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仙门(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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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浅将师父放在屋内的软塌上,师父双手冰凉,明明晕着却紧紧皱着眉心,花浅轻轻为他抚平,楚晓的手指动了动,气息急促。
他的神识,在激烈的抗争。
师父……
花浅半跪在床边,握住师父冰凉的手,她的束神术已到极限,师父很快会醒。
隋婴什么也没问。
他安静的站了很久,楚晓前额的印记映的他心里难受,楚师伯为人平和,修的正道光明,为何会堕转,而且到了第三层?
玫山地宫里关着的堕仙,到第三层几乎都深陷疯狂,自残自虐,活不过几天而已。
除非,楚师伯能像若琊王一样,留住自己的意识。
御伯说,父亲在世时,曾经考究过留住意识的办法,但毫无所获。这个秘密,大概唯有堕转到六层紫印的若琊王知道。
“花浅,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院外有人喊。
花浅一动不动。
隋婴听出这人是孙真人。天问阁里日日看早自习打盹的那个,地位仅次于杜龙霜,是浮虚山四大长老之首。
“花浅!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周真人在旁苦劝,“楚晓已经堕转了,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师父了!”
院子被浮虚山弟子层层围住。
花浅握紧太虚,站了起来,错过门口的隋婴,“我去去就来,你帮我照顾师父一会儿。”
隋婴说,“你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我知道。”
她不出去,师父醒了也会出去的。
倒不如,她先把人都得罪干净了,师父为了护她,不得不与仙门四界为敌,就像从小到大师父总护着她那样。
隋婴挡着不让花浅走,“别冲动,总会有……别的办法的。”
花浅再也强忍不住,她还能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师父被关起来,她坚信师父能保留住自己的意识。
她从楚晓传他太虚剑就很乱很乱,逃跑逃了一半又折回来,她就是傻,她能想到缠绵悱恻楼能藏人,那些浮虚山土生土长的老头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就是个白痴,笨蛋。
花浅几乎失去理智,语无伦次,“师兄,你帮帮我,救救师父,你是玫山的家主,是明月界尊,你一定有办法救师父……对了,藏书,你家的藏书里,有没有能让堕转回得来的仙术?求求你,帮帮我,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为玫山做牛做马,我……”
隋婴哪里有办法,堕转不可逆,自有堕仙开始,只有灵力转浊息,从无浊息逆转灵力。
“阿浅……”软塌处传来虚弱的轻声。
“师父,”花浅飞一般冲到床边,“阿浅错了,师父别怪阿浅好不好……好不好……”
“傻孩子,”楚晓无力的抬起胳膊,揉了揉徒儿凌乱的长发,花浅竟把他带到缠绵悱恻楼里,他的徒儿,让他如何省心。
隋婴欣喜,楚师伯的意识还在,如此……如此……
他立刻转身,径直走向院门。
缠绵悱恻楼的结界开门。
出来的不是花浅与楚晓,而是这结界的主人。
“隋婴,你真是大胆,”孙真人毫不客气,“让开。”
孙真人带着五大长老,杜掌山指挥封山大阵,他则带着其余长老与弟子搜山。
有弟子报,好像看见花浅背着楚晓,进了一处山洞。之前在山门与玉真人照面,得知楚晓并非要逃,是花浅弄晕了楚晓强行带着他逃跑。到底是凡世长大的孩子,没见过堕仙堕转后失去意识有多么恐怖。六亲不认,残忍杀戮,地狱恶鬼如是。
玉真人伤的很重,花浅没下山又返了回去。不知者无罪,虽然救堕仙打伤师父有错,可如果花浅认错反省,他们不会为难一个无知的孩子,还是天分如此之高,被四界当做未来一辈翘楚培养的孩子。
他们沿着山洞走到了不知返的山腰,却没有花浅与楚晓的影子。
探知全开,藏无可藏,除了一个地方。
孙真人心里有气,花浅可以无知,这玫山的余孽,难道也不明白事理?明知楚晓堕转,知情不报不说,还把人收留在隋家那个诡异的院子里吗?
隋婴直直站着不动,向着在场长辈一一做了礼数,他瞧见所有人眼色中的不耐烦,他习惯如此,深呼吸强压手足颤抖,既然下了决定,他决不能回头。
哪怕放弃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的坚持。
花浅说的对,他是玫山家主,是明月界尊,他豁出去一切,或许能让花浅带着楚晓离开浮虚山。
轻羽剑上的淡黄剑穗,是他这辈子收到的唯一的新年礼物。
浮虚山上,楚师伯端着轻羽剑与他说,不要急,慢慢来。
不要急,慢慢来。
楚师伯那时候说的,不单单是拔出轻羽剑,他听得懂,楚师伯是在鼓励他,他的坚持是对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人愿意拉他一把,瞧他一眼,告诉他,他的坚持是对的。
此情此恩,何以为报。
他抬起头,目视孙真人,缓缓开口,“我没看见花浅,她不在我这。”
“胡说,我分明看见她背着楚晓在你这附近,”有弟子说。
“我真的没看见她。”
“给我搜!”孙真人没空与隋婴废话。
“谁敢搜!”隋婴厉声大喝,“缠绵悱恻楼乃我隋家之宅,建于浮虚山七星绝初建时,浮虚祖师曾亲允隋家隋无意先祖,非经隋家人许可,任何浮虚弟子不可踏入。”
隋婴自幼温和守礼,上了浮虚山后,更是从没顶撞过任何人,孙真人一愣,隋家小子是被花浅附身了吗?
“隋婴,你在跟谁说话?你还真把自己当隋家家主了?”
“轻羽认我为主,我当然是隋家的家主,”隋婴丝毫不让,“若你们执意违背祖先誓言,休怪我不念授业之情,传道之恩。”
“隋婴,你可知你自己在做什么?楚晓他已经堕转了,堕转有多么可怕,你该比谁都清楚!”孙真人气结,明明是个连基础仙术都使不出来的弱小,充什么英雄?自说自话,硬闯他难道能拦得住?
祖先誓言过去一千多年,发誓的人早就轮回九千六百遍了,誓言哪里还有约束力?想着想着就汇聚灵力要闯进去。
周真人赶紧拦着,违背祖先之誓,可是会遭雷劈的,他劝道,“花浅他护着楚晓,因为师徒之情,我们不会怪他。隋婴,你护着楚晓,可就没理由了吧。”
“我说了,我没看见他们,”隋婴咬住了牙关,死不认账。
几个真人习惯了隋婴平时一声不吭,此时油盐不进,“孙师兄,总不能由着他,要不找杜掌山来说说……”
“杜掌山,哼,四大家族的傀儡,若不是因为姓杜,浮虚山哪里轮得到他做主!”孙真人推开周真人,单手捏火,扑向隋婴,他本以为吓唬吓唬,隋婴就让开了,可隋婴眼睛不眨,迎上他的三味真火。
他对一个后辈下狠手,旁边长老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大家想法一致,只是都不愿做出头鸟。
既然如此,他便开了这个先例,隋无意是天才,可惜后代不成器。缠绵悱恻楼既然在浮虚山上,哪里来的浮虚弟子不得入内的誓言规矩?他每次上课见着隋婴,就一肚子气,碍于杜掌山的情面不得发作,终于能名正言顺收拾他。
他见隋婴口唇微微开合。
仙诀?凭他的仙骨,还想挡得住三味真火?可笑!
他把三味真火送过去,隋婴竟瞬间消失,周遭忽然变换风景,黑云压抑,电闪雷鸣,旁边是比他们还高的枯黄荒草,与几千只绿油油的眼睛。
魔域……森林……
怎么会,他们明明在浮虚山上,转眼怎么到了魔域长城外的魔域森林里?几个真人互相交换眼神,隋无意留下的缠绵悱恻楼恐有玄机,隋婴应该是启动了什么机关,让他们落入了形似魔域森林的阵法中。
玉真人不在,他们之中并没有精通阵法的修士。
大家全神戒备,旁边的某个弟子大呼,“救命,救命!”
荒草中隐藏着的天狼兽,摩拳擦掌,向他们扑来。
……
花浅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滴在楚晓的手心。
“你与浮虚山的尊长动手了?”
花浅嘟囔,“我……我打伤了玉真人。”
楚晓叹气,他最不想见到的事发生了。
他把花浅带真人山,拜入天问阁,是想花浅多交些同辈的好朋友,可哪里知道,他的徒儿太过优秀,优秀的远超他的想象,如今宋家周家,乃至岐山燕家,包括杜掌山,都想要得到花浅,想留花浅为己用。
人人所求的天才,若是超脱了控制,将会变成人人畏惧的存在。魔兽如此,堕仙如此,若琊王就是此中的极致。
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徒儿,走若琊王的路。
花浅为了他,伤害了仙门之人,先不说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将来失了他的庇护,处处冷箭,她心思粗枝大叶,哪里防的来。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的神识保不住,很快就会发疯,虚影已经占据他的神识之海,他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点光明,能勉强与花浅说几句话。
“阿浅不愿我去玫山地宫?”
花浅猛点头。
“师父也不想去,”楚晓吃力的说,“可是,阿浅,生老病死不可强求,我们修仙之人,虽然命数比凡人长了些,到头来,都要走向一抔黄土。师父也是一样的。你当知道,人与人的牵绊,总会因生死而斩断。可以难过悲伤,却不能沉溺悲伤,因为生者背负着死者的愿望,不断的前行。”
“阿浅想与师父在一起一辈子,师父不在,阿浅又剩下一个人了,阿浅害怕,害怕……”
“阿浅在浮虚交到好朋友了,不是吗?”楚晓笑着搂着花浅入怀,“师父是个自私的人,师父不想留着堕仙的污名传世,师父想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师父希望,阿浅能帮师父,完成最后的心愿。”
他罪孽深重,不奢望清白干净,可至少,他要让花浅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在仙门立得正,行的稳。
“师父有办法,离开浮虚山。”
“真的?”花浅难以置信。可师父神通广大,对浮虚山有熟,真的有好办法也说不定。
“嗯,师父何时骗过你?”楚晓指了指花浅的乾坤囊,“阿浅,把太虚剑□□,靠师父近一点。”
花浅照做,心想师父用剑做什么?难道太虚剑除了斩魂,还有别的用处?比如大变活人,斗转星移一流?
“再近一点……”楚晓的声音细弱蚊蝇。
她已经靠的很近了,再近一点,剑锋就伤着师父了。
“把眼睛闭上,”楚晓握住花浅执剑柄的手,“记住师父的话,把浮虚山,当做你的家。”
花浅乖乖听话闭眼,她想睁开眼时,他们或许就在凡世的小木屋里。但师父为何说,让她把浮虚山当做家?浮虚山容不下堕仙,他们不是要逃出去吗?
她只觉手腕一紧,刹那睁眼,太虚剑的剑锋,直直的插进了师父的心口。
“师……师……”
师父骗他,骗他,骗他。
什么逃跑,师父根本没想逃跑。
楚晓的手垂落。
这样,就好。
花浅亲手杀了他,杀了堕仙,仙门不会怪花浅无知伤人的罪过,反而会赞赏她大义灭亲之举。
他死在太虚之下,回归虚无,连尸体也不会留,无人知他是否真的堕转,给花浅留下比入玫山地宫更加清白干净的出身。
如此,他也不会因为神识被黑影吞噬而发疯,不会在意识不到的时候,伤害他人。
这是他最后能为徒儿做的事了。
太虚之伤,不入轮回。
楚晓的身体逐渐消散,神识之海的虚影也跟着消失,他的生命走向了尽头。他的眼前,是玫山血染玫花浮尸满地,是若琊王歇斯底里的质问,是月师妹离别时深深的吻,是招摇谷降冥大魔锋利的牙齿咬穿他的脖颈,是他初见花浅,在招摇谷满山风雪中,树枝上桃花盛开……
小小的花浅,举着桃花枝,在他背上好奇的问,“师父,为何你没有脚印呀!”
他轻笑不语。
若不是花浅,他根本不会苦苦撑到现在,早早便去往玫山地宫,或者是去魔域找个角落等死。
那时候,他知道堕转难逆,于是去到招摇谷,他在临死之际,回去与夏月分别的地方走一走。
他与夏月,晓风残月,太虚清秋,招摇谷封印降冥大魔,成名于此,陨落于此,这里是他的梦,也是他的殇。
花浅追着一条野狗,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他惊恐万分,赶跑了狗,随手捡了根光秃秃的树枝,递给那双手冻得乌紫的瘦小的孩子,用自己的灵力场微微催动,他不知树枝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一个尚未筑基的凡人,不知如何塑物,幻化出的样子,是心的样子。
桃花,在冰雪中绽放。
楚晓的惊慌,随着花瓣零落散尽,继而,释然而笑。
小小的孩子长大了,再也不会问幼稚可爱的问题。
他这辈子做过无数错事,唯独一件事永不后悔,他收了花浅为徒,倾注所有为她筑基教她仙术,教她独立的生活,他最快乐安宁的日子,除了与师妹夏月,便是与花浅在凡世百年看尽人间风光。
“师父最放心不下阿浅,”楚晓用最后的力气,“阿浅,答应师父……做个……好人……做个……好的人……”
太虚剑咣当掉落地上。
隋婴虚喘着跑进屋,“花师妹,你快带楚师伯走,追你们的师父暂时被我困在缠绵悱恻楼的古阵中,我不知道能困他们多久……”
他止住话语,浑身僵直。
花浅跪在空空的床榻边,捉着一件白衣的长袖,喃喃重复着,“做个好人,做个好人……我要……做个好人……”
沾染血迹的太虚剑,冰冷冷的横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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