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无年（五）
夜有多长，雷暴也许就会持续多久。高塔宝顶的引路青灯随风摇曳，无年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其添加灯油。
青灯比无年的脑袋还要大，它亮着幽幽青光，朝人面，朝人心。
“无年，你怎又将我丢下了！”慕言连走带爬登上塔顶，上来便是一句责备。
无年双手合十，神色向往地望着青灯，他淡淡道：“张施主，你可知眼前这盏青灯的作用？”
慕言坐下边揉着自己的脚边道：“一盏灯能有什么作用，不就是为了照明么。”
无年淡淡道：“云海寺供的是青灯古佛，佛前青灯引，幽冥往生路，夜尽亮犀照，轮回再转生。阿弥陀佛，它，是一盏聚魂往生灯。”
慕言听言不忍浑身一颤，她故不知无年前几句话的意思，但后头那一句‘聚魂往生’却是听懂了，她挪着屁股往无年脚下走，边支吾道：“你……你是说着灯里面有鬼啊？”
无年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佛家明意，人死魂魄离体，通过幽冥黄泉路，再往生极乐世界，最后在六道轮回投胎。这盏青灯经久不衰地亮着就是为了引领各方魂魄并为其指路……闻说每每夜尽时分，犀照般的青光便会化出一条通往西方的通道，那时你若来瞧便能看见从灯里走出的各类魂魄……”
慕言咽了咽口水，她固然害怕，却还是发问道：“那……那里头可有我爹的魂魄？”
无年抿了抿嘴：“照说法是有的，可是——”
“那今夜我们就在这宝顶过夜吧，我想再见见我爹……”她恐惧地迫切，眼中泪花又晶莹了两三粒儿。
无年摇头叹：“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下你又能见着你爹呢？宝顶上风大，待着会着凉的。”
“可是——”
“走吧，张大善人生前积善成德，佛自会佑他来与你相见，也许他会入你梦中与你相见，或者是会化作各类动物，譬如小虫子，小鸟儿，小鱼儿，小兔子……所以啊，你以后可不能再去将这些动物当成食物来吃，连花草都不行哦……”
无年又撒了个慌，可他心中想：以谎言让一个屠夫放下屠刀，功过相抵便不用自罚了吧？
……
半夜三更天，屋外依旧雨打风吹。无年躺在床上，睁大了自己的眸子，毫无睡意。
“也不知张施主是否住得惯这佛寺。”他喃喃自语道。但转念一想，佛寺的客房多得很，又大又宽敞，张施主一定睡得十分舒坦才对。
“咕噜噜……”肚子里又是一阵闹，这才是睡不着的主要原因。自喝下那两碗鱼汤后算算也有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今夜还背着人跑了那么大节山路，肚子里早就空了。
可没法呀，四下狂风暴雨的也不敢出去，只能捂着肚子忍饥挨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也习惯了屋外的风雨声，疲倦与睡意终于来袭，就这样他将在饥饿中迷糊地闭上了眼睛。可还未躺下多久，忽然间一具温暖的东西钻进他被窝里头——
“吓！什么东西！”无年猛然惊醒，睡意全无。
“无年师傅，是我，张慕言。”慕言探出脑袋，拉这辈子只露出一只眼睛，齐大的眸子里满是恐慌之意。
无年大骇，他可是光着膀子的呢，就连衣服也没穿便跳下了床，又指着床上的慕言道：“你……你怎能不经同意就上人家的床呢！”
慕言眼中又多了一丝委屈，只见她耸了耸鼻子，‘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我爹是来梦里见了我，但他最后却被坏人给杀了，那坏人还要杀我……我害怕才来找你的……”
“这……那……那你也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钻人被窝呀，咱男女有别，此处又是佛门之地，是大不敬之举！”
“什么男女有别？咱不就一起睡个觉么，你还能做出啥？哼！”
无年一时语塞，但那床上自己却是万万不敢再上了，他只能捞起自己的衣服往房外走去，可慕言却赶忙从后头惊恐地叫唤道：
“无年，你要去哪儿？”
无年道：“今夜我去佛堂前坐禅做早课。”
慕言赶忙从床上翻下，跑去死死地拽着无年的手硬起道：“你不准去，我要你留下来陪我，我怕得很！”
“哎呀，你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鬼魂鬼魅？再说了，就算是有，这佛门之地他也不敢来，我瞧你还是安心地去睡吧，”无年想甩开慕言的手，可无路他怎么用力慕言就是不放，反倒是还从后头狠狠地抱住了他，执意道：
“我不管，寻常我做噩梦的时候没有我爹也有丫鬟给我讲故事，现在我也要听故事才能睡得着，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无年走也不能走，怒也不能怒，只能想法子出声吓到：“我讲的都是些鬼故事，你难道也要听么？”
“好啊好啊！”慕言也不知何来的力气，拽着无年进步便倒在了床上，随后她将被窝一盖，口中‘嘿嘿’一笑，再道：“无年师傅，这岛上也就咱们两个人了，照我家老师叫我的，咱们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才是！”
黑黢黢的被窝中连眸子都瞧不见了，无年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他腰劲儿暗使屡次想挣脱下床，可慕言的手却死死地缠住他腰就是不放，最后他放弃了挣扎，妥协道：“阿弥陀佛，师傅曾说过，男女之事乃出家人大忌，也是罪恶的源头，张施主就真的要祸害我么？”
“是呀，谁叫你救了我？以后长大了我还嫁给你呢！”
“阿弥陀佛，我——”
“我什么我？你们佛家不是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以后若不为我入地狱，我就……就一辈子也不认你！”
“现在便可不认……”
“你说什么！”
“我……唉……张施主定是有心中有了魔怔，我教你咒诵一遍清心咒，可消除恐惧与焦躁。”无年说着就想开口念咒，但慕言却只手将嘴巴捏住，又假意捂着耳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要听故事，听狐妖与书生、将军与妓.女、和尚进青楼、道士耍风流！”
“……”
……
次日清晨，雨后半晴，朝阳只漏出了半点儿，乌云依旧密在天边，看样子大雨在不久后还会光顾。
无年早早起床，今日他并未像以往做早课，而是一人独自站在云海山顶瞭望山下现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昨日雷暴引发的石流犹如饕鬄巨兽一般将山下的云海镇吞入了腹中，眼下已瞧不见云海镇的半点模样，活脱脱地被泥石铺成了一条大道。
无年眨巴眨巴眼，心头又酸又悲，这座云海小岛上如今就只剩下云海寺还坚挺依旧，山下的一切都已被自然所埋葬，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
不觉之间，忽然一只小手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嘿，猜猜我是谁！”
无年当即撇开慕言的手，翻了个白眼：“我猜不出来。”
“你又打诳语了。”
“阿弥陀佛……”
“嘿嘿！”慕言浅声一笑，拽着无年就要往山下走去：“走，我们去找东西吃，肚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无年肚子也饿，只是他牵制着慕言嘱咐道：“张施主你走慢些，雨天才刚过，路滑土松。”
慕言却道：“哼，你懂什么？我昨天断的那溪流里头的鱼可肥着呢，昨日雷暴那么强，没准儿在岸边走都能捡上几条呢。”
无年长叹：“我都说过了，出家人不食荤腥的……”
慕言道；“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雨后山里的耳子，蘑菇都长得很快，早上去捡肯定能收获不少，那个不算荤腥吧？”
无年却担忧道：“师傅说过，山里的蘑菇不能乱吃的，有的是带毒的。”
慕言捂嘴取笑道：“你们这些和尚，整日吃斋念佛，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论生活经验还不如本小姐呢——我告诉你，山里的野菌子白杆丝纹半个巴掌大小，用它来煮鱼汤别提多好喝了……”
说着她又深吸了一口雨后山间的清新空气，这一夜的雨仿佛将山间久久的萧条都洗涤去，加上山体坍塌了不少，一眼望去整座云海山就像是换了个模样一般。
“无年师傅，这云海山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里头必有灵芝人参等名贵药材，”她又指着走势下的一片茂密的深林道：“你再瞧瞧那边儿的深山老林，里面山珍野味应有尽有。云海几年来被人断了渔业，靠海维持不了生计，靠山吃山也不必饿死那么多人呀，真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不来山里淘金……”
“断不是张施主这么想的，这可要从修建云海寺说起了，”无年顿了顿才讲道：“闻说在一百多年前，南国使臣远渡东瀛扶桑，夜遇暴风雨偏离了航道，使船一路被巨浪卷到了咱这座海盗上。本理说遭遇了海难该有人伤亡才对，可那使船上的人却无一伤亡，醒来之时安安生生地躺在岸边，且每人都说，昨夜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的自然是咱庙中供奉的青灯佛。”
慕言已听得入神，无年淡然一笑道：“这故事自然有神话色彩了，那使臣便赶忙回去告诉了当今南国的皇帝陛下，皇帝尊佛重道，于是就钦人派船，耗时了三年在这云海山上修了一座云海寺。”
慕言惊得目瞪口呆：“哇？难怪你们的寺庙这么大，原来是皇帝叫修筑的呀！”
难得听见慕言赞美之言，无年当然自傲了，他这才道：“佛寺点上青灯开始，自然就有万人香火之势，云海寺也立下法旨，云海山乃佛光普照之地，无论人畜皆是平等众生，不得去杀生的。”
慕言听完砸了砸嘴，沉默了片刻才道：“前头的故事倒是好听，但是后头的故事却荒唐得很了。这人都快饿死了，还不忍杀生呢，那他们活该被饿死……”
“那说明他们心头虔诚，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解脱，他们死后不会下地狱轮回，反倒会登往西方极乐，”无年说着，双手合十，对着西方深然一礼拜：“若是无年，宁愿饿死也不会杀生换生！南无阿弥佗佛！”
慕言斥声：“你又在王八念经了，照你这么说，万物皆受佛光普照，那蘑菇也算是生命，你吃它们岂不也是杀生？饿不死你哟！”
无年语塞，脸也不禁微微一红，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了，想他做了十年的出家人，竟比不过一个小姑娘的三言两语。
“走吧，傻和尚，我和你开玩笑的呢，这山里的野菜也够你吃一辈子的了。”慕言又跑来牵起无年的手，无年心头却抵触想撒手，但慕言似乎将他拽得很紧，任由他怎么扯也撇不开，最后只好叹下一口气，认了。
二人不过十岁的年纪，懵懵懂懂，两小无猜。可情花的芽却各自种在了他们心间，只要他们不被世道所蹉跎，和尚会还俗，美人也会以身相许……而就算二人他们天各一方，相思引，情花开，今生缘，万水千山总相逢！
“和尚，咱们得快点长大，你也要教我武功，到时候咱们再下山去，去云海外面的盛世瞧上一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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