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取
翳流首座认萍生——
“通岐黄,性善佞,险诐无行。”[1]
“……日益尊幸,信之重之……”
“五月辛巳朔,荧惑守心。”[2]
“人魔畔教,中土犯我,垂成之功,卒为焦土。”
书至此行,罢笔。
若黑派亦存青简,翳流叛逆认萍生必缀于佞幸列传,留一笔浓墨。
闲来觅事,戏为小传,自矜谙通珥笔真义,恍见尊幸一语,掩耳盗铃涂黑一字。半刻悬宕,一挥毫铦,墨满半纸无赖词。
认萍生殒溃的前两个月,应是浓墨中一截琐屑。
末两月如此消磨飞转,昼则于西苗各处游逛观风计议,夜则于书阁誊录近年研习心得。或不识西苗古字,问诸南宫神翳,他也由首座闹断窗边小寐,懒懒答上一句。
有一回教主心血来潮问起首座:“熬到夜深还不停笔?你录来何用?”
“你的烂账,我要留一份。”首座提笔又写几行字,“等你人没了,烧来出气。”
教主不假思索:“烧原物不就是了?”
首座斜睨:“你舍得?”
教主袖手:“自是身外物。等我人没了,随它留还是不留。”
首座垂首瞅粘手书,哑忍片时:“行吧,我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教主随手一翻,撕一页折几折,“这处错了。”
“舍不得人间少一点趣味,多几个活人吧。但这种害人常气常忧常烦心的日子,也没什么舍不得。”
“没几天了。”
“不重要。”首座清清淡淡,从令罢笔,撕纸伺候,“我会长命百岁。”
“那就说好了,”教主清清淡淡,“长命百岁。”
此册录记旧族风习,吹笙跳月以结契。一介中州亡人,一介叛道狂徒,信风习也枉谬。狂徒信手一掷,墨宝作纸鸟,狂墨点睛,滴溜溜两豆贼光。亡人给纸鸟放生,任它摔进雨与泥,如他来时。
此身既去,一物不执。
当舍,舍。
随他潇洒。
惊蛰后,教主不复疯魔之态,白日尚能役役不见形迹,而日益嗜睡。醒恶者还自北隅,探望老友,知悉近事,几欲割席断交。首座煽风点火,翌日没能走出四方台。
认萍生爱极恨极这两个月的闲淡。他观南宫神翳在窗边小睡,有时怕他长眠不醒,有时盼他长眠不醒。盼与怕磋磨数日,终偃旗息鼓。积恨凝石,打得圆润通莹铺在心底,逢场作戏愈顺畅自然,他勾描人影复重笔抹煞,是真想亲他也是真想杀他。
辛巳朔,长夜如一纸泼墨,黑透,蔽天烽火难落迹。
是日荧惑守心。
寰宇奇藏人在中原,上月便寄书警示。南宫神翳一笑置之,将此事说与首座听,认萍生同是一笑置之。
是以荧惑守心之日,忠烈王府门士攻破茧之道时,翳流的教主与首座仍是一笑置之。
事起切促,而不出理数。盛极则衰,承平日久,辄险危环生。于南宫神翳,险危素来是他芒刃所向,譬若以神兽族为首的古教徒属,伏隐水泷影窥间伺隙的西南邙者;而今之险危,为他亲手栽莳、饶培旦暮,得见中宵敷秀,惊怒有之,怿悦亦有之。
于是南宫神翳一笑置之。
至若认萍生——慕少艾?
为此一击,他垂饵虎口,枕戈待旦多时。自剖破至交心腑之刻,自目见隐楼残肢骸骨之日,他朝夕臆度,翳流教主该是何种落局:或死于慕少艾无知无觉时,一意孤行耗命养神,余日尽于浽溦煦风。如此死法,几于荒诞,非痛快酷殁未可安其手下亡魂。狂恣之人,合该于千军万马中搏杀至力竭,无憾而死;或以命作局,令敌手追悔莫及。南宫神翳活得明白,恶得明白,认萍生愿他死得明白,慕少艾要他死得明白。
于是慕少艾一笑置之。
辛巳朔,戌时过半,戈戟乍兴。
叠峦兀臬,烽火盘停。
茧之道横丝满布,与天之界限相接,上布飞虫以为警戒。此时悬丝齐振,肩摩如啸,竟无法探明伏兵何在。三圣者与首座皆于天之界限镇扼待命,少顷有人带伤呈报茧之道战容,众人肃然。
“茧之道径路盘错,毒物活尸四伏,外族怎会……”姬小双心知此事蹊跷,而事已至此多思无用,忙道,“情势紧迫,姬小双请率众再战!”
南宫神翳盱衡大势:“茧之道分三路,你们率四阁之人同往中道,事定之后,寻寰宇奇藏。首座同我留守天之界限。”
“教——”
“速去。”
“敬受命。”
三人得令即行,顷息不见影踪。
认萍生缄默不语,松拳露出一片铃舌:“你让他们三个走了,留我一个?真当我是三头六臂吗?”
“长铗在手,何惧以一敌百。”闲人用剑如臂使指,南宫神翳曾于早春雨日识认,闭目剑招犹在,是杀人剑,更是君子剑。他瞥过首座袖侧剑鞘,缓缓道:“敌一人,更不在话下。”
“……哪来的怪结论。我又没怎么用过剑——”
“认萍生是鲜少用剑,而你却未必不谙此道。”南宫神翳拾级而上,步步如启路,“来。”
认萍生随他止于座前。
“从此处看西苗,一向是很清楚。东望中州,极目所见不过边塞望楼,有时看来与西苗无何不同,人、事,命理皆然。”南宫神翳道,“身亡中州刃下,命丧西苗蛊前,却有义与不义之别,想来是有些可笑。”
认萍生怒道:“兵临城下,你还有闲情感慨?”
“除却这点闲情,我也不剩什么了。”
他出其不意攫他下颔,撚至一侧颌角,笑纹隐隐,似在看人,似俯瞰这夕荒景。或已看得太透彻,他不复观瞻,垂首轻轻一掠,如落六出飞絮,极凉薄亦极温存。似假似真的色授魂与,虚与实,一息净彻。
“你——”
他不存依恋松开毁他功业的罪魁,意态慵疏:“与其说兵临城下,不如说是我开门揖盗。今夜盛况,可合药师初衷?”
“神……”认萍生倏忽彻悟,弯着白眉,一步未动,“翳流教主果然睿质,我败露得不亏。你说破也好,省得我费神说。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杀我?”
“微其人,世莫我知,我欠他一诺。你又为何不走?”
“认萍生不枉担断灭五伦之名,杀你一人,便是功德圆满。我要他死得安心一些。”慕少艾握紧掌中白骨,“你曾问我铎舌为何物所制,而今答你——人之指骨。匣骨吊友,是按西苗旧俗来,但我想,他更愿意亲睹黑派的下场。好了,报你拳拳之意,你败,我留你全尸。我败——”
“不必言,但与一战。”南宫神翳长眉微挑,有恚无怫,有恻无惊,“与药师初会,唯薄礼一件堪为敬贺,你拿稳了。”
慕少艾寂然失语。
四下杀声喧豗。
“生死自为?”他问。
“生死自为?”他问,自答,“姑且是。”
南宫神翳与认萍生说过,与药师,不知该不该如此说。
他翕然深维入局之日。血水雨水混杂,轻飘飘地载着暗藏杀机的来客,浊其衣、剑,难浊其人分毫。他欲穷其过往,欲自泥沼中挖掘剔透真意,如今终有所得,犹慷慨无艺,复挖穿己身肝鬲。
为解中原倒悬,佛堕人魔;摩罗自甘敛戢,竟欲求佛魔同道。得陇望蜀,其我之谓也。
中原药师理当心无芥蒂,归为正道巨擘;瞽聩者理当自取其咎,为亏欠之人偿命。
他只要拉认萍生下地狱。
“以命为饵拖住我,留存黑派的余力,再借我之手成全你的‘清清醒醒死’?真是好气魄,好一个‘姑且是’。”
“少了最紧要的一条,首功交给正道义士不如赠你令我舒心。但眼下饶舌又是何意?”南宫神翳瞑睫少顷,厉色迸现,“你久悬不决,是在——怜、悯、我?”
“我不怜悯你。相反,我敬你,敬你残狂狠毒、高掌远蹠,敬你旷古绝今的千秋功业——筑于尸山血海的千秋功业!怜悯,只会是对你我的侮辱。”慕少艾拔剑出鞘,咥然低喃,“唯有血战配你。”
“劝我止步,才是真正的折辱!”他放意大笑,挽刀,“士无相辱,辱剑何如?战吧!”
背城决一,自无情谊。剑刀相错,互不藏拙。
慕少艾出剑。
剑拘于道。
无道非人。人魔,人在魔前。人剑杀人,首剑所取,直夺要害。其人决意已定,剑势同样一去无还。
南宫神翳拦剑于胸,左腕上挑,复变刀势砍其左胁。慕少艾腾步避捍,殿中悬丝同时聚为一束,直冲后颈缠来。南宫神翳逆剑而上,慕少艾方留神刀路,脑后凉风乍起,念如电转,反手击出数针。石针绕丝作引,粘丝一化为二,系于左右金柱。
分神半瞬,弯刀扫向左腋,慕少艾闪避不及,肩胛受创以博割喉之机。南宫神翳料是虚招,稍稍侧首,足踔腓肠。药师蹬地一跃,石针牵丝疾动,束踝直趋承尘,颠趾吊于半空,足点横梁,反冲直下,一刺不成,即假悬丝后荡,以避劈面悍刀。
慕少艾身法妙绝,游走于横丝虫罗,轻灵如鹤;南宫神翳内劲浑博,势如万钧。刀掌交错,逼危袭夺,木石纷落,梁柱哔剥。
慕少艾挡御数次,合谷已鲜血淋漓,既知直击无用,神意乍冷,揽丝纵下。
刀风将长剑震偏三分,转瞬又是霜光一烁——原是药师悬空时趁机取出匕首,于刀剑相击之刻,弃剑用匕。南宫神翳未料他会如此作为,颈项见血,然慕少艾力有不逮,伤及皮肉而已。一招落空,他踏步迎上,手执短兵针引长剑,是以生换死的战法。
“这招才对。”狂客一讶,叹赞,右掌立时锁喉而去,“既为死战,当舍君子剑!”
“得你几分疯癫是吗?”
“得我?素性如此!”
“好,慕少艾领教!”
气劲奔窜,邃宇不堪。栋折榱崩,椽倾檩分。
一者为仇为道立,一者为护为守死,皆为杀役,同堕鬼质。
狂战疯战,峨峨太虚下,无非一哀。狂战中人,竟也快悦。
战有间,飞尘乱石中荧光忽现,万千悬丝骤灭。
慕少艾即刻收针掌剑,右臂不能自持,更助余势。
飘尘下坠,刜落刀光一段。
慕少艾但闻刀鸣,魂府一空,右腕为人紧钳前递,长剑少偏,贯穿左胸。他竭力再刺,把人身钉上石座,喘息须臾,复观剑创所在,受创之人却先道:“不必看了。你与我在隐楼试过,这伤……活不过一刻。”
也疼不过一刻。
南宫神翳扶石座勉力端坐,筋脉暴起,指甲断裂,掌下石面剜剜崆嵌。他咽下血沫,雍容不迫:“何不用毒?”
“因你不用。”
“医者,不以药石用兵吗?”
“狂者,亦不以督邮燕宾。”
“……好!阎浮有一人知己,虽为雠寃,可以无憾!”[3]南宫神翳唇畔含血,竟是棋逢敌手的宽爽,“听好,是我……允你杀我……”
慕少艾以剑导气再伤心脉,复去掰腕上五指。南宫神翳握得很牢,至细至微的竦淅都明晰可感,他下了死劲,无以离分,只得根根掰断:“全你一战,尽兴与否?”
“尽了。”五指垂垂,绵软如骨骸尽去,南宫神翳含笑漠置,“多谢药师这数年来……一颗佛心。”
无怪慕少艾在他面前隐饰得天衣无缝,宿恨在怀,也难为这人演一出皮肉之交。帐幔一遮,顷息迷目,谁去分宿恨与欢愉。他的首座只执恨怒于一剑,得他千疮百孔支离骨。
而临近此时……
诸相寂灭,他犹能见他。
竟也……只能见他。
萍生……
认萍生。
他想这名与姓实不相称。萍者之命,漂泊来去,如何认?认谁?认字以系,固生挂牵,浮萍却无根无牵,两相抵牾,自道虚假。他要恨要爱要守要看的,徒然是飘渺不实的幻法,连浮萍都不是。
恨?
自是恨极了。
恨!欲啖其肉、嚼其骨;纵令名登鬼录,也要缠其左右,夙夜不休!
恨——
为何不杀?这句话,他怎么问得出口?
死本是这世间至无苦楚的刑罚,他不忍给他。
逝者赍恨,皆归尘土,后人浮言卒不入坟冢;生者风栉雨沐,易生忧怖、罹八苦。
醒着活受罪,活着醒受罪。
死?一了百了,身后皆空。
他不给他。
他要,他允他予取予求;取了,便生受。
穷我一生,成一人魔。
认、萍、生?
……慕少艾。
剑身半入灰岩,磐石难转。千念绾错,繁乱如兜络,凡所网罗,只有一影与一刹。
一影凝目无话,跪于座前,摊平掌心,任灰发拊扪螺纹,一刹如沫。
他的影贪婪无餍,专来食他血肉皮骨精魄,他予他所欲,只剩恨与命没给他。是以今日他易影而来,予他本相,取他的恨与命。
只此两件。
他要,他给,他受,他死。
“疼就少说废话。”慕少艾哑声道,“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
“有……我要慕少艾——”
“——看着我……死!”
“我会,否则没法定心。”
“定……认萍生之心,”问语为咳声割截,残残落落,“还是慕少艾之心?”
“有分别?终归是我。”
不甘归他,命归他,恨归他。
末一眼归他。
慕少艾一瞬不瞬,眼眦胀痛:“你这份薄礼很重,老人家却不能不拿,强买强卖,实在不占道理。不过拿人手软,我嘛……只好把认萍生还给你了。”
也许是这一辈子送得最没脸皮的回礼。
本来就是他的,还什么还。
他拾匕擦净,厝于五指俱断的左掌,连指带匕一握,自刺左颊。霜刃剺面,黥文左右,血肉模糊。数刀划罢,痛咝溢齿,他弃刃拢他左掌,俯身傍剑饮血。
“你!”
剑穿肺腑,气息难续,南宫神翳眼前昏黑,猜出一二,竭力引臂,抚到半面人血。他边喘边笑,指甲深深扎入皮肉:“疼?”
认萍生怕疼。
他记得。
怕疼却善于忍疼,人疼得战战,神气照旧宴如,不知上天造人时何故歪了心。是天偏心,却由人偿还偏心之过:屠不辜、戮亲故、居穷途、负詈辱,无一非切肤之痛。历历细数,他静不露机的首座真是忍尽了……常人所不能忍啊。
他无理记得。
南宫神翳一哂,细挲他颊侧血肉,指腹冰凉洳湿。
“检柙婴身……认萍生,何以任平生?乱起名。”他依循故迹轻拭水渍,遂任右臂无力垂落,“疼吗?你会……”
此问是问认萍生,慕少艾不答。
南宫神翳亦憬悟,不与闲话。
“罢了……于慕少艾……无话可问。他与我……无关。”
“祝慕少艾……永不违其节义,永守其……石心木肠……”
殿外天幕俶尔一红,南北之极尽沦十方炼狱。
搅风乱云十数载,崩摧离析于一夜,江湖如是人如是。乱局起于戮,止于戮,百代循序,千秋往复。而风波息止之前,必有杀声撼天。
杀声下处处萧索。
山河萧索。杀声惊翮,鹰鹫行行纵空远去,不遗哀鸣。
青目萧索,恨火扎穿灰翳,徒余莩末残辉。青目执著朝向朦朣人影,唇片几度翕动,终不闻字音,终只得其形,终音形全消。
慕少艾始终不应,只是绷着笑意多一分嫌轻佻、少一分嫌寡淡的惨白人面。他直身凝睇,口中腥甜,唇、颔皆是剑身淌下的心血,忽想起托人送走的铁筝,弦亦染红,时日一久,恐怕只剩烂弦半根。而他随即不想,再想,便忍不住毁全尸之诺,割人头颅。
他留不得这双眼。
看人死当真遭罪。
认萍生非美人不看。南宫神翳确是好看到天怒人怨,但如今再违心也没法说他好看。
慕少艾看了很久。
很久以后,想起有事要做。不想不行,太静。
他揩去他眼角一点冰凉碎光。
他后退几步,驻足片晌。
又上前几步,驻足片晌,双手不复僵麻,欲拢青目,终竟作罢。
“慕少艾,感君之谂。”
我看着你死了,神翳。
认萍生陪你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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