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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秋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br>前世今生老梗,古代部分与正文相关但不同,就理解为正文的平行世界,区别是这篇里两边都没表白,而正文里某种意义上是彼此求婚了(bushi)。

        这三个章节应该是并一章放的,我希望我能运用长镜头,但事与愿违,手速跟不上脑补。

        中州市以西一千里,木石樛缠。一弯清凌凌江水东出水泷洞,经苍山人家,折几叠、盘数曲,出西苗省,分两支,一支南下,至岘匿区成湖。春日水暖,养肥鱼,机灵些的小鬼头下水能把一尾。鳞片过手生凉,像将螺纹敲醒,手忙脚乱间总有一种被唱破命数的惶悚,鱼于是溜走,想逮鱼的你指我我指你笑话,闹起来,那股惶悚也就溜走了。

        慕少艾在水边长足十八岁,疑似命里犯鱼,回回失手,后来考到西苗省,多少有溯源的意思。他父母早亡,没几个中州亲戚,而做人活络,关系网在西苗扎得结实。熟人都晓得他懒得挪窝,志向不大不小,倘若家底充裕,开家风铃店混饭吃,店面不论大小,周边景色要美。过几年,他托朋友盘来一户,就落在西苗古镇近旁,阖门清净,开窗见烟火,相得益彰。小楼两层,二层住人,年前装修了毕,家具齐备,配色如盛秋,主调杏仁黄,轻暖,有丰熟味;一楼店面,尚在规划,原计分出隔间,展示成品兼现场教学,慕少艾这一向没有开店心思,不急切。

        他过来落户时,夏季刚到尾,挑工作日逛古镇,游人不多。里头有座近古传下的祠庙,当年应属淫祠,内有神像,遭恶客涂划,景点封闭半月,才对外开放。古祠规模适中,从山门入,仪门、飨堂沿中轴排布,两侧植龙爪槐,垂枝庇荫,绿云沁脾,看久了,肤革几乎生出阴气,堂前立香坛,香脚稀稀落落,越显萧索。他依样上三支香,过天井,白日灼亮刺下,红柱金字顷刻眩目,正堂却昏暗,人一步踏进去,仿佛自九天下九泉。堂内像困着风,凉意无孔不入。侧壁彩绘宛然,应有后人添墨,图案大体承前,蝎摆尾、蛇吐信、蟾拜月,守宫捕蛾,蜈蚣破土,只只凑得紧密,阴邪入化,反得神性。新修的神像便居中俯瞰他,长影直曳到门槛,像扑人,又像行将倾塌。他一时被摄住,愣了愣,向上望。

        神像高大,为巨蛇紧缠。蛇尾垂至赤足,蛇身绕人躯三周,吻部大张,与人首齐平。神像双臂从中穿出,扼蛇七寸,似仇恶似亲乐。神像下裳凌乱,右踝有一圈凹痕,劲健腰腹被凶蛇勒入一节,而双手不遗余力,十指堪可贯穿血肉,竟逼蛇尾从脚踝松落。人蛇缠斗,密不可分,移步审观,日光照出神像颐颊细纹,形状肖似蛇鳞,说蛇修得正果、说神堕化凶相皆有所据,但彼此杀意滔天,既从近古绵亘至今世,也将至后世,必决生死,前两说便诞妄。神像多慈颜。明王现忿怒相,持宝器,叫人受惊后满怀熨帖,惊而不惧,是正气护人,且神、人形象迥异,如隔云端,神佛业孽之谈于是渺远。这尊像邪曲,不知来历、不持法器,赤手厮搏,奉杀戮为天经,去人衣见血腥,摧心胆。来的人不多停留,匆匆穿行,像被阴风掀出去。他不记得怎么出了正堂,短袖凉凉贴牢后背,心跳冻得迟缓,日光明晃晃一倒,把那条巨影拘在槛内,恍恍荡荡,沉另一世界。

        正堂后有座戏台,前面昏昏沉沉拖着一路人。导游四十来岁,看模样是当地人,应付地哼着讲解词,更自断简取残篇,讲不清名堂:说神与西苗古教有渊源,性邪,不供奉,则“地杀人”,连着几年种出毒庄稼;说神祠全是异乡人手笔,原也不必说,显见是汉族制式。慕少艾相机问起石像,导游撮根烟,闻两下收好。“那尊像,我们这的人不大讲,早几十年提也不提,”话头打个嗝顿,“迷信,怕生事。”

        “算来还是北辰朝的事了。有一年这头起了山火,那些教派、宗族啊,都给烧光,地就空出来了。那时候乱,南边蹿来批人,占了地,赶着安家种粮呀。不说别的,咱乡土肥、水美,秧子插稳,不挨上灾年,准好,那会儿也是连着几年大丰收,可人死得比灾年多,全是毒死的。后来,那伙人从地里翻出东西,吓得不行,还建了祠……”

        导游操起水壶,忽然面色一白,瞪向戏台发怔。慕少艾扭头,戏台白得锃亮,边缘起着晕红,上方空气仿佛从大漠逃来,沸溢般抖出一幅蜃景,其中隐约跃着扭动的黑影,如赶尸西行,诡诞不失肃穆。一阵风吹过去,戏台依旧煞白,底下一对蝎蛇倦憩,了无生气。话断在这处,太阳又毒,看什么都有鬼怪,他当然不拿奇谭当真,操着地图扇风,随口接道:“挖着什么?”

        “宝贝啰。神像就是按它造的,真真的,”导游咧开嘴,眼珠子卡着不转,“挖出来还没烂呢。”

        慕少艾脸上笑收了收。几个旁听的说,怪瘆人的,后悔没上香。导游说鬼神不饮回头香,求福还请往前右转,礼品店破财消灾,广告一出,皆大欢喜。店在墙外,卖相灰扑扑的,内里齐整,听得悚然的人意思意思晃一圈出去。慕少艾过日子走慢步调,不吝度得更精细,眼光把货架摸熟。不少礼品都有趣味,五毒书签具古意,袖珍竹雕见特色,近年盲盒风靡,角落有三列,包装不出挑,容易被看漏。盲盒都是同一系列,名称是西苗古教物语,正面堆着蛇蝎,背后有个小人轮廓,光看蛇虫,做工极巧。侧面印着图鉴,一套九款,常规款隐藏款都是墨团,太考手气,难怪不售。他每列选了一盒,又加一套古镇四时彩照明信片,付账出店,天炙红一片,近黄昏了。

        新居离古镇不远,一刻钟脚程。沿途乔木叠碧海,个别花草不出名,许于经年流变中脱落,有如石像神祠,不知裹挟多少香火岁月。而俗人但重一餐饭,百合浮芦笋,金桂蜜酿茶,晚来风淡,清铃为友,消夏好时光。窝进栗色懒人沙发听老歌,像吃多了甜栗,欲睡间有些笃实的饱足感。如不思吉凶、不患得失,手气往往不错,慕少艾拆开一只盲盒,深绿卡片掉上膝盖,下方小字标注为“转相”。人偶不到十公分高,托在手上,显得更小,黑发蓝眼,神气十足抓着蝎尾巴,手势挺凶,不称心就要甩晕它,以前约莫遭过几次险,手上脚上都不差疤。古西苗人擅长养蛊弄蝎,这行靠天赋,初学者年纪小,慕少艾把人偶摆上床头柜,又看一阵,推想人偶的岁数也不大。

        这想法害人。不怪他。古时三四岁和幼儿园里唱小星星不沾边,迷手游的小朋友也不掐命门。当慕少艾撞上一对蓝眼睛,对方正专心在他颈部摸索,他有理由认定自己没睡醒。

        不速之客一直留意他,乍然加重劲道,但对于成年男性构不成束缚。慕少艾攥紧手腕一提,觉得像抬起一柄纸灯。对面迅猛反击,手掌被彻底撵开前飞快向里抠,指甲又尖又利,势头有来无回。慕少艾被刮着,刺痛从颈到肩,隐隐欲燃,原来纸灯还是拿削尖的竹条扎的,轻便趁手,能当暗器用。

        纸灯……

        他床上跪着一个小孩。

        慕少艾摸向头颈,划痕已肿热。小手卡在指圈里,见无反击机会,中止挣扎,骨肉细瘦,安静如凛冬草茅。昨夜临睡时窗帘没掩实,晨光昏钝,药汁般抹着手背,创口一道叠一道,新开的还在渗血。慕少艾松了些力气,单手摸来手机,日期如常周转,屋里布置同昨天一样,唯独床头柜空——他思绪僵滞,腾地跳下床。凉拖摆得整整齐齐,慕少艾平时蹬鞋很随意,达不到宛如入殡的效果,鞋跟后趴着一团黑,他提起鞋面拨到亮处,是只蝎子,死的。

        孩子在他身后笑出声。

        慕少艾慢慢套上鞋,束住窗帘,抽纸把蝎尸丢进垃圾桶,从隔壁提回家用医药箱。小孩依旧跪坐,看着文静,但前鉴犹在,更像伺机而动。慕少艾想了想,上床盘坐,当面打开药箱。小孩目光追过来,轻轻啊了两声。

        “不会说话?”开盲盒开出活人,史无前例,规律需要一步步琢磨。他因盲盒心悸,避免看见小孩长相,拆了一包棉签,蘸足碘伏液,想了想,先朝自己头颈涂两下。小孩浅浅吸了一口气,慕少艾低头取棉签,感到紧绷的氛围有所松弛,不禁猜测,如果直接上手给人涂药,头颈会被划成什么花样。

        “涂这个,好得快,可以少疼几天。”棉棒洇成红黄,他换一支将其余几道料理妥切,伤口较深,所幸无感染迹象。“我说慢点,能听懂——”小孩忽然凑近棉签,慕少艾手一错,棉签头戳中薄痂,挑破一角。他自认亏负伤患,不忍将小孩当异端防忌,冷不丁看清那张关系人偶的脸。挨近的面孔不见任何反应,虽然瘦弱,祸水征兆却昭然清楚,如古画悠徐展平,弹指覆色发鲜,顶着刚过肩的乱发也瑰艳生煞。眉色浓,眉骨高,挑起如弯刀斜挂,大概是异域血统,眼珠透蓝,因脸颊少肉,下颌显尖,是难哄难骗的面相。小孩盯着他摆弄棉签,像看小玻璃筒里的新天地,万物玲珑,可以由他摆布,好奇之外又透出理所当然的残酷与无畏,而双眼总是蓝得澄明,慕少艾有天顿悟,他其实始终害怕看穿里面盛着什么,哪怕那的确是无心又纯挚的蛊诱。

        慕少艾应当只走了一会儿神,期间碘伏逆流,渗到另一端,印上指腹,橘色温和而陈旧,像被老照片染过。他握着棉棒,小心让它吸收破口处的组织液,联系小孩玩蝎抓人的手艺,没忘安上一张创可贴。小伤患摸摸创可贴上的小黄鸭,抿抿嘴角。乱局告一段落,慕少艾往后坐了坐:“别撕啊,今年的限量款,浪费怪可惜的。这段时间别沾水,回去再……”他没往下说,转口问:“对了,刚刚问了一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小孩面色古怪,应了一声,学他的样子盘坐。慕少艾无端觉着是认真谈判的架势,有些想笑,见他小腿也有一堆瘢痕,消了心思。从盲盒诞生的小人,手办上的伤只粗粗三两道,落笔人添得随性,施诸凡胎有十分疼痛。人形身上的素简白袍,实际是麻衣,尺寸宽大,极不合身,不知小孩怎么裹、塞,才不致由它掉下腰堆在脚边。麻衣破旧,整体干净,只是天热,这么穿闷伤口。“能懂就好。这里也是西苗,不过是几百年后的西苗……咳,这个不好解释。”小孩瞪他,很凶,他头颈一疼,不知道盲盒成精是否有章法,“但来都来了,不妨入乡随俗一下。等等,我找件穿的给你。”

        正经找起来,慕少艾发现话说太满。学长集中在寒暑假出差,经常托他帮忙顾儿子,小孩有时也住夜,方便起见,衣柜置着两套睡衣,都是搬家以前的事。现今柜门敞开,凉爽地挂着几件圆领与衬衫。他拽着白衬衫和皮带回来,小孩脱衣服很利索,麻衣一除,他才晓得这些布料硬是将身板撑宽了一倍,又填上肋骨间的空。他示意小孩转身抬臂,一点点套好衣袖,后背仍然触目惊心,陈年伤横七竖八交错成网,一片坏烂,如今除疤技术成熟,碰上这一例照旧犯难。慕少艾拿不定小孩与人形间的纠葛,由衷希望一切是设计者的构思,小孩只是没吃苦的精怪,这么一想,胸口却发闷,索性不深思。

        成人衬衫给四五岁小孩穿,衣摆刚刚不绊脚,慕少艾扣上纽扣,系皮带防止滑脱,袖管折几折固定长短。小孩全程配合,偶尔眨眼,连续两次间隔着精疲力竭的秒针,纯净直白的注视令慕少艾芒刺在背,似乎他一个人吊起了小孩的视野,即便小孩极度疲惫,依旧保持一触即发的状态。小孩现在站在床上,挺直背脊,比弯身整理衣角的大人高不了多少,慕少艾稍微抬手就能摸到头顶心。他直起身,有些头晕,看看小孩间歇并拢的手指和一双赤脚,想着找东西代鞋还是抱到客厅,小孩先一步跃下床,灵巧如野鹿逾涧,回头瞅瞅,还很得意。

        “小心地上凉……算了,按你的习惯来吧。”慕少艾把小孩拐上懒人沙发,小孩毫无准备摔进一团软云,以为要塌,猛地向上弹。他起了玩心,轻轻一推,小孩整个陷进靠垫,表情一懵。他算报了一抓之仇,不想再去计较怪力乱神,顺手往小孩怀里塞了只毛绒海豚,一步跑开。小孩回神,恶狠狠搓着手指,慕少艾忍俊不禁:“我去弄吃的,你自己玩。”他匆匆洗漱完,照照镜子,头颈那里破了皮,没见血,但红肿骇人,才上了心,重新涂药。

        时间比平时还早,足够开火料理早饭。冰箱里有鲜牛奶,慕少艾担心小孩乳糖不耐受,拿了两枚鸡蛋水煮,山药加藜麦、黄米熬粥。从厨房能瞧见沙发,他有心留空间让人歇神,三不五时望望。小孩一直没闹动静。

        收工前十分钟,慕少艾削苹果,切成小块送到客厅。小孩抱着海豚侧躺,脚也缩在沙发上,长睫毛虚虚搭落,慕少艾一走进客厅,两钩黑弦月就一抬,支了半刻才敛下去。慕少艾搁下果盘,小孩一脸狐疑,闻到甜香,鼻翼稍动。苹果一世纪前引进国内,小孩多半没见过,他插了两支果叉,示范性地吃了一小片,去厨房盛粥,回来时小孩戳苹果玩,蓝海豚在扶手上搁浅,他怎么看都觉得鱼尾秃了一些。

        孩子小口小口咬完一块,拽拽慕少艾的娘口三三圆领衫,左手搭住他头颈,右手握着果叉送到他嘴边,面无表情地啊了声。

        小孩手指微凉,着意放轻,尖指甲沿动脉游弋,如深海鱼尾,如三秋并刀。划痕的灼烫被丝丝抽离,继而盖上皮肤本身的质感,是海风与盐,他想,不柔软,很粗糙,是在夏天的黄昏与夜间漫步海滩,脚趾触到贝壳,海平线推来赤金色,那时的风微醺而湿热,有清淡的咸味。他怔了几秒,嚼一下咬出果汁,及时拎住小孩缩回去的手腕,左手底子白皙,布着茧,无名指凝着一颗小血点,翻过来,指甲缝夹着蓝絮——海豚的笑唇憋着委屈,怨揪毛的下手太重。粥冒热气,慕少艾这回直接抱着小孩到洗手台边上,润湿毛巾,给他一根根擦拭干净了。小孩盯着他,眼睛装着海与浪沫,星星点点发着亮,又像只会折光的空镜子。

        这天的早饭用时稍长。大人舀一勺粥,小孩也舀一勺粥,开初学得死板,一勺到底吞进嘴,烫了舌尖,后来跟着大人刮边缘的饭衣,慢吞吞吹两下。白煮蛋是小孩自己剥的,头一下敲蛋壳用力过猛,蛋壳蛋白一起凹陷,嵌进蛋黄。小孩一片片拣出来,把黄与白完完整整剔开,看样子不喜欢干吃蛋黄,拿勺子抄,放粥里捣,牛奶河混进几瓣碎太阳。他吃得慢且认真,满足感真切实在,慕少艾跟着添了半碗粥,洗好餐具,陪小孩也被小孩陪着焐沙发。

        饱足以后犯懒,或许人用心于一饮一啄只为犯懒闲聊,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孩经常不回答,就像大人用自说自话搭出几世纪后的年份。比如问名字,来自几百年前西苗古教的小孩说不来几百年后的中州话,也许不曾有人给他起名,大人就讲什么叫名字,那是从苍茫字海里取两三滴水,拼拼凑凑,作祈福避凶的符图,有的起得妙,有的憨傻,但总同生命支缠不离。有时名字标示未来,比如叫慕少艾的小孩长成一个爱看美人的大人;秃尾巴海豚也有名字,你挠它,它从今天起就叫秃尾巴。大人笑起来有浅浅的酒涡,小孩抱着海豚一瞬不瞬,大概在想能不能叫他小水坑。

        有些问题,小孩能比划明白,大人来猜,有几回猜错纯属故意。比如问他后背的伤哪来的,小孩并拢指尖,掌根分开,踮脚把双手送过头顶,然后拉大人的手摆成一样的锐角,捏着海豚尾巴,它呈圆弧从指尖掉落。慕少艾第一次猜塔,没对,是山,很高的一座,小孩曾如飞鸟穿越云和雨,从山顶到山底密林,石壁上挂过他的血,像鸽子的心,而他活着,蝎子和蛇都怕他。小孩打着手势,请两个新朋友演出,骄傲又开心。慕少艾给他们剥了一颗糖,夸小孩厉害,剩下的半句不甜:再怎么厉害,也挺疼吧。炫耀的小孩很好看,他摸摸肿痛全无的头颈,决定不说。小孩又扬着下巴指指他,他福至心灵:“嗯,比我厉害,你最厉害。”

        更多的是该问他却没问的问题,像某个清晨没被按下的电话号码。晚夏施展魔法,疑惑变得懒惰,碱水法棍膨成松软的玛德琳,梗塞的言语串起风铃声音。大人的嗓音像琥珀,年长的松脂包裹年轻的生灵,叙说时醇和,微笑像少年,讲上很久也不会听腻烦。小孩头一低一低,睡梦包着古老境域的秘密,那里有高山、白云和他打得过也弄疼过他的毒蝎。如果小孩能讲话,最好不要把以前再捋一遍。他下楼推开窗,卖糯米粑的人早在忙活,古祠在几街外,似乎无比逖远。等小孩睡醒,他想,再去古镇问问。

        夏末午后湿热,天灰茫茫,一卷卷云影飘坠,像黑夜沉进眼帘。

        曩昔,古人秉烛,以消更阑。

        古西苗的幽宵也常有灯火相随,烛华跃跃,薄红如绡,目与物间似隔着玛瑙烧成的窗纸,笔尖朱砂便更殷红。走笔描骨,不似搦管,却似执刀,他笔下确非宣纸,而是点青项背。其上云翮栩栩,翎羽起自寰椎,野火般燃灼。鸟有九首,肩胛以下,左右各四,正中一首至华美,长颈健拔,瞳子清灵如噙露,利喙刺入风府,仿佛情人索吻。奇鸟以双翼独占整片后背,两翮沿肌理迤逦,肉骨、外廓皆为之琢磨,艳丽至盛,几于奢费而甚或锋锐。倘若摩拊,譬于毁伤。他且令笔锋敧倾,祭文错了一画,可以无愧以指尖揩拭。早在起手勾画时,他便知道肌肤并不如所见般平滑,转笔间或受阻,当真碰触,则如攀摩峭壁,一晃神就粉身碎骨。

        他迟迟未动,另一人问道:“乏了?我就说你不该替人过来,筹备祭仪是有些无趣。”

        “怎么,不准我这个首座来凑热闹?”

        “不觉得大材小用?”

        “为美人分忧,怎么能算‘小用’。”他懒懒道,尾指于绢帛捺一痕红,“别的还好,就是这堆鬼画符比较伤眼,得提着神,画错就麻烦了。”

        那人道:“随你敷衍。祭文祭礼,左右是应付俗人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修正错字,“我是不信。但如果真有,不能让他们记你一笔不诚心的帐,你会把气撒在我身上,不划算。”烛花爆了,他狠狠一剪。“古字难写也就罢了,你这块皮还给我生事,我看是有趣得很。哪个玩意儿能让你伤成这样?”

        “为何问?”

        “方便向他讨教。他日首座当腻,教主再害我心气不顺,我好犯上篡位。”话分半真半假,味同嚼蜡,他无心再画,抛笔袖手,“要么你交代,我去杀他,免得好事者说漏嘴,丢翳流的颜面。”

        那人失笑:“那点伤,不是擦的就是摔的,被蛇蝎咬过蜇过,褪不了。喝我的血,它们能活多久?”

        他冷冷道:“擦的摔的,哪天摔的、哪里摔的、怎样摔的都不讲,没头没尾,你这是搪塞我。”

        “……盘风岭。”那人道,喜怒不彰,“西苗部族众多,祭仪各异,有些尚活祭。十几年前,我在盘风岭遇上一名祭师,那一族信奉翳鸟,每岁春季,于族中幼童选出异人,从盘风岭抛下……盼望神鸟垂怜,赐以飞天之能。数十年前如此,十数年前如此,今亦如此。我该记恨谁?”

        “那刺个鬼鸟做什么?”他当它是旷古绝今的谵语,“九凤、鬼车有九个头,那是人头,你这只嘛,九个鸟头,非妖非神非仙非魔,非乱经逆典不可?”

        “久念疲苦,不念迷途,只记不恨为宜。”那人轻描淡写,“九凤也罢,鬼车也罢,人头刺着疼,也丑,鸟头尚可。”

        “不刺不疼更好。”

        “有瘢,难看。”

        “疼不死你。”身为中州罪徒,他眼下黥文穿颐切鬓,前端似鼎上饕餮,末端如啮骨狼牙,波磔点画皆锤肝腑,长痛旬日不止,自然深谙其味。他再度执笔,黥面般勾勾画画:“喂,若我当年在盘风岭下碰见你,是不是……能看到你疼哭?”

        “你不会想在那时遇上我。”那人言辞散漫,“我甲中□□,而你对孩童从无防备。你会死。”

        一笔折戟沉沙。

        他顿了太久,落字太曲,为画皮作伥,书澄穆祭文与泥泞恶欲,红墨贯穿鬼鸟咽喉,如赤蛇绞颈。鸟眼含泪望他,若他画蛇,则它死,明日祭典之上,祭主舞蹈,天地看见,草木看见,世人看见,独他与蛇见它濒死挣扎,尾羽断折,滑出脽与腰、脊,蛇尾拍击,野合露骨。

        他不知是否画蛇,但烛影昏惫,烛台旁并刀雪亮,于是提笔回折,止于颈际,朱砂灼眼化血。

        他迟迟不动,那人似欲回顾。他哑声而笑,五指僵冷,压住朝他偏转的肩胛。

        “祭文难画,”他道,“别乱动乱看。”

        别看我。倘若……

        你回头。

        见我眼生竖瞳,见我面浮赤鳞,见我贪心如炽。

        当知残烛将尽,不应与我并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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