁,又想改下风水?”
时下占风铎并非罕物。朱门绣户或取碎玉片子,以丝绳悬系檐下,当风鼓乐,其音琅然,很得雅士钟爱。认萍生居室中亦有风铎,形色异乎寻常,观者见之难忘,而今既添铃舌,夜风恣睢,竟不闻微响。
“随便挂挂,哪儿叫改风水。”认萍生朝他一推翰墨,眼还盯着书页,“这层除却你我也没人爱呆,你来我就摘了。”
他说得客气,前科罪证随物主晃荡正欢,自是瞎话。
“不扰人,无妨。”阁主不甚在意,提笔答复批注,“你拿什么做的铃舌?”
“人骨。”认萍生挥掌震落风铎,捻掿环扣徐徐转悠,“这样也无妨吗?”
南宫神翳走笔如故:“又不是我的人。”
认萍生看他收势搁笔:“如果是呢?”
无论是信口谑戏还是着意试验,这等言辞都轻慢得过分了。
南宫神翳以右腕按住书页,并未立时作答。
认萍生搁铎弃椅,犹自疏懒。
烛台上泪华濯濯,灯火流萤般转过睫梢与腕上刀痕,诡丽、不容触忤。而世间犯忌者只多不少,默思人愣神之际,犯上客已并指袭来,写形切脉也一气做全了。
“认……”
“脉数而有力,阳气偏胜,燥邪侵体……有意思。”认萍生笼统一说,转而陷入沉思。南宫神翳以为他无言可对,反腕一折把他右掌扣下。认萍生睆然吃受,以口舌击其不虞:“服药提升功体,不是没人做过,但捷径并不好走。揠苗助长,外盛内虚,状似烈火烹油,实则得不偿失。对了,你摆平神兽族也就两年光景吧,怀揣私心者多如牛毛,你说我是给病虎侍疾好,还是杀虎卖骨——”
“认萍生!”
一掌劈来,力比千钧。
认萍生气定神闲,不挪寸厘。掌风从他耳侧削向窗外,暴雨骤然两分,银珠立如奔星疾逸,轰响隆隆。他揉揉耳背,叹气:“好劲道,就是有点吵。”
南宫神翳俯项收手:“你蓄意激怒我。”
“你也‘蓄意’打偏了嘛。”认萍生活动着虎口逃生的手腕,“怒积于心,堵不如疏,导出就好。打坏书阁你会心疼,与其被你秋后算账,不如出下锋头迎面挨刀,还能捞点好处。”
南宫神翳玩味道:“算得不错。如果差了一厘,就是你得不偿失了。”
“算?我又不是嵩真[1]。”认萍生将风铎挂回原处,续上残烛,“每天都会是我的死期,算来无益又无趣,快意当前才是正经事。”
而惹怒美人,也确是一桩正经事。
他暗自记下诸种征象,调弄烛台照亮人与书册,看完手记,面色微变:“这个法子……你倒是一点不藏私。”
蛊毒一脉认萍生仅是略有涉猎,来书阁是借证修蛊术之名,行探采信据之实。未料手札翻得过于畅快,笔墨对谈又过于舒心,竟似个交浅言深的开场。他心中忽然不甚稳实,而一念终竟恍荡,不及记挂即毫无形迹。
“有舍方有得。若只是论及皮毛,我便无缘一见先生的造诣。”被他惹怒的美人莞然道,“先生精于岐黄,想来不在药师之下。”
认萍生听他改称先生,干咳两声:“药师吗?不关心,没比过,不想比。笏政跟前的红人,认‘先生’犹恐避之不及,‘教主’提他做什么?”
“‘南宫神翳’早就想同中原药道第一人论交,无奈缘悭一面。”
“中原二字既出,便无论交一说。勍敌相见分寸不让,改天遇上药师,直接下杀手吧。”认萍生卷册成筒,轻叩掌心,“拿他说事,是想借我试水?”
南宫神翳道:“就是我想,又当以何名分?”
“这回你问倒我了。欲执权轴必先正名修业,而用事于外必先靖乱于内……”认萍生察言观色,心知说中,想想仍是留了半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该怎样下刀,我需要考虑考虑。”
南宫神翳翻开书册给他:“不如斗蛊会上争个头名?横竖你有做风铎的闲情,练蛊也不算难事。”
“头名有赏?”
“四方台隐楼随你出入,够吗?”
“……我现在有些脑热,睡一觉想好再说。”
他言出必行,以书覆面朝后一仰,寻周公棋战去了。
一宿安稳无梦,醒时雨气尽空,满目皆是早秋晨光。案边砚台一方,下压一纸契书,上曰夺魁后许先生一诺云云。
风铎依旧悬于檐角,蹒跚往复,还似醺饮老汉。昨夜一问犹不得解——如果这铃舌是翳流的忠骨呢?认萍生揣度南宫神翳的神情,好似也不像动怒,更像是不以为意。
但认萍生本不必分心猜料。
勍敌相见,分寸不让,多思无益也无趣。
他摘下风铎,又翻至昨夜未读的那一页。札记简明扼要,字迹遒放,起意一勾,无拘无缚。
不像他,懒病成灾,偏做蝜蝂,全无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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