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明月无心自照人2
皇长子满月当日,今上正式赐名曰栩,并授封镇洮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封为魏国公。取乳名为聿修,取自《文选·千宝<晋纪总论>》中“聿修租宗之志,思辑战国之苦。释义为继承发扬先人的德业。晚膳前居澜慢悠悠的推着摇篮,献春在旁瞧着,“岁月不饶人。转眼青春韶华的张娘子都做了阿娘,竟有了这般玉雪可爱的娃娃。”居澜抬眸,“直到见阿栩诞生,我才觉得这繁衍之事这般神奇。先前我怕攒不够力气,生不得他。又怕产后屡出病症,令我终日缠绵病榻,想是承天佑我,竟教我与阿栩一样安康无虞。”献春取笑道:“瞧你这悲天悯人的样子。从前怕陛下弃你如敝履,妊娠怕陛下不来探视,如今子嗣降生又怕有恙,嗳呀,真是做了母亲,人也操心多了。”
居澜才要答复,只见窦初作揖禀道:“娘子万安。惠康殿遣人来请,说是太后娘娘邀各阁娘子前去一聚。”如今她擢升婉容,总算可以乘煖轿前去。到时见邢皇后面沉如水,林荇稍显得意,身侧坐一茹惠色齐胸襦裙的娘子。献春已骤然变色,居澜仅抬眸与邢筱对视,见她眼神示意不可,不等慎重思虑已听人传禀,“陛下驾到。”诸位嫔御叉手施礼,今上进殿先瞥向居澜,见她安稳在座方向太后揖手,“臣拜见孃孃,愿孃孃祥康万福。”谁料太后今日并不曾摆脸色,只示意人赶快赐座,“二哥儿,你瞧瞧是谁来了?”
此刻生脸的娘子敛裾起身,朝他御座方向顿首拜倒,“圣躬万安。”然而回应她的长久的静默,直到太后接口,“你与琼真从前情真意切,怎地数载不见就生疏了?连声免礼也吝惜说?”今上只凝视着太后,“陈年旧事,孃孃何必将它翻出。起初是杜氏与朕意不合,在蕃邸闹翻了天。时过境迁,今日您将她接入禁中意欲何为?”太后不禁失笑,“二哥糊涂了。琼真从前就是你的嫔妾,她还能到哪儿去呢?尝年少轻狂,如今她已都改过自新。只她已侍你枕席,你却教她另嫁给谁去?如今她爹爹过世,愈发没了依傍,我将她接回禁庭,陛下觉得不妥?”邢筱立刻替他作答,“孃孃谬了。当初是杜氏偏要与陛下和离,而她本就非陛下正妻,何来和离一谈?她当日已亲笔修休书一封掷于定王蕃邸,妾纵然孤陋寡闻尚且知此事。既已下堂,就没有接回的道理。国朝不约束女子婚配,即使曾配过一夫,亦可二适。”
太后拍案,“住口!二哥与琼真最是般配,何曾有和离之说?小人胡乱编造圣人岂可听信。”邢筱是惯会斡旋的,“或真或伪妾说了自然不算。如今您的二哥已非蕃邸的定王,而是国朝的陛下。欺瞒陛下就是欺君,论罪当诛。杜氏,当年究竟有没有此事?”居澜瞥向献春,见她一副凶神恶煞、义愤填膺的样子,就知这杜氏并非善类,只见她腰肢轻摆,不甚柔弱的泣道:“当年全是妾的过错,妾悔之晚矣。妾三岁阿娘即逝,苦无兄弟帮衬,今爹爹又病故,继母处处刻薄,妾实在是走投无路,妾只求在陛下身侧做一个侍从,一个奴婢。”
真是荒缪可笑,居澜只觉咽口涎时呛了一点,遂以绢掩面放轻咳嗽了两声。然而就是这零星的响动使得众人浮想联翩。结香心想这新欢旧爱碰撞到一起,真是一番鬼热闹。就不知最终是旧情复燃还是意中不变。献春心想莫非这是她与今上的暗号?是不愿让他纳杜氏的意思?直等太后再度拍案,“张婉容,你这是何意?你对杜娘子心存不满吗?”她从速起身告罪,不等她开口今上就道:“孃孃这是做甚?既您这般疼惜杜氏,就命她留在您身侧伺候好了。朕从不缺侍从,婉容坐罢。”太后苦口婆心劝导,“陛下就不顾从前的情分了?就算你们算不得夫妻,也曾当真和睦过一段时日。”
今上偏首,“孃孃接下去是否要用不念旧情来威胁?情分,也要看此人值不值得。她若以诚待我,朕必厚待。”来软的不成事,太后只能硬着来,“你如今真是好得很,我瞧你是受张氏蛊惑太甚了。”今上蹙眉道:“请孃孃慎言。张娘子一向循规蹈矩,半分不曾出格。臣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罄竹难书的恶事,竟惹得您如此斥责。臣只是不想册您属意之人,这是昏聩吗?臣反倒觉得不是臣错了,而是你受了杜氏诓骗迷惑,否则怎地偏袒起外人。毕竟臣才是您的亲生子嗣,孃孃您说是不是?”杜琼真见状提裙起身,“妾无意令陛下与娘娘龃龉,此事全由妾而起,请陛下莫要迁怒娘娘以违拗孝情。既陛下不愿收留妾,妾甘愿立死。”
说罢她欲向膳桌锋利一角猛然冲去,翟礼忙将人给钳制住,太后连续拍案,“琼真,你这是做什么!陛下不肯为你做主,老身为你主张就是!杜氏既是陛下蕃邸旧人,就依照惯例封美人,即日入栖梧阁。”张居澜神色漠然地望向杜琼真,太后又指她斥责道:“张婉容,你这是什么神情?”所以人愤懑至极的时候,你哭是错,笑是错,即使面如铁板亦是大谬。张居澜自行起身向御座施礼,“妾恭喜陛下,恭喜杜娘子。”邢筱立刻接口道:“杜娘子,如今陛下君威赫赫,凡事都不似从前。倘或你失仪顶撞、无礼冒犯尊长,就算是孃孃护着你,吾亦不会轻饶你。”太后诧异,“圣人这是何意?公然与老身作对?”邢筱亦起身矮膝,“孃孃又错了。孃孃时常教导妾莫忘自身职责,妾身为中宫,理该管束好禁庭嫔御。假使杜氏重蹈覆辙,岂不有失我天家颜面?”
众人各怀心事出了惠康,待走到清静宫道居澜辞轿而下,疾问献春,“这杜娘子有何说道?”献春不禁哂道:“不过是轻浮人物。从前她祖父任宰相,父亲任光禄少卿,她亦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登门求娶。她眼高于顶,发话要嫁天下最好的郎君,其实就是未来的太子殿下。不意他祖父竟向先帝恳求将他赐给定王做侍妾,这大大折损她的颜面,使她羞于见人。然那时陛下并不很受先帝青睐和器重,只能转辗各地办些辛苦差事。陛下亦觉高攀了这门亲事,遂待她愈发亲厚。当时蕃邸仅有圣人一妻,林修容一妾,林修容等闲不动,彼时还是不显山露水的脾性。她自就成了蕃邸最受宠的,自然,是因蕃邸仅有三人。而她入蕃邸第二年祖父就溘然长逝,从此杜家一落千丈,她爹爹后因事遭贬,她去央求陛下向先帝求情,求陛下莫要迁怒她爹爹。陛下刚正不阿,自然是不肯应承。她就大吵大嚷,摔砸陛下寝房中的摆设和器具。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斥了她一顿,她只觉蒙受奇耻大辱,于是要与陛下断绝姻亲。陛下对她原无多少疼惜,倘或说有,或也是鲜少,经不起她多番折腾,遂欣然应允。她一怒返回母家,扬言要陛下来接她才肯回蕃邸来。凑巧此刻林修容传出有孕,陛下被先帝外遣至奎州,至此,就算当真与她断婚了。不成想她竟死皮赖脸的回来,太后怎地遽然起意要接回她?”
张居澜自嘲道:“太后只不想陛下宠爱我,除却我是谁她都高兴,若是林修容她更该大喜过望。”献春失笑,“嚯,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这每家的媳妇和婆母都似仇敌,天生就不合。我瞧着陛下很是维护你,这是个好兆头。”张居澜又问:“照阿姊高见,这位杜娘子可是能成气候的?”献春摆了摆手指,“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自幼养尊处优,因母早亡而受祖母溺爱,慈母多败儿,养出个盛气凌人、气焰熏天、肆无忌惮的性子来。这数年恐怕都是旁人顺承她,但陛下又是吃软不咽硬的性情,你要同他温声软调使得,要胁迫逼勒可就错了主意。”
正巧走到鹤庄,献春见停云便示意居澜谨慎,“该说甚么你省得。陛下厌憎杜氏,她轻易不能成事,你此刻假使有行差踏错,不正是中了林荇和杜琼真的下怀?”她遂摒退衹应独自踏入阁门,见今上在茶案前孤坐,见她便说:“怎么这般迟?”居澜含笑与他倒茶,“天逐渐暖和了,妾不知陛下要来,与献春两个走动了一阵。让陛下苦等了,都是妾的错。”他将她揽到旁边坐,“我是来同你交代……解释杜氏之事。”她怔愣了疏忽,很不知所以的笑道:“是娘娘所言您与她的旧情?妾倒并不很感兴趣。”他有些急,“不是!你莫听孃孃胡言乱语,我与她从未有过旧情。”是,没有情分,却教她侍了巾栉,倘或这杜氏有福气些许,孩子都跟显德公主一般大。她很平静,很坦然,仿佛即使他说有也不妨事,“既尘埃落定,陛下不必特地赶来和妾解释。即便您真与她目成心许,妾亦不会善妒成性,动辄去摔砸栖梧阁的物什。”他只觉一拳击到棉花,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又重复了一次,“我是说我与她不曾生出情意。”
张居澜回想将才的答复,感慨做个贤妇真不容易,“妾铭记。”他忽地就很恼火,似是窜的无根无由,却使得他愤懑和无助。他矍然撇门而去,弄的献春紧赶慢赶进来,“你……不会得罪他了罢?”张居澜半知不解,“我都是顺着他说的。”献春犹疑道:“只怕一味顺服也不好。”张居澜嗟然长叹,“先不提他了,替我传膳罢。”然而未等献春出门就见他又气势汹汹地回来了,“这怎么回事?他怎么去而复返了?”都说女子心善变,今儿得知男子更是猜不透,居澜起身相迎,他凝视她片刻遽然泄气道:“传膳。”原是饿狠了,不曾有回到紫宸摆御膳的力气了。
用过膳食,居澜先去盥洗,她与献春面面相觑许久,献春先与她说:“陛下今日神色异常,怕是杜娘子这一事触他霉头。我揣测应是太后将他当做外人,满心袒护杜氏令他不爽。你今夜要谨慎些。”遂替她涂抹润泽鬘发的茉莉膏,“幸好你产后恢复得宜,看来林玄不是个庸医。”他早在榻上曲膝翻看她素日看的一本游记,见她来并不避开。他二人共寝向来是他在外侧,如今虎视眈眈,真是令她不知所措。她不管悉数,只一舒气就温声道:“今日妾言错使得陛下不怿?”他略微松弛一些,容她坐在身旁,“我是忽而念起旧事,或许与琼真亦有情分可谈。”这招数可稀奇,有道是金口玉言不能擅改,到了这儿成了自驳自话,并非第一日侍奉他,居澜也算不慌不忙,“那陛下就到栖梧阁去好了,杜娘子一定翘首以待。”
今上抚她手臂被她闪躲开,“你竟舍得我去瞧旁人?”她臊眉耷眼,“陛下行动自如,妾还能干涉陛下的燕居?”他将她揽住,双臂将她圈在怀抱里,“口是心非。你这分明就是不高兴。”仅靠语调无法推测,可依靠献春的话,他对杜氏怕是嫌恶多一些,“陛下在鹤庄偏生要提别家的娘子,妾自然是恼的。难不成在陛下心底妾竟不如杜娘子好?”她拈酸的模样真令他爱不释手,“阿照错了。倘我有一分在意,她怕是不会丢掉廉耻来求告孃孃。我日牵夜慕的人你还不知么?”闺房中的调笑是不讲尊卑的,她遂向后避了避,“陛下圣意,妾一小女子怎敢揣测。”他已拽开她绸裤的系带,“那我可要罚你了。”
翌日她直到巳时才晏起,弄的献春为她梳头时不住的发笑,“张娘子这是怎么了?昨夜劳累过度了?我听瑶英说昨夜要了两回水,您当真是辛苦了。”她顾首,将她要插的银簪子搁回妆奁内,“他若恼恨杜氏驱逐就好,假使恼了太后就去分辨。我侍他真是谨慎到无以复加,最后反倒成了我捱罚……”献春比了噤声手势,“这怎么是罚?这是赏,是雨露厚赏。你瞧瞧林修容,她日日盼,月月求,不也没能成事?她们是久旱,多巴望逢一次甘霖。您就别抱怨此事了。”
然而晌午便传出谣言,说今上与杜娘子在紫臻水榭巧遇,相谈甚欢。献春笑得前仰后合,“这群蠢货素来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想是大抵是林娘子的手笔,她素来爱凭琐碎小事给人添堵。”张居澜四平八稳,“我竟不知陛下是竞高者得,愿邀宠就随她们去罢。他倘或是见色起意之人,不知御侍中多少要得封,这禁中恐怕皇子都要二十多个了。”献春磕了磕茶碗沿,“快快收起你看热闹的模样,做出一副哀君挪目的悲怆来。”张居澜忍俊不禁,“我瞧杜娘子就能扮会演,昨日一出弱不禁风真是出神入化。”或许是冤家路窄,她晚膳前出鹤庄去赏素心腊梅,在归途中就碰见了杜琼真。她在众目睽睽下礼数周到,“妾拜见张婉容。”居澜颔首,“杜娘子有礼。”萍水相逢就该擦肩而过,不料杜琼真语出惊人,“我与阿姊一见如故,想与阿姊说几句私房话。”
她既与今上年龄相仿,势必与她悬殊,张居澜笑道:“杜娘子既是蕃邸旧人,年岁必长于我,这声阿姊我是担待不起。”杜琼真遂抬手命内人避远一些,“张婉容自谦了。这禁庭从不是论岁数和资历的处所。就譬如圣人原是陛下表亲的阿姊,两人是近亲,却仍能结为夫妻。”张居澜睨着她,“杜娘子究竟想与我说什么?”杜琼真好似考虑了一刻,“晌午我于水榭偶遇陛下,陛下与我说了些私事,涉及婉容您。我思来想去总还是觉得告知您最为妥善。”张居澜凝视她,并不回答。杜琼真凑近她的耳,用秘不可闻的咬耳声道:“陛下说您床笫间暮气沉沉、毫无生气,就如同砧板死鱼一般。倒不像妾鲜活可爱。”张居澜蓦地变色,关乎房中事,“妾想张娘子亦是瞧过避火图的,矜持是一回事,恹恹又是另一回事。如今陛下顾忌皇长子,不得不给婉容一些颜面。待这段时日过去,他自是要与妾冰释前嫌、破镜重圆的。”张居澜平息了怒气,“人最不该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譬如杜娘子以妾身行妻事,最终不过是自取其辱。我竟不知陛下记性这般好,十年前的枕席竟还记忆犹新。陛下九五至尊,他本不必顾忌任何人。倘或他当真对你魂牵梦绕,就怎会置之不理,任凭你幽闭娘家。你要挑唆我与陛下,且先掂量好自己的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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