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门前风景雨来佳3

翌日清晨，张居澜只觉脸颊痒嗦嗦，睁眼瞧是他在亲吻。她双臂环他脖颈，他遂会意将她撑抱起来，一双手掌有力地护持她的腰背，容她无限制的靠在肩膀憩息，“故事未曾听完就入了寐，夫君好生赖皮。”他动容的粲然而笑，“我给娘子赔罪，娘子莫恼。”见献春的身影遽然出现，张居澜急忙侧开身正襟危坐，献春矮膝施礼，“叨扰陛下与婉容。昨夜惠康遣人来禀报，说今日请陛下负扆后与张婉容同至惠康。”张居澜抬眸似是错愕，今上琢磨了一会，“不妨事，既有我在，定不会坐视孃孃为难你。”张居澜牵他的手，“我明明很有老人家的福缘，在青州老媪们都极喜爱我的。可偏偏孃孃就颇为憎恶我，妾都怕她见妾会恼火伤肝。”

        他依旧笑意斐然，“她厌恶我而悦三哥，自然也就不甚青睐我身侧人物。真是对不住娘子，是我连累你了。”不想他竟找出这番答复，弄得张居澜有些措手不及，“陛下去盥洗罢，妾这便起身严妆梳髻。”他顾首见献春早没了身影，原她回禀过就逃也似的告辞。他爱惜逾常，又在她脸颊落下数吻，蜻蜓点水的啜她的唇瓣。张居澜转手抱他，情不自禁的回吻。这番缱绻持续不长，他就将她搂在怀里，抚她顺润乌黑的鬘发，听她声如蚊蝇，软绵的语调如卖痴一样，“明熠，我好喜欢你。”然而太薄弱，太浅淡，不比过堂风来得深邃，他状若罔闻，却将她环抱得更为紧实。居澜可惜地笑了笑，她勇气可嘉，然而仍无法当面锣、对面鼓的同他讲。这些缱绻、旖旎和荼蘼消散一样的韶华心事，就永远留待来日罢。

        巳时一刻两人在惠康殿丹墀相逢，还不等她矮膝今上已将她搀好，“今日穿得跟老媪似的。”她忍俊不禁，今日为防太后挑剔，她特地选荩箧色的褙子、黄螺色的上襦和百褶裙。连簪钗都是暗色调，“红鹦鹉陛下不喜，如今妾略微装饰得沉稳些陛下亦不悦。嗳，君心难测啊。”然而下一刻她敛裾低眉，稍逊他半步入到殿中。今上作揖、居澜叉手，“孃孃/娘娘金安。”似乎太后心舒体畅，摆了摆手，“哟，张婉容怎地这副打扮？没得教我以为是跟我同辈的了。”今上瞧她明显怔愣，“孃孃不知，这衣裳是臣特地为张娘子挑选的，因揣测您大约喜欢沉稳自持的女子。”

        太后蹙眉叹息，“官家君临天下，是该稳重。又是奔而立的人，不好穿着花俏。她不逾双十，正是青春蓬勃的年纪，翟礼，你去拿一些鲜亮的缎子赏给张娘子。”张居澜抿唇笑道：“谢娘娘恩赐。”两人视线相触，却是今上先绕开瞳子，“孃孃寻臣来有何事？”太后挥手，有人从内寝款款而出，着檀色对襟长褙子、赭罗色襦、夏籥色薄罗裙，插一对海棠流苏簪，簪戴时新鲜花犹如织锦，“老身新收了位养女，欲向陛下引荐。恰巧她是张婉容的亲眷，算是跟陛下亦沾亲带故呢。”张居澜笑意全失，看着面前施施然行礼的人不禁握紧粉拳，“妾云氏拜见陛下，婉容娘子万福。”云佩实，她的表亲阿姊。姨母尚在禁庭，她竟然入得宫，做了皇太后的养女。太后鄙夷道：“张婉容怎地这副神情？可是你这阿姊有何不妥帖？”抑制不住翻天覆地的恶意，她忽而以绢掩口，翟礼命内人取来痰盂她才呕出污秽。今上起身替她轻拍脊背，“阿照身怀臣的龙裔，自然免不了害喜的症候。就望您看在孙辈的面上，多宽容阿照一些。”

        太后反不恼，而是笑道：“陛下所言甚是，张婉容好福气，头年就馆诞皇长子，过年又要给您繁衍生息。只是既有妊在身就不便服侍，二哥总不能将宗庙继承的事都置于她孑身。倘若皇嗣全是张氏所出，就要去母以防外戚的后患。可老身瞧陛下疼她爱她，怕是舍不得赐她一樽鸩酒、一根白绫。二哥儿，吾翻过彤史了，自张氏有娠彤史就空空如也，自她得封燕居册就仅有她，你这是何意？要空置禁中，专宠一房？自古专宠是帝王忌讳，不仅妨碍后嗣延绵，更不利于社稷。”

        今上淡淡一笑，“不劳太后操心，臣自有主张。阿栩是朕的长子，他的母亲是朕心爱，于情于理朕都应悉心栽培。至于皇嗣，自然该由朕做主。朕知孃孃最喜为朕张罗女眷的了，从前在蕃邸朕欣然悦纳是不愿伤了与您的和气，如今还请孃孃不要难为朕，随便拿一个女子来搪塞。朕并非广云台的花魁，雨露均沾的事朕做不来。”说罢他小心扶起张居澜，“阿照身子荏弱，近日还需静卧养胎，今后惠康值守毋传召她前来，谁敢违背，抗旨论处。”出了殿他将她打横抱起，居澜只觉翻江倒海，血气上涌。他将她扶入轿中，听她哭道：“我怎么跟姨母交代……”

        他依然揽着她，“无妨，只是养女，历年的养女还有很多赐嫁出去的，我自会谨慎自身。”到了鹤庄她仍然恹恹，今上取了一碗安胎药与她服，钱瑜几番欲言又止，“陛下，中书省的臣僚已等候多时了。”他将最后一汤匙喂给她，“命他们等着！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吗！”张居澜攥住他的手，他立刻将药碗还给献春，双手暖她，“阿照，不怕的，这些事我来办。”她遽然扑到他怀里，“明熠，我大抵是妊娠而不安稳。我近日患得患失，害怕因有孕成了黄脸婆。身子发福、脸颊长斑，我变得丑陋，你就会撇下我不睬了。”他反复拍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怎么会呢？你都是为我经受这些痛楚。阿照，屡次生产对你无益，会伤你的胞宫和你的气血。此次也就罢了，下次定要将养妥善才好。”

        张居澜只将他的腰揽得更紧，“妾最厌饮药了，奇苦涩滞，况且避子汤稍有不慎就会伤及根脉，妾不想……”他遂在她肩头拍着，“避子汤是寒药，甚至还有毒性。你身子这般羸弱，我怎舍得给你喝伤身的药汤？好啦，你只安心颐养，以后的事以后议。”说罢他将她放躺，出阁见曹怡在道旁等候，“阿照有些心绪不稳，我才安慰她安歇了。姨母等她醒了再去探望罢。今日云氏成为孃孃养女，姨母想必不知情罢？”对于他随张居澜称呼，曹怡察觉到了，却未曾反驳他的善意，“我着实不知。但既我不在家，阖家之事怕是经由官人做主。他汲汲营营、财迷心窍，对子女毫不顾惜。”

        今上嗟叹道：“姨母是为探视居澜而离家，到底是我未曾考虑周全。使令嫒也卷入我与太后的博弈中。但请姨母放心，我会想方设法解救令嫒，会在京都为她寻一门合适的婚事。”曹怡躬身，“陛下且容我一言。丈夫失德，子女平庸。汴京繁华似锦，却暗潮涌动。我清楚佩实的性子，她是经不起波谲云诡的，我但求她平坦一生，不求她显贵闻达。若得圣恩垂悯，请陛下将她交给我罢，我会寻一户平常人家，让她过平安的日子。她与居澜截然不同，阿照脾性坚韧、能屈能伸，审时度势、进退自如。有一分能耐，得一分荣光。十余年前曹忱将她的女儿交给我，我承诺会视如己出、优厚相待，可阿照饱经风霜，几经凄风苦雨。她如今的察言观色、懂事知礼都是从苦难中得到的教训。我已然很对居澜不起，不能再给她的夫婿添烦恼。”今上与她欠身，原来通晓事理决计与学识无关，这个脸已有褶皱，或许经历贫寒折磨与丈夫暴行的妇人，却凭借她从内而发的善意来殊遇他人。“姨母就在鹤庄长居罢，有您陪伴阿照我且安心些。尽管我牵挂阿照，仍旧不能无时无刻守在她身旁。”

        午膳前居澜醒来，见曹怡就在她身畔。像是回到青州甘菊巷，住着简陋的房屋，吃糠咽菜。拿着随手做的纸鸢在街头疯跑。“姨母，阿照想回家了。”曹怡慈爱的笑着，抹去她眼角的泪珠，“阿照不哭，姨母给你饴糖吃。”说罢她从荷囊掏出清河吴婆家的饴糖，是从居澜生下来就常去的一家，“吴婆婆听闻你成亲，颇为欢喜。特赠我们一包糖贺你新婚之禧。”她的泪水决堤，“成亲？连明媒正娶都没有，只有一纸圣谕，只有这个像樊笼一样的鹤庄阁。只有无数的算计和阴暗，不尽的腌臜和龌龊。姨母，阿照好累，我有时想一眠而不寤。死了会去到哪儿？当真永登极乐？”曹怡替她抹干泪痕，“傻孩子，人死已矣，不过是推诿之辞。你韶华年龄，不许提死生这等讳莫如深的事。”

        居澜摇了摇头，“陛下虽待我很好，可我知晓不会长久。帝王宠爱犹如昙花一现，霎时即逝。等我与林氏她们一样人老珠黄，就会幽闭深宫，君恩如东流之水，不再荣返。他也曾温柔地对待过林荇，才会与她有了显德公主。他大抵曾宠爱过杜琼真，她才会耀武扬威的嘲讽我。”

        曹怡见她这样很伤怀，“阿照，你从小就爱多想的。平常之家，恩爱夫妻，尚且会因鸡毛蒜皮的琐碎吵得脸红脖子粗，但没几日就会复原。即使他并非官家，是一个寻常的郎君，若品德不佳、为人不堪，一样是不值得托付。就如你姨丈，他从前经商，你外祖父欣赏他的憨厚老实才将我许配给他。但自从他捐了县丞就变了模样，酣醉狎/妓、动辄打骂、内帷不修，不能善待自己的妻女。人生在世，将来无法预料。我们只能顾好当下，不能令忧虑毁掉了岁月的惠赠。你跟衔华是两头极端，她只考虑如今，不顾将来。而你忧将来太甚，反而罔顾当下的欢喜。你得你郎君真心疼爱，他将你捧在掌心，这就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了。听话，放下你的惴惴不安，咱们好生将身子颐养好，等你腹中孩儿安然降生我才能放心回家。”

        居澜忙攀住她的胳膊，“我会恳求陛下在汴京为姨母置宅邸，不成我还有积蓄，姨母拿了去买一处地方安居。姨丈是个混账，我决不能让姨母在清河忍辱受屈。对了，正巧爹爹整日在书房研究古籍，姨母不如与母亲同住？在居澜心中早已将姨母当成阿娘，但凡姨母有所求，我会不遗余力为您去办。”曹怡笑道：“我亦有此想。你阿娘说独居无趣，你爹爹醉心典籍如今寝在书房，你的阿弟又都在青州。我们老姊妹能重新团聚，能一块过这后半辈子当真是福气。”

        十一月朔，居澜已有四月身孕。比起初次她的害喜并不算严重，况且有曹怡相伴叙话打趣。是日窦初谨慎来报，“张娘子，太后殿中的云姑娘求您赐见。”曹怡举茶钵的手略有摇晃，居澜立刻领会，“窦初，请云姑娘和姨母去庭院中说话。”她又觑觑曹怡，“我知佩实阿姊是善性人，又一向胆量小，怕是姨丈有命她只敢听从罢了。反倒是您这三月都未曾见她一面，快去罢。”曹怡感激而颔首，同窦初去了，献春立于茜纱窗前瞧着，“娘子心慈手软，就不怕遗祸无穷？难道您不知皇太后的用意？明为养女，迟早会举荐给陛下侍寝。娥皇与女英，菩萨与真人，您觉得您能做那尊菩萨吗？对您有恩的是曹娘子，陛下亦恩赏过她，数日前册封她硕人诰命，这都看得是您的情面。”居澜顾首，闭眸片刻，“小时候我就曾羡慕过两位阿姊，羡慕她们能得母亲的真心疼爱，这都是我得不到的。陛下于佩实无意，更不会临幸她、封她做娘子的。”

        献春走近，在她面前停住脚，“这步棋是林荇撺掇太后走的。你笃信陛下，这情有可原。但林荇满腹算计，焉知她下一步如何打算？给云氏一个错处，让陛下顺理成章的将她赶出禁中，这是一箭双雕。你如今腹中子嗣不就是最好的筏子？”居澜厉喝道：“献春！这样的话不要再提。我决不会拿孩子冒险。”她嗤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以陛下对你的宠爱，只消你一分欠奉他就会血洗禁庭。不是要你损害自身，不过是要她惹上嫌疑，给陛下一个台阶罢了。否则太伤惠康的颜面，会有碍于孝情。”

        居澜望着她，长吁短叹了一番，“献春阿姊，我知你真心替我筹划。但我无意欺瞒陛下，无意损害佩实，更不想姨母与我生出嫌隙。”献春不迭颔首，拊掌哂道：“张居澜，是陛下宠爱太甚，你从来不知禁中险恶，行差踏错即可满门毁于一旦。对敌手的仁慈迟早会给你招来祸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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