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假
点灯熬油的考试阶段一结束,我们外地孩子就忙着订票回家。这次寒假返乡大巴一票难求,同乡会雪中送炭一张票,我裹着一件厚棉服套了两条毛裤三双棉袜子艰难地挤进去靠着窗落了座。
北方的冬天萧瑟得毫无悬念。太阳被凛冽的北风吹走了能量,闭着眼休养生息。我们被“动起来才有生机”的生存理念牵引着,在应该蛰伏的季节里东奔西走,实现着被时间和生活细化的每一个欲望。带来短暂慰藉的每个实现都成为我们继续前进的动力,如此往复。
眼下的欲望清晰可见:回家找妈。
早年父母离异对我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母亲热情开朗,我没怎么缺衣少食过,倒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母亲常常在物质方面给我极大的满足。可能是父亲在身边的时候我还没有形成记忆,对他的印象非常模糊。再见他时头上已有了白发,身形也不似母亲描述得那般挺拔。母亲可能是怕我受委屈,并没有选择再婚,反倒是我现在不时劝她找个伴儿。她总说哪有那么合适的,年龄大了性情习惯早已定型,很难将就。随缘吧。话到这儿基本也就没法儿进行。我让她知道我对黄昏恋的支持态度恐怕已经足够了。其它,就像她说的,也只能随缘。
其实我是喜欢一个人的旅途的,所有精力都可以聚集在胡思乱想上,不用对任何不当的思维抱歉。在路上是我唯一不准自己内省的时间段,彻底丢弃社会性思考,任思绪无限纷乱冗杂。自由只能阶段性进行,由着人性胡来,就会乱了套。所以旅途是恰到好处的自由,起点出发开始放飞,离终点不远时开始收敛,恰到好处。
靠窗座位是放飞的最佳硬件之一。大巴在山里穿梭,桥时不时从视野中钻出来,把左边的山搬到右边过一会儿再搬回左边。桥让方向没了归属,此非此彼非彼,左是右来右亦左。此岸彼岸在桥间转换着,想起海德格尔的“我们在虚无上来回摆动”,一时间心惊肉跳。直到再次行进在一个肉眼可及的灵动曲线上,才又把心搁置下来,我们能从运动的线条中看到轻松。为什么《动起来》这首歌那么流行?就是因为我们恐惧的根源在于不能掌控。而在运动中,我们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方向,仿佛感觉到掌控的力量。这种自以为是的安全感带来愉悦,尽管虚幻,但用来暂时聊以□□是足够了。
远处青黑斑驳的石头高高低低沿着山涧流成水墨,“淙淙”成这趟行程的bgm。放飞果然消耗能量,睡意在颠簸中不时袭来,眼皮强撑开的频率不断下降,最终沉沉扣下,只在左侧前额与窗玻璃间“砰砰砰”的撞击中开启。迷糊中“砰砰砰淙淙淙”被子集成唯一的“淙淙淙”,我突然陷入一片温暖,就此安心地入了眠,期间梦到了妈妈做的红烧肉……
我从左前额枕着的温暖中迷迷糊糊醒来,周围已是漆黑一片。冷冽的空气在鼻腔里施威,大脑逐渐清醒。左前额此时突然一个下沉,碰到了冰冷的玻璃窗,这才彻底地醒过来。我下意识地朝左后方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红红的烟头,隐约可见一个沧桑的轮廓。我陷入一种困惑的沉默。
我猛地回过神儿来,“你一直用手垫着我的前额?!一直?!”
半晌他徐徐答道:“碰得太厉害,看着特别疼,伤到就不好了。我也是看不下去才伸的手。无意冒犯,不好意思啊……”
我没法儿生气,但也没法儿阻止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体内乱窜,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就转过去调整状态。身边的人都睡得七倒八歪,白天淙淙淙的bgm已转换成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我分析了一下整个事件,觉得还是应该说一声谢谢,解决当下的尴尬。于是转过身去对着那个轮廓说:
“谢谢啊,长时间那么支着,一定很累吧?您这会儿赶紧歇歇吧……”
“没事儿,你用背包枕着头,应该会好很多。”
再次感谢完,再次陷入黑暗。我已经清醒无比,任由凑成这支小插曲的音符在心弦上晃荡,朦朦胧胧像首抒情诗。
十八弯继续绕着,山路更加崎岖,天渐渐被颠簸得忍不住漏出些光亮。我没控制住好奇,转身通过座位左侧和车窗间的空隙,也就是那个可以容下一只罪恶或友善手臂的空隙,看向身后的人。
还好他合着眼,我有足够的时间打量。眉骨高,眼窝深,鼻梁挺,轮廓清晰的嘴唇静静地安放在弧度较大的鼻唇沟下,恰到好处的尺寸让人忍不住觉得这里面藏着的牙也不应落了俗套。额头上几道浅纹搭配着几根支棱得倔强的白头发,肩颈部停留在一种有些紧张的静态,连带着眉头也略微蹙着。目测四十上下,一个疲惫有型的中年人。
我带刺的目光显然戳中了他的第六感,眼球在几番不规则运动之后撑开了他的眼皮。对自己的判断力非常有信心的我接住他尚未清醒有些惊愕的目光:“真的谢谢你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摆摆手。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叫他老杨吧。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到了目的地之后他还要再次转车,我们就此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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