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今夕何夕
像一只游鱼潜入了深深的海渊，远离了彼方的渚岸，四周皆是静谧的孤寂。
荀玉展的意识也如这般，渐渐地剥离了身躯，在一片寻不到源头的无边黑海中，随波逐流。
“好安静，耳边什么都听不到。”
“好黑，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活着？”
“还是……我已经死了？”
荀玉展努力地想要睁开眼，但浑身的困乏感又让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化成了一条落难的游鱼，被拖入了深深的海底之中
那鱼拼命地拍动着尾鳍，绝望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自身一点点地陷落、坠入这无底的深渊。
直至它的眼前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很微弱的光芒，黯淡的恍如天边的一点星光，既遥远又缥缈，但那依旧是光。
今夕何夕？
此地何地？
荀玉展铆足了最后的气力，双眼挤出了一条缝隙，那光也随之照射了进来。
他颤抖着向上伸出一只手，五指虚握，似乎是想要抓住那道光。
但那终究是光，看得见，却无法触碰。
荀玉展怔怔地看着自己逐渐垂下的五指，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中好像正握着一把剑。
剑……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犹记得那年，父亲荀无琊乃是乡里闻名的侠客，他为人仗义，剑法了得，邻里间对其非常尊敬，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剑客寻他切磋武艺，半大的孩童少年围着他学剑。
而荀玉展便是其中的一员。
当时荀玉展家中并不富裕，但母亲特意买来了上等的桃木，亲手为他制成了一把桃木剑。
荀玉展非常嫌弃这把木剑，嘴里嚷嚷着要像爹一样耍真正的剑。
那时母亲只是微笑着弹了弹他的脑门，告诉他那株桃木曾受过天雷的洗礼，已至纯阳，所制成的剑便非一般的剑，静可慑妖邪，动可震鬼神。
母亲还道，等他能拿得动真剑了，便会再给他一对像他父亲手中那般充满灵气的双剑。
荀玉展听罢非常高兴，笑呵呵地接过了那把桃木剑，从此视为自己的至宝。
而荀玉展亦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年方七岁，便能打败许多村里的庄稼汉了，人们都夸，荀家虎父无犬子，这娃娃将来必不得了。
当时，荀无双还不到三岁，长得已是极为水灵可爱，如此年纪，便常常黏着母亲，两只小手托着脑袋，直直地瞪着眼睛看母亲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或是看她对着铜镜梳弄胭脂水粉。因此，邻里间又都笑谈，这女娃娃将来定会惊出个祸国殃民。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年。
荀无琊决意只身闯荡江湖，临走时却又万般歉意与不舍，但贤惠的妻子依旧微笑着宽慰他，只道一声早去早回，妾身盼君归。
荀无琊在妻子光洁的额头上浅浅一吻，又唤来荀玉展，交待他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了，若有大事，可寻邻里的叔伯帮助，若是小事，他自己便要学会担待。
当时荀玉展拍着胸脯，道父亲放心。
荀无双躲在荀玉展身后，小手抓着大哥的衣尾，怯生生地看着这位她向来有
些害怕的父亲，没有说话。
荀无琊努力地向女儿挤出一个生平自认为最和煦的微笑，转身出了门，自此便几乎没有了音讯。
转眼间，已是大雪。
那年乡里丰收，即使被官府缴去了很多，但对他们这个三人的小家来说，过冬的粮食依旧充足，一盏灯、一鼎炉火，亦已满足。
直至那伙悍匪经过。
犹记得那天，村子里乱作一团，火光冲天，将夜空映若白昼，不见天星。
杂乱的马蹄声疾，马鸣声扬，哭喊声、惨叫声、大笑声混做一团，好似隆隆的炮火。
母亲慌慌张张地将兄妹二人塞进院墙里厚厚的干草垛中，叮嘱他们一定要藏好，不要出声。
荀玉展热血上涌，哪里肯愿，当即便扬着手中的桃木剑誓要与贼寇决一死战。
“玉展，看着你的妹妹。”
母亲并未直接阻止他，而是蹲下身，按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荀玉展愣了愣，低头看向身侧那已害怕的浑身颤抖、蜷缩成一团已然六神无主的荀无双，犹豫了一会，将她轻轻抱起。
耳边还能听到小妹那稚嫩而嘶哑的哭腔：“哥、哥哥……”
荀玉展的双眼仿佛喷着火，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荀无双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后者的脑袋。
“玉展，你是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吗？”母亲见状，笑着问他。
荀玉展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玉展，你将来……会成为一名像你父亲一样的英雄，对吗？”母亲依旧笑着问道。
荀玉展更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会保护好无双的，对吗？”母亲笑容不减，愈发灿烂。
荀玉展咬破了嘴唇，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答应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往外看，都要在这躲好，一点要保护好无双！”
母亲收起了笑容，看着荀玉展，目光如炬。
而荀玉展的眼中亦如有烈火炙烧。
“懂事的孩子……约好了，君子一诺？”母亲重展笑容，她轻轻揉了揉荀玉展的脑袋，随后竖起小拇指，弯成一道钩。
荀玉展的眉毛忽地向下垂去，圆圆的脸颊似乎都在颤抖，但他死死地抿着嘴，也竖起小拇指，勾了上去。
母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最后不舍地看了两人一眼，毅然转过身去。
院外马蹄声起，三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闯了进来。他们一眼便看到了这名极有风韵的妇人，瞳孔中顿时显露出如饿狼般饥渴的目光。
不远处的草垛中，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情绪的荀玉展微微扒开草垛，借着火光，向外看了过去；怀中的荀无双也学着偷偷扒开了一丝缝隙。
母亲不堪受辱，撞向了滴血的刀口上。
匪寇怒不可遏，欲拿其尸首泄愤。
荀玉展瞪着猩红的双眸注视着这一切，瞳孔似要夺眶而出；他浑身颤抖着，只觉体内的血与气一股脑地涌上了穹顶，只需轻轻一触，便会爆发；他咬碎银牙，指节发白，唇破掌裂也丝毫没有知觉。
那方才强忍住的泪水，也终于在此刻滚滚而下。
但他记得母亲与他说过的话，近在眼前，犹在耳边。
直至一声刺耳的尖叫穿破了眼前的一切。
荀无双见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母亲，终于受不了这等刺激，哭喊起来。
而在下一刻，那三把沾血的刀口，也开始转向了他们。
那时，荀玉展垂下了头，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的嘴角向上一撇。
“谢了，无双。”
他摩挲着小妹的秀发，随即一把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挺身站了出去。
荀无双已然吓得失措，她蜷缩在一角，只懂得哭嚷。
“你在这等我一会，马上就回来。”
荀玉展轻声说着，双手握着剑柄，高高扬起。
三名匪寇望着这男孩手中的木剑，发出肆意而残忍的讥笑，他们举起刀，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怜悯，驾马冲了过来。
刀借马力，凶悍而迅猛。
而荀玉展一剑挥出，却有一道剑光，亮若白昼。
那绝非凡人的力量。
啪！
那黑暗的深渊中，荀玉展忽然不知哪来的力量，那垂下的五指猛一用劲，紧握成拳。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那遥不可及的星光随即大开，如同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灼灼而华；笼罩着全身的压抑感顿时如潮水般褪去，轻盈蝶舞。
荀玉展的瞳孔之中倒映着光芒，随即骤然发散，如一条困于海渊中的鱼翻身而起，腾跃化龙！
今夕何夕？
有鱼在渊。
荀玉展骤然惊醒，方才那恍若梦中的一切顷刻间烟消云散。
映入眼帘的，好似是一片漆黑的牢房，房中不见烛火，湿气极重，且伴有一阵阵极重的腥臭。虽格外刺鼻，熏的荀玉展几乎呕吐，但亦正是这等刺激，让他清醒了不少。
荀玉举目远望，见不远处的铁栅栏外，依稀能见到一丝微弱的烛火。
他欲要起身，刚一动又被某种事物扯了回去，四肢处也传来一阵痹痛之感。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腕处竟被厚沉的铁链锁住，几乎动弹不得。
荀玉展盘腿坐起，双手用力地握了握拳，随即眯起了眼睛。
记忆的断片之处，是那方石桥上。
他问：“敢问魏伯，昨夜究竟是因何事离开荀门，又是去了哪里？”
而魏定山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没有回答，随即便一掌向他袭来。
荀玉展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仰起头颅。
房顶滴下了一地冰凉的水，打在他的脸上，无关痛痒。
荀玉展心中想着，他此刻仰面，仅仅不过是为了不让这水落下罢了。
明明两眼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觉得眼前已是拨云见日，胸口亦是一扫阴霾、茅塞顿开，但有一种情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释怀。
于是，他握紧了双拳，一如当年那般，像是手中握着剑。
接着，他睁开了双眼，那时的眸中好似星火燎原。
此地何地？
他笑了一声。
鱼跃渚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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