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照乾坤岂得私3
涉及居澜的事体他一向雷厉风行。然而兹事体大,登闻鼓院的院尊亦不敢擅自决断,遂请今上来宸决。该日居澜安座于平日议政事的大庆殿八隔松鹤菊珐琅屏风后,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晰明了。因视朝毕,他具绛纱襕袍,戴长角幞头,升座后颇是不怒自威,“在登闻鼓院不是凿凿有据,怎地到朕跟前就开始装聋作哑?”贾乔咚咚磕头,铿锵有力道:“草民所告俱是实情。我与阿忱是情投意合,只是被迫分钗断带。草民经商十余载,终于有了些钱财,生活窘迫之际焉能教女儿和草民一起受苦?草民至今未娶,只想与亲女相认,享得一丝半毫的天伦乐趣。”
今上面色如常,只是语调已变得锋利而压迫,“至今未娶?你分明曾娶过三位妻房,还有一宅的美貌妾室,到朕座前来打诳语,朕看你是望求一死。”贾乔慌忙告罪道:“草民并非欺瞒陛下。只如今第三门妻房过世,草民再未续弦。”今上乜斜他道:“这断不是你专情的缘故。而是你三门妻房均短命,在青州你声名狼藉,有了克妻的恶名,怎地还会有人敢将女儿许配?贾氏,休要混淆视听,今日你闹出震惊京都的大事,就须承担这泼天的重罪。是何人指使你毁谤张娘子?”
贾乔佝偻着腰背,接连猛烈的咳嗽,“草民辜负了阿忱。我与她原就是浠水乡旧识,儿时青梅竹马,成人就互生情愫。我与她相誓结为夫妻,当月以天为盖地为庐,月亮菩萨为见证,我与她是无媒无聘的夫妻,当夜就已圆房,遂结发为凭证。她左乳侧有颗黑痣,若非肌肤之亲,草民何以清楚至此?翌日草民因商业去往彬州,回时她已嫁人为妇。草民得医官手书为凭证,曹氏临盆篡为早产,实则是临月。她的身孕并非与张氏合房而得。草民平生只此一桩夙愿,求陛下允张婉容晤见。”
他跪于御座前,却与今上相隔甚远,此刻膝行向前即有黄门按倒他,将他向后拖拽,“想见张婉容不难。先报医者名讳,奉手书,朕自然就命她来见。”贾乔仿佛看见零星的希望,忙从衣襟中掏出信笺,“医者名孔阳,平日游走五湖四海、行医济世、行踪不定,这是他亲笔手书。”
果然记载曹忱的脉案,今上随即将它抛掷入火盆,“绍琅,赐贾氏鸩酒。”贾乔猛烈的挣扎,神态的狰狞如同地狱爬出的鬼魅,“要我死,你也活不长!我身染肺痨,这是会死人的病症!”皇城司的殿帅即刻拔剑洞穿他的心口,他死不瞑目。钱瑜却惴惴不安,“陛下?贾氏所言如若当真……还是速传林御医过来诊断罢。”今上见居澜意欲绕屏风,“且慢。今日接触贾氏之人暂各自拘禁。阿照,你从侧殿回鹤庄去。”
她声音急促,腰间的璎珞窸窣的响,伴随着翡翠步摇的清脆响声,“陛下!妾要与陛下在一处!”他似乎很镇定,但其实手亦在颤抖,因他想尽快解决贾氏,遂不曾搜查他的底细,有无病患亦不知,见他咳嗽只觉是风寒,未往深处去想,“阿照,你要听话。今日事不许外泄,泄露者株连九族。”她的云头履已迈过屏风,今上立刻呵斥,“张婉容,你连圣谕都不听了吗!你要替皇子们想。”是襟袍夹风、玉坠簪钗相击的音动,今上终于长舒口气,“取面罩来、立刻熏艾、一刻钟后传林玄来请平安脉。”
回到鹤庄的每一日张居澜都很煎熬,她在焦急地等待,纵使有新调去的霍垣连续三日都来传递消息,均告诉她今上平安无虞。殿中仅有鞫押的黄门、钱瑜、以及皇城司的班直、殿帅四人。如今均身体康健,或许仵作验出贾乔身患肺痨,然而却不一定会传染。朝纲总是繁忙的,然而为防动荡,今上不能暂停崇政殿的视朝,只是减免了单独的赐对。明为减免,暗却是禁止。她时常到漏影春的穿廊前,看着不同时日,穿着绛纱、赭色、淡黄的襕袍的今上率一干内侍回福宁去。钱瑜顾视她的身影,“陛下,张娘子她……”
今上亦暂住脚,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对望。他听得肺痨有何等凶险,多为低热、盗汗、乏力、消瘦、咳嗽、咳痰、咯血、胸痛、或窒息。而居澜一向是羸弱的,她自然是承受不起这些。至今死于肺痨者多,治愈者寥寥无几,此病会遽然发病,亦会隐患日久。“她会明白我的,她还有阿栩和阿椿要照顾,她不能冒险。”
然而第六日他忽然病倒,连视朝都未曾赶得及。圣躬不豫造成的恐慌不亚于先帝山陵崩,皇城司的班直谨守他的诏令,禁止任何人入内探视。严重风寒,这是对外的说法。就连太后亦忧心如焚,在紫宸的侧殿中踯躅莫定。献春看着居澜,她摇着襁褓中的阿椿,阿栩在旁眨巴眼,磕磕绊绊的喊爹。居澜骤然将他搂住,半点笑意亦不见,“阿栩是不是想爹爹了?”他似懂非懂,却坚定地颔首,居澜起身对献春道:“我要去一趟坤宁殿,命乳母抱皇子随我前去罢。”
邢筱知她有备而来,故早具服摒退衹应等候,“阿照,陛下究竟是怎么了?自他审讯贾氏就不同于以往,是贾氏有弑君之举,陛下受伤了吗?”张居澜拎裙下拜,“不是。陛下原命妾缄口不言,但而今陛下遇险,妾决不能置之不理。因贾氏身患肺痨,这是会过人的重病。然陛下疾传贾氏,并未着人检验他所患何症。若非陛下忧虑妾遭遇毁谤,就不会有今日危难。居澜得陛下真心相待,当与陛下生死与共。只是稚子无辜,妾的阿栩和阿椿尚在幼龄,单将他们交给内人妾不能安心。妾此来坤宁是为恳求圣人荫蔽他们。”
邢筱皱眉,“原是如此。但陛下既不愿你伴于身侧,就代表他不想牵累于你。你不能让孩子从小就失了……阿照,你要慎行。”张居澜双手加额、拜倒,“圣人不知妾,妾自幼遭父母抛弃,寄养在姨母家中,受尽了白眼和冷落,阿姊们欺凌我,小郎们捉弄我。陛下从未嫌妾出身微贱,从来厚待殊遇。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见如陛下一般的好郎君,生同衾,死亦同穴。一旦山陵崩,居澜决不苟活。”邢筱看着她,仿佛看见数载之前刚烈而决绝的自己,“我会替你照料好孩子们。”
张居澜提裙在座前与她欠身,随即决绝而去。结香入内急急禀报,“圣人,将才娘娘去了鹤庄,见张娘子不在又往坤宁殿来了。怕是娘娘要逼问陛下的事宜。”邢筱挥手,“命乳母将孩子抱去偏殿,你着妥帖的人去守候。阿照的子嗣即是我的,你们要以性命去维护。即使是孃孃亦不能夺走他们。”
紫宸殿。殿前围得黑压压一片人,霍垣拱手道:“陛下叮嘱任何人不得近前,请张娘子回去等候。”张居澜很坦然,仿佛即使是死亡她亦趋之如骛,“霍都知掌管内侍省,定然知晓不少我的事。此刻大娘娘已到了坤宁,我倘或落在她手中会怎样?请您放我入殿为陛下侍疾,陛下自儿时至今鲜有害病,如今他骤然病倒心中定是恐惧的。他需要一个熟悉的人在身旁。他要诛杀人都不妨,我会劝阻陛下只杀我一人,毕竟违拗圣谕的是我。”
霍垣有些踌躇,按照今上对她的情分固然不会怪罪,但今上的确特地叮嘱禁止张居澜进殿,“陛下是全为我着想,才命我退出殿外,这数日都避我而不见。可此事因我而起,我与陛下至亲,我更视陛下甚于我的性命。霍都知,圣谕不过是陛下一时之想,你对陛下忠诚不渝,自然应当为他考量。等娘娘赶至紫宸将我鞫到内狱去审问,我会死不瞑目的。”
霍垣侧让开道路,凶神恶煞的班直们会意亦避开,她兀自启槅扇门进到内殿,只有两个戴着面罩的女史在煎制药汤,见她进入即取艾草熏过的、新的面纱给她。女史将初熬好的药汤倒入瓷碗,双手捧给他,幔帷中响起轻微的两声咳嗽,张居澜疾步去查看,甚至连面纱亦不曾戴。他病了,如今脸色惨白,额头有一层薄汗。她抚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即以凉水打湿纨绢盖回他额头,将药先放到一侧晾着。
御药局的内人如见魑魅魍魉一样退去,这殿中就只剩下他与她。在她晕厥或月期时他定然亦安静的守候过,如今颠倒过来了。她终于领略了一种提心吊胆又庆幸的情绪。因他遭受病痛折磨,你与他共同痛苦,然而又因他就躺在你的面前,你看到他均匀的喘息、触到他温热的手掌,因此很清楚他尚好端端活着。过了半晌她抚汤碗,觉药汤不烫口即轻声唤醒他,他睁开眼,如梦幻泡影,如雾霭朦胧,甚至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她低低笑了一声,“才六日不见,陛下就要不认得妾了?”他如梦方醒,手在她侧颊狠狠拧了一下,“张居澜,你真是……”
真是怎样,他却道不明白。她笑得肩头抖颤,“妾抗旨不遵,陛下自然可以处决妾。但请陛下暂且缓刑,容妾照顾您直到痊愈再做处罚。”说罢她抬起药碗,汤匙在他唇边碰了碰,“服药啦。”他像个听话的孩子,果不其然一匙接一匙,到结尾她从荷囊中掏出饴糖,“这是我临走前在阿栩的糖罐里偷来的,陛下尝尝?”他扭过头,“这种甜食只有你和阿栩喜欢,朕七尺男儿,服一碗药汤不须解苦,你端一盏清水即可。”她才不管这些,径直将糖塞到他口中,“真絮叨啊。陛下还是吃一颗为好,免得妾耳朵要生茧子。”说罢她将药碗放下,倒了碗蜂蜜水给他,“林御医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说大抵是寻常风寒,但不排除是肺痨。阿照,你不该来的。你太肆意妄为了,你就不替阿栩两个想想?”她亦兀自倒水解渴,“妾将他们托付给圣人了。况且陛下是妾的依傍,陛下患有病痛娘娘自然要问罪妾,妾在外亦要受内狱审问。唉,恐怕妾这副身子受不住囹圄之灾,只好到紫宸求陛下庇佑。”今上凝视着她,握蜜水的手掌感受到十足的温热,“阿照,你不害怕死吗?如是当真,意味着什么?”
她状似轻松笑着,“妾是凡俗人物,自然贪生惧死。不妨禀给陛下,从前在紫宸做内人的时候,妾就怕稍有行差踏错被拖去杖毙。钱都知时常与我们说,紫宸是最显赫的居所,陛下是最威严的天子,我们理应敬畏。且陛下规矩严谨,绝不容许任何下人有损绳墨。我到殿中做事第六日,就碎了陛下最珍爱的瓜棱青瓷梅瓶,我当时便以为自己要死了,但陛下只嘲笑我莽撞,命我抄录一篇经书后面壁思过。而后娘子们羞辱我,我都极力忍耐,因我知奴婢之身不足以抵御娘子的贵重,她们张口即可断我性命。可即使我谨小慎微,姚氏依然要杖毙我。活的不易、死的容易,妾深有体会。至今妾还清楚一事,比死更令我恐惧的,是见不到陛下的日子。每日犹如凌迟,锋刀割粉肉,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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