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3

雷霆劈脑，他迅速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中送，命人去催提前预备的稳婆和林玄。时朝见此情境吓得怔愣，她原不想将他的寝殿搞得血腥，而今既是给他生孩子，他不该嫌弃半分。他果真未曾犹豫血光之灾，只擦乾净手又执绢给她擦汗，“云氏之事疑点颇多，我已命钱瑜去勘察清楚。就算是早产，你要挺过来。阿照，我不能失去你。”逐渐加速的宫缩使得她不时嘶喊，她觑着他，终于落下一颗泪来。他抬手为她擦干，“阿照，八月我都忍耐了，我的心意你半点不懂吗？”她屈起腿，只觉这孩子火急火燎，怕是个莽撞的性情。而稳婆匆匆赶到掀裙一瞧就说：“请陛下回避，娘子这的确是早产的征兆！”林玄来隔幔探脉，“张娘子受到惊厥导致早产。张娘子此前胎象稳固，即便早产或有顺利的可能。”

        他只不耐烦地吩咐窦初，“去传朕口谕，今日免朝，请诸位卿家将要事具本上奏。”然而他对云佩实一事的回忆均被她的嘶喊声打断。张居澜故意未咬素绢，她为他诞育儿女，这本该是戮力同心，然而除却一夜功绩，他竟然……竟然临幸她的阿姊。此刻千言万语，说破天际又做甚用？她几乎要喊破喉咙，喊哑嗓子，稳婆劝她留些力气，她却有意抗衡，硬要声声过激。等候的时辰并不长，只一个多时辰就已开十指。她遵循稳婆的嘱咐吸与舒，只觉得他不值得她罹受痛楚。她怎么能心属一个皇帝，太蠢了，今日是阿姊，明日是林荇，这不是他应该安享的齐人之福？她有甚资格干预？可怜她的孩儿，她的阿栩。佩实就要与她共侍一夫，她亦会受到盛宠？会怀他的子嗣，在产床撕心裂肺？佩实大抵没她生得挑目、无她的典籍学问、无她的音律造诣、无她的善察人心、不会如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她温顺如羔羊，决计没有小性子，必定千随百顺。

        随着重物滑落，她知晓就馆结束了。这孩子哇呀痛哭流涕，不似病猫儿羸弱。紧接着她感到下/体骤痛，然而稳婆在照管新生儿，内人们凑到身畔去一睹模样。她嗓子喑哑喊不出声，遽然有一只手握住她的，“阿照？你还好吗？”就连献春和停云都在看顾和逗弄孩子，而他却不瞧他的皇嗣直奔她的榻前。她嘶喊过甚失掉力气，只牵他手往下指了一指，他见床褥有血渗出，“林玄！快来看阿照！她流血不止！”林玄把脉后震惊，立刻摆出银针盒，“微臣立即为张娘子施针止血。”

        产后血崩决计是急危重症，《诸病源候论》云：“产伤于经血，其后虚损未平复，或劳役损动，而血暴崩下。”眼见张居澜心悸怔忡，肢冷汗出，面色苍白，舌淡，脉虚数。林玄暂时止血后示意今上，今上遂与他到屏风隔断前私语，“张娘子疲劳过度，损伤元气，气虚冲任不固，血失统摄，则致血崩。且因情志受到刺激，心绪不安定。月中还要补气固冲，摄血止崩，臣会开一服独参汤，若月中还有冷汗淋漓的病症臣再更换。只是陛下……暴崩损害母体，臣建议张娘子坐双月，等全然恢复再为陛下侍寝。否则一旦引起崩症重发，将会引发性命之患。还有，张娘子三载诞两子，若为娘子安虞着想，臣建议娘子要安歇一年再行妊娠。”

        床榻忽有碗落地的响声，献春忙凑上前替她捡拾碎片。他亦示意林玄，“林卿快去开药罢。”他坐到她榻旁，从善如流地将绢子蘸水来晕她干瘪的唇瓣，“别急啊，如今还饮不得水，只能用这法子缓解。”她指了指喉咙，示意言辞而未能，还翻过他的手掌，他即会意摆到她葱指旁，容她当做熟宣，随意书写，“我原以为……你是最在意皇嗣的。而将才却只有你朝我走来。”他以另一条纨绢替她擦拭额头和粉颈的潮汗，“阿照给我生的孩子自然亦要紧，但要紧不过他的阿娘。”她又提指写，笔画很快，他几乎来不及辨认，“阿煌，我是患了崩漏的急症吗？今后我是不能生育了？”

        他捧住她的柔荑，“是胎孩过大，有些撑胀，因此淌了些血水。阿照别怕，我们按时服药自会痊愈。只是林御医说你的月子要坐四十二日，定要恢复完全。”她缓慢地颔首，又写道：“若我当真难产，你会选择舍母保子？”他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阿照，孩子是额外的恩赐。我珍爱你，甚于一切。无论何时我都会保住你。”她抬眸凝视他良久，“阿煌，倘若我命短早逝，你要替我保护阿栩和阿椿。”他轻拍她的柔荑，连打都算不上的力道，只怕弄痛了她，“不准胡诌。阿照定会长命百岁。”此刻疲惫涌来，暂且因方才的动容而掩盖佩华的意外，“我有些累了，想歇息。”

        他顺势笑着安抚，“快歇息罢。”她闭起眸子，气息逐渐平缓，他见她胸口起伏有了节律，才去问献春，“是何人将云氏恶事禀给阿照的？”献春乜斜一侧的时朝，“自然是陛下教导出的、忠心不贰的女史了。真是字斟句酌，还有人在旁添油加醋，说陛下已为婉容忍耐八月，偶尔按耐不住亦情有可原。”今上循她的目光觑去，是两个连名讳都不记得的人，“拖下去，杖毙。”哭喊求饶的声音逐渐减弱，是廷杖起落的动静，惊惧张居澜立死，献春亦是心有成算的，此刻只低眸道：“陛下还有诸多事要调停，奴会守好张娘子。但凡她有不适亦或欲求见陛下，奴会请窦初去禀给您。”

        今上骤出殿即见太后、林荇与邢筱，太后先上前问：“听闻张婉容受惊早产，如今皇嗣状况如何？”邢筱见他面色不善立刻接口道：“居澜平安吗？这一程生产可还顺利吗？”今上欣慰的看向邢筱，或许只有阿姊跟他一样挂虑阿照，“有惊无险，母子俱安，请太后放宽心罢。”听见称谓太后如鲠在喉，“张娘子这般有福分，两胎接连生皇嗣，陛下定是不胜欢喜。”邢筱觑他面色铁青，横眉怒目的模样就知张居澜逢了严险，“张娘子骤然早产，此刻是安歇了？”

        今上颔首，从神色还瞧不出喜怒哀乐，“是。她昨日不曾歇息好，今日颇耗费了一番力气，我才刚瞧她睡熟了。朕还有宸务要去安置，今日皇次子降生朕还要赏赐浴儿包子给诸位臣僚，失陪。”太后震惊的瞧着他的背影，“怎地？云氏毕竟是张婉容的表亲阿姊，如今她业已侍寝，陛下就算给张氏颜面亦该册封的。”邢筱似笑非笑，“孃孃就别替陛下忧心了。嫁女如覆水，如今还论亲戚姊妹就错了。如今陛下尚沉浸在新生皇嗣的欣喜中，或许过些日就有喜讯了。请孃孃稍安勿躁。”

        五日后，四人齐聚议云佩实一事，她就伏跪于宝殿中央。“御幸而已，陛下究竟在回避什么？难道是张婉容善妒成性，不容陛下给她阿姊品阶？都是一家姊妹、有头有脸的御妻、皇嗣的生母，倒不必要弄得乱糟糟，各人都灰头土脸的。”

        今上以指骨敲着茶案，咚咚的响声像是警钟长鸣，“孃孃怎又攀扯阿照？这与她有甚干系？其实朕一直都清楚，孃孃原是憎恶朕的，厌朕不能对您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总有自己的鬼祟主意。朕做了皇帝，御极后您才慢慢与朕缓和关系，却泰半是为了三哥。母亲做到您这份上，朕无甚好说。既您未曾目睹朕临幸云氏，又怎地这般笃定？就凭几个内人的证词？”太后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陛下这是在指责我？是我逼勒你接触云氏？是我诓骗陛下至此？就为了云氏，我做一出戏瞒你坑你，这值当吗？惠康的女史言之凿凿，元红已落，守宫砂已掉，这孩子默默无闻，我须得替她争辩。”

        有窸窣的声动，他见张居澜披着皦玉对襟褙子，鬘发少许梳髻，多半披散在脑后。她只穿着颐养的葭灰色齐胸襦裙，此刻神色如常，只是拎裙朝他跪倒。他惊诧非常，“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瑟缩了一下，双手加额叩头道：“请陛下恩允娘娘所言。”他怔愣在原地，尤小心翼翼将她扶起，“不管你求何事都赶紧起来，月中受寒是会坐病的。”说着他不顾她的推辞将她搀到身旁落座，“寻稳婆验身罢。”

        太后叹息，“这是欲盖弥彰。”邢筱遂望向今上，旋即会意，“孃孃且听妾一言。就算是破身定是陛下所幸？只云氏未曾怀胎，好似无法断言陛下是否御幸。毕竟陛下亦不觉有此事。陛下一向是敢做敢当，倘或您的养女进御，按例赐封有何不妥？孃孃无须忌疑张娘子，她并非善妒之人。否则方才就不会恳求陛下给云氏名分。”张居澜察言观色，他不肯稍降辞色，板着一张脸，连蹙眉都鲜有，“既如此，就遂了孃孃的愿。起草谕令，封云氏为平昌县君。”邢筱见势低首掩盖神色，终究是张居澜心软，不愿见云氏身首异处。等群人散后，今上注视张居澜，她才张口道：“妾不是为贤良淑德的名声。只是陛下与娘娘因此事闹僵实属不该，恐对陛下圣誉有损。”今上坐等她继续讲，然而她却忽然露出哀色，“或许妾亦该摆正身份，尝试接受您会有愈发多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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